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省定州有个村民,娶了邻村某家的女儿为妻。村民的母亲是个寡妇,常年疾病缠身,家中打水舂米之类的家务都靠儿媳操持。儿媳年方十八,颇有风姿,村民对她看得很严,所以她回娘家的次数极少,儿媳和她的父母对此都很不满。
到了秋收时节,儿媳娘家村里演戏酬神。正好村民的母亲病情稍有好转,岳父便托人来说,想接女儿回去看看,母亲答应了,儿媳便盛装前往。村民本就不太乐意,没过多久,就去催促她回家。岳父岳母疼爱女儿,都不听他的。等到社戏快要结束的时候,村民又去了,说母亲因为操劳旧病复发,儿媳理应赶紧回去,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儿媳贪恋看戏,很不情愿,就说:“就这最后一晚上了!婆婆就算生病了,夜里也没什么事,等戏演完,明天早上再回去,也不会耽误什么。” 岳母也在一旁帮腔,村民拗不过,只好悻悻地独自回去了。其实他们新婚不久,夫妻感情正浓,村民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心里不痛快。
村民在路上暗自气愤地想:“这丫头不念夫妻情分,只图自已开心,我一定要羞辱她一番。” 回到家吃完饭,他趁着夜色又悄悄前往岳父家。他知道岳父家有间矮屋,紧挨着演戏的地方,儿媳和姑嫂姐妹们常坐在屋檐边看戏。远远望去,儿媳果然在那里,指指点点,有说有笑,看起来十分开心,村民越发恼怒。
于是,他在人群中迂回前行,悄悄躲到了屋檐下,昏暗之中,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当时杂剧正演得热闹,金鼓齐鸣,全场喧闹不已。儿媳看了很久,渐渐忘乎所以,一只脚频繁地垂下来。村民知道她毫无防备,便仰起身子,伸手一抓,竟然把她的一只鞋子脱了下来,然后悄悄回家,而儿媳还浑然不觉。
村民把鞋子揣在怀里,急忙赶回家,关上门倒头就睡,也没跟母亲说这件事。他打算等儿媳明天回来,狠狠地羞辱她,出出心里的这口气。
儿媳丢了鞋子后不久,就觉得脚冷,一摸,发现鞋子不见了,心里怀疑是轻薄之人所为,既羞愧又后悔。她又想到亲戚们都在,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话她,于是不等戏演完,就急忙下了屋子,找了块布把脚绑起来,告诉父母自已要回家。她的父母都很惊讶,问她原因,她也不说,留她也留不住,她只说脚软,让家里人找了头毛驴送她回去。她想着夜里回去换鞋,能避免这件事传出去。
到了家,婆婆还没睡,开门就惊讶地说:“你丈夫说你明天才回来,怎么大半夜就回来了?不会让你爹怪罪吧?” 儿媳说:“我听说娘又病了,所以赶紧回来,等不到明天了。” 婆婆笑着说:“我这病都习惯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儿媳等婆婆睡了,才悄悄回到自已房间。她怕丈夫发觉,不敢点灯。丈夫问是谁,她才回答:“是我回来了。” 丈夫冷笑一声说:“我还以为你跟唱戏的跑了呢,竟然还知道回来?” 儿媳知道丈夫在生气,不敢说话。丈夫又说:“戏那么好看,明天听说还要接着演,你怎么这么着急回来?” 儿媳更加沉默不语。她心想等丈夫睡了,再去找鞋子换上。
丈夫又问:“既然回来了,怎么不拿个火把来?” 儿媳刚回答说:“夜深了,火都灭了,在黑暗里也能睡觉。” 丈夫知道她的心思,突然起身说:“我给你点蜡烛。” 儿媳极力阻拦,丈夫却不听。蜡烛一亮,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儿媳害怕了,急忙把脚藏起来。丈夫早就看到她少了一只鞋,便假装笑着说:“你把脚伸过来,看起来很不一样啊。” 儿媳伸出穿着鞋的那只脚,也笑着说:“你这么盯着看,哪有人光着脚走路的?” 丈夫看了她很久,突然拉住她的右脚说:“这只怎么没有鞋?” 儿媳羞愧极了,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丈夫破口大骂:“你不听我的话,让我出丑,就算把你剁成肉酱,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不停地追问鞋子去哪儿了,儿媳无言以对。丈夫说:“鞋子在你脚上,现在却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清楚。我还能把你当妻子吗?”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爬上床,骂个不停,还说明天要是查出来,一定杀了她。说完就又躺下了,其实他也就是想让儿媳羞愧,发泄一下怒火。他翻来覆去地唠叨,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儿媳又惶恐又羞愧,无地自容,又担心被邻里笑话,竟然用绳子在房梁上自缢了。丈夫听到动静惊醒过来,起身查看,发现儿媳身体都已经冰凉了,他又害怕又后悔。他又想到儿媳是夜里回来的,应该没人知道,如果把她的尸体藏起来,再诬陷她父亲,或许就能免去灾祸。于是,他割断绳子,把尸体背出家门,扔到了邻寺的井里。然后他悄悄地回到房间,想起和儿媳的夫妻情分,不禁感到惆怅惋惜。
第二天一大早,他顾不上和母亲打招呼,就去岳父家接儿媳。岳父岳母说已经把人送回去了,他却极力否认。之前送儿媳回去的人,正好有事外出了,大家都怀疑他,便把他告到了官府。
州牧胡公一向聪明善察,立刻把送儿媳回去的人拘来审问。那人不服,只说了婆媳之间的对话。胡公心里很是怀疑,又拘来儿媳的婆婆审讯,婆婆的供词和送人的人一样。于是,胡公对儿媳的丈夫严刑拷打,他才说出了实情。
胡公命人给他戴上枷锁,押着他去寻找尸体。又让善于潜水的人下到井里打捞,捞上来的却是一个光头和尚,根本不是什么年轻女子。胡公和官吏百姓都大吃一惊,仔细一看,和尚额头破裂,已经死了。原来,儿媳的尸体掉进井里后,恰好挂在了井壁的坎上,没有沉入水底。绳子稍微松了些,她竟然苏醒了过来。她突然觉得寒冷刺骨,难以忍受,而且四周漆黑一片,抬头望去,却又能看到天空。她心想自已大概是到了阴间,所以才是这样的景象。等到用手一摸,发现四周都是寒水,才明白自已掉进了井里,于是大声呼救。
正好寺里的和尚五更起来,用桔槔打水浇园。听到井里有声音,怀疑是有人失足掉下去了,便俯身询问,原来是邻村的媳妇。和尚认识她的丈夫,急忙找来长绳救她。井有九仞深,儿媳手滑力弱,试了很多次都上不来。正在着急的时候,一个少年突然来了,他也是邻家在园里帮忙干活的。看到和尚弯腰用力的样子,便笑着说:“大师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绳子断了,瓶子提不上来吗?” 和尚把事情告诉了他。少年说:“师父你太不仁义了。哪有普度众生的人,却站在岸边无动于衷的?你平时能清理井,我把你放下去,她就能上来了,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和尚说:“对,我也这么想过,只是一时没人帮忙,才出此下策。” 于是,和尚请少年拿着绳子,自已顺着绳子下到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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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把绳子系在儿媳纤细的腰间,喊道:“快拉她上去!” 少年用力一拉,儿媳果然出了井。少年一看,儿媳虽然衣服被水浸湿,但容貌颇为秀丽,心里顿时起了邪念。他骗儿媳说:“娘子把绳子给我,你先到高地上休息,我把师父拉上来。” 儿媳把绳子解下来交给少年。少年四处张望,看到一块巨石,像瓦罐那么大,他用力把石头搬起来,扔到了井里,正好砸中了和尚的脑袋,和尚当场就死在了水里。少年怕他复活,又捡起其他石头接连扔下去,直到井里没了动静,知道和尚已经死了,才停手。
少年突然拉住儿媳的衣服说:“快走!这里不能再待了。” 儿媳看到和尚死了,知道少年不是好人,心里十分害怕,想要逃走。少年用力威胁她,她挣脱不了,只好勉强跟他走。他们拐来拐去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间土屋里。少年对儿媳说:“和尚跟我说的话,不怀好意,所以我才全力救你。现在我送你回家,不过你衣服湿了,肯定很难受。我先出去,你随意,等衣服干了再走。我真的没有恶意。” 说完就出去了。
儿媳相信了他,心里还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她也觉得自已的衣衫湿透,冷得受不了。于是起身把门关紧,脱光衣服用手拧干。她正光着身子毫无防备的时候,少年早就破窗而入,强行侵犯了她,儿媳无力反抗。
事后,少年问儿媳:“你想回家吗?那我们走吧?” 儿媳回答说想回家。少年说:“不行!和尚因为你死了,你回去肯定会被卷入官司,他们一定会诬陷你是同谋。况且我送你回去,你丈夫会更加怀疑,你有几条命能担得起这些?” 儿媳确实很害怕丈夫,便问:“那该怎么办?” 少年说:“我是新乐人,在这里给人打工,打算明天早上回老家。你要是能跟我走,我还没成家,就娶你为妻,你愿意吗?” 儿媳沉思片刻,觉得自已实在无处可去,便答应了。但她说:“我的一只鞋子又陷在泥里了,你要是能找到,我们才能走。” 少年点了点头,打开门又出去了,还从外面锁上了门。
到了晚上,少年带着吃的回来,儿媳向他要鞋子,他回答说:“鞋子在别人脚上,我实在没办法拿到。” 儿媳说:“找不到鞋子,我真的走不了。” 于是两人一起睡下,关系越发亲密。
第二天,少年又出去了,儿媳再三叮嘱他找鞋子的事,少年嘴上答应,心里却觉得这事很难办。中午时分,他听说和尚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心里更加慌张,直到傍晚才敢回到土屋。他独自走在田间,看到有两只小巧的绣花鞋,看起来很合儿媳的脚,他怀疑是别人遗失的。他高兴极了,也没多想,捡起鞋子就急忙往回跑。
回到土屋,他立刻把鞋子拿给儿媳看,儿媳仔细一看,惊讶地说:“这是我的旧鞋子,怎么会在你手里?” 少年刚要说出缘由,突然有两个差役破门而入,用铁链把他锁住说:“杀人凶手果然在这儿!” 少年大惊失色。询问罪行缘由,才知道胡公检查和尚尸体的时候,发现了儿媳的鞋子,怀疑儿媳没死,而且也走不远,和她在一起的人肯定就在附近。单身男子不敢向别人讨要女人的鞋子,于是胡公让儿媳的丈夫把家里箱子里儿媳的鞋子都找出来,交给差役。差役把这些鞋子分散放在偏僻的小路上,潜伏在一旁等待,遇到捡鞋子的人,就跟踪他,这样就能找到儿媳,找到儿媳,和尚死亡的真相自然就清楚了。差役按照胡公的吩咐,果然抓到了罪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他低头认罪。最后,少年被押解到县里抵了和尚的命,村民也因为诬陷被判处徒刑,儿媳则改嫁他人。因为这件案子,胡公很快被提拔到更好的职位,人们都佩服他的英明断案。
外史氏说:一只小小的鞋子,竟然引发了如此大祸,这都是因为贪恋欢娱才导致的。如果儿媳不贪恋看戏的欢乐,丈夫就不至于去偷她的鞋子;丈夫不偷鞋子,儿媳也不至于上吊。儿媳不上吊,和尚和少年就都可以不死。然而,如果不是贤明的官员因为这只鞋子,解开了谜团,和尚就会因为救人而死,儿媳也会背着丈夫逃走,案子就无法破解了。最终因为这只鞋子,解开了这个疑团。古人有《绣履传奇》,也比不上这件事的离奇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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