县里有个叫梁少梅的人,年纪才二十四五岁,风度翩翩,善于言辞,颇具雅士的韵味。
有一年中元节,他跟着别人前往城外的法觉寺观看施食法会。当时主坛的是寂禅师,他持戒严格,修行虔诚,坛前常常出现奇异的景象,喜欢看热闹的人都乐意来观看。梁少梅和两三个同伴,傍晚时分出了县城门,等赶到寺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只见小孩子们有的用绿荷叶罩着灯笼,有的拿着点燃的青篙,像小鬼一样蹦蹦跳跳,梁少梅见了不禁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箫管齐鸣,幢幡招展,众僧簇拥着法师登上法坛,讲说妙法,散下天花,举行盛大的盂兰盆会。围观的人多得像集市一样,但大家都没看到什么特别的。梁少梅胆子向来很大,突然想到人这么多,鬼怎么敢来呢?就算来了,也很难被看到。要是去偏僻的地方等候,就能立刻分辨出法会是否灵验。于是,他离开了同行的伙伴,径直走向寺庙旁的小路,找个地方悄悄藏起来等待。
他站了没多久,就看见几十上百团黑气,像斗那么大,源源不断地飘来,都从他眼前经过,隐隐约约还有声音,真是奇特的景象。梁少梅又登上高处眺望,那些黑气一到法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有新的黑气飘来,不知有多少。梁少梅站了好一会儿,夜晚的露水打湿了衣服,渐渐有些受不了,就想回到寺前寻找同伴,找个地方休息。
忽然,他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如同花丛中群鸟的叫声,便停下了脚步。等走近一看,原来是十几个妇人,她们妆容精致,衣着淡雅,容貌都十分艳丽。有两个小丫鬟,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最后面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姿色尤其出众,她独自拿着一盏荷叶灯,迈着小步向前走。她一眼瞥见梁少梅,就用荷叶灯向他招手,好像两人早就认识一样。
梁少梅顿时神魂颠倒,难以自控,立刻跟了上去。那些妇人走得像风一样快,他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等来到一个地方,只见高墙大院,巍峨华丽得像神庙。妇人们都走了进去,也完全不理会梁少梅。梁少梅疲惫极了,没法再回去,就在墙角休息了一会儿。
过了很久,有人从门里拿着蜡烛出来,说道:“刚才有个冒失的年轻人追着姐姐们到这儿,怎么没看到呢?” 说着就用蜡烛照了照。照到梁少梅时,高兴地说:“你果然在这儿,谁说你回去了。请跟我进来吧。” 梁少梅一看,正是那个挑灯的丫鬟,便欣然起身,跟着她走。
他们穿过好几道门,好像看到有神像,但梁少梅也没时间仔细看。接着走进一个小院落,里面花竹繁茂,别有一番天地。之前看到的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早已在廊下等候,看到丫鬟就问道:“那个追着我们的人找到了吗?” 丫鬟回答:“找到了!” 女子笑着迎上来,和梁少梅一起走进中庭。
房间里陈设华丽,很多东西梁少梅都从未见过。在灯光下,他看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姿态婀娜,容光焕发,真是个大美人。梁少梅心里越发欢喜,便说道:“仓促间与你相遇,来不及躲避,你没责怪我就很幸运了。还把我请进屋内,我更加惭愧不安。” 女子微笑着回答:“刚才看到你在草丛露水中徘徊,知道你一定是在黑暗中迷了路,无处可去。我不嫌弃这里简陋偏僻,冒昧邀请你在这儿留宿一晚,让寒舍增添些光彩,你怎么反而如此谦虚呢?” 梁少梅再次表示感谢。
女子请他坐下,又对丫鬟说:“这件事不要让别人知道,怕被打扰。” 丫鬟也笑着答应了。女子又让人准备酒菜,两人相对而坐,开始饮酒。桌上摆满了菜肴,很多珍馐美味梁少梅都叫不上名字。他正又饥又渴,看到这些很是欣慰。他慢慢询问女子的姓氏,女子笑着不回答,只说:“我们感情还不深,不敢贸然说,以后再说吧。” 梁少梅便不敢再问。
两人愉快地喝了很久,彼此都很放松。丫鬟说:“美好的夜晚即将过去,鸡都要叫了,请休息吧。” 于是两人握手起身。走进卧室,只见被褥十分华丽。女子自已解开衣服,里面外面都是崭新的,只穿着红色的抹胸,和梁少梅一起上床休息。梁少梅抚摸她的肌肤,丰满圆润,细腻得难以用手指触碰。两人相处时,女子媚态尽显,梁少梅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
这一觉睡得香甜。等他醒来,听到一群娇声叫嚷:“这个淫荡的丫头不知羞耻,偷偷和狂徒嬉戏,我们可以一起指责她。” 他惊恐地睁开眼睛,女子还在他怀里,却一点也不害羞,只是笑着说:“知道内情的人也该受罚。” 众人哄笑着说:“这丫头太无赖,竟然拉人下水?” 说完都鼓起掌来,梁少梅这才安心。
他偷偷看了看,有四五个妇人,都是昨晚见过的。他便起身穿衣,妇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很羡慕的样子。女子也起身,众人用手整理她的鬓发,说:“头发乱蓬蓬的,你也太放纵了!” 女子又笑着说:“你们是想放纵却做不到罢了。” 接着拉着梁少梅,让他一一拜见众人,说:“拜见我的各位姑姑,还有姐姐们,这就算是有了媒妁之言了。” 众人听了都没说话。
之后,大家愉快地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过了一会儿,众人都拿来酒菜,为他们二人准备醒酒的饮品。喝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穿着绿色薄绸衣服的妇人,年纪比其他人稍大一些,女子称呼她为姑姑。姑姑忽然对女子说:“你能跟他说吗?” 女子回答:“偶然相遇,不敢轻易说出来。” 姑姑笑着说:“这位郎君性情豪爽,应该不用担心。” 于是对梁少梅说:“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吓到你。我们不是人类,其实是狐仙。她是明朝中丞毛一鹭的宠姬,十九岁就去世了。毛一鹭因为民变获罪,匆忙之中把她葬在了这里。这里是圣姥的行宫,我们时常来这里侍奉,看到她很可怜,就教她炼形术,所以她虽是鬼,却和人没什么两样。如今她既然能侍奉你,希望你能把她带回去,这样不至于玷污圣境,我们也能保全这段情谊。你觉得怎么样?”
梁少梅一开始听了很惊讶,随后也不再害怕,毅然回答说:“谨遵您的吩咐。” 众人相视大笑,说:“这个男儿胆子果然不小。” 姑姑说:“我早就知道,所以才敢说。” 众人便为女子祝贺,梁少梅这才知道她的姓名,她姓王,小字阿怜。
众人又为他们准备嫁妆,弹指间,锦绣珠玉纷纷聚集,另外还各自封了一锭黄金作为贺礼,阿怜和梁少梅一一向众人道谢。姑姑又说:“白天不方便,恐怕会招来怀疑,不如等到晚上。” 于是众人起身散去。
阿怜对梁少梅说:“如果不是我让你拜见众人,你就危险了。” 梁少梅询问原因,阿怜说:“她们性情都很放荡,昨晚只是没见到你,所以才让我捷足先登。今天早上见面,她们难免会垂涎,幸好我用礼节约束住了她们。姑姑又怜惜我,才促成了这件事。不然和一个人相处你还能应付,要是和众人一起,你可就受不了了!” 梁少梅听了,不禁捧腹大笑。
他又询问丫鬟在哪里,阿怜回答:“她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小丫鬟,葬在这里,我喜爱她们,收养她们供我使唤,她们只能在黄昏时出现,白天不能露面。” 接着,阿怜带着梁少梅参观她的住处,只见草木繁茂,一点也不像坟墓所在的地方。阿怜告诉他:“这些都是她们做的,我可做不到。我和她们交往后,饮食衣服都仰仗她们。几天前,姑姑忽然对我说,看我眉宇间有喜色,会有奇遇,不能再穿旧衣服,就帮我把衣服都换成了新的。我现在穿的,都是姑姑赏赐的。至于我死去时的棺材,就在后面,已经腐朽得不忍直视了。” 阿怜轻声细语地讲述着,梁少梅深深地感叹这一切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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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众人又来为他们设宴饯行,之前的两个小丫鬟也来了,神情惆怅,好像不忍分别。酒过几巡,姑姑拔下鬓边的发钗,敲击着桌子唱起歌来:“有女婉娩矣,共我翱翔。今兹别去兮,予心忧伤。愿汝倡随兮,如凤凰。何时重晤兮,在仙乡。” 歌声古朴,又透着凄凉婉转。
阿怜于是再次下拜,回唱道:“一抔弃兮,冥然何知?肉我白骨兮,匪彝所思。今夕别离兮,乌夜啼。深恩未酬兮,步迟迟。聊祝眉寿兮,与天齐。” 众人也唱道:“女萝附木兮,得所依。留君不住兮,心孔悲。子兮子兮无久违。” 唱完,在座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酒一直喝到快天亮,姑姑说:“城门要开了,你们该走了。” 于是把众人赠送的东西,分别放在两人的袖子里,一点也不觉得沉重,然后送他们出门。阿怜和众人又握手道别,互道珍重。
梁少梅看了看周围,这里果然是靠近城外的碧霞祠,距离县城不到一里路,于是他扶着阿怜回到自已家。梁少梅没有父母,也还没娶妻,看家的只有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很惊讶,但也不敢多问。
阿怜和梁少梅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第二天就搬到了乡下,拿出钱购置产业,家境变得和富贵人家一样。后来梁少梅每次设宴邀请狐仙,她们都没来。阿怜来到人间十多年了,依然像从前一样美丽娇艳,认识她的人大多都见过她现在的模样。
外史氏说:狐仙,是有皮毛的,却把毛一鹭的姬妾许配给人,似乎不体恤自已的同类了!而且毛一鹭当初把姬妾葬在这里,原本没想到会有狐仙。狐仙竟然擅自做主,不再询问毛一鹭,姬妾也擅自引诱少年,来不及畏惧毛一鹭。由此可见,毛一鹭的为人也就那样了。梁少梅的胆子像斗一样大,阿怜的脸皮像皮革一样厚,如果不是这两个人,狐仙就算多事,也不得不为毛一鹭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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