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涛是广陵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她的父亲杜某,向来游手好闲、品行不端,郡里的人都看不起他。仙涛天生聪慧,长大后,容貌更是出众。扬州向来以培养 “瘦马”(旧时扬州专门收养贫家幼女,教以歌舞琴棋,长大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妓女,称为 “瘦马”)闻名,家境中等以下的人家,大多把养女儿当作谋取钱财的手段。仙涛自知命运不好,料到自已难免会被卖入富贵人家,心里实在不情愿,于是日夜向天祈祷,希望自已早点死去,她的这份心思实在令人悲哀。
仙涛十七岁时,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都是为豪门大户做媒,她知道自已想过上平凡安稳的日子已经没希望了。听说父亲已经答应了亲事,她悲愤交加,几乎用白绫自杀,只是不忍心抛下母亲。
一天夜里,她半夜独自起身,在稀疏的篱笆下徘徊。秋天的月光微微发亮,她看到一个浑身黑毛、嘴巴雪白的动物,眼睛闪烁如燃烧的金子,样子像猫。仙涛一向喜爱这类小动物,即使在满心愤闷的时候,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她迎上去,那动物十分温顺。于是她把它装在布袋里,抱回自已的闺房。
当时已经夜深,仙涛顿时觉得困倦,来不及脱衣服就躺到了床上。她刚辗转着快要入睡,就感觉之前的那个动物突然变大,像牛一样巨大。她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已身不由已,一下就飞到了它的背上。那动物咆哮着,威风凛凛,冲出房门,这时仙涛才发现它竟是一只老虎。
仙涛心胆俱裂,却又毫无办法,只能闭上眼睛,听凭老虎把她带到哪里。过了一会儿,老虎忽然蹲伏下来,不再前进。仙涛稍稍缓过神,睁开眼睛一看,这里既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一半是山一半是水,面对溪流有几间房屋,野花和岸边的柳树围绕着柴门。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到了正午,仙涛看到这里有人家,便娇声呼喊求救。老虎竟然把她轻轻放到地上,摇着尾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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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涛庆幸自已没被老虎吃掉,休息了一会儿,见这家里始终没人出来,便勉强起身走了进去。里面有三间草堂,十分幽静整洁,松树的阴影照在门槛上,竹子的影子横映在窗户上,和人间的世俗环境截然不同,她怀疑这是仙人的住所。然而,她走遍厅堂和内室,不但没有人,连做饭的器具都没有,心里越发疑惑。
屋里有张藤床,她坐上去休息。惊魂未定的她,不知不觉感到饥饿,这时之前的那只老虎又回来了,把脑袋枕在爪子上,卧在树下。仙涛这才知道这老虎的奇异之处,便祈祷说:“承蒙你带我来到这里,虽然我脱离了火坑,却要饿死了,这可怎么办呢?” 老虎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立刻出去,很快就回来了,背上驮着半扇鹿肉,送给她。仙涛笑着说:“这里没办法生火,我怎么能吃生肉呢?你的好意我实在不敢接受。”
老虎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离开很久,衔来几十个莲蓬,回来后放在门槛外面。仙涛剥开吃了,味道十分甘甜,竟然吃饱了。从那以后,她和老虎渐渐熟悉起来,不再害怕和忌讳。老虎晚上出去,早上回来,一整天都不离开别处,好像在陪伴着她。而且老虎时常寻找美味的果实,作为她的食物,仙涛因此没有断过食物。
仙涛只担心秋天寒风凛冽时,没有棉衣,晚上睡觉连一片毡子都没有,会又冷又饿。没想到这世外桃源别有一番天地,这里不仅草木四季常青,也从来没有阴雨寒冷的担忧。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并安心住了下来。
后来,仙涛觉得十分苦闷无聊,起初她还很胆怯,只是倚靠在柴门边,渐渐地她开始走远,竟然时常骑着老虎出游。她这才知道这个地方环山绕水,只有一条小路相通,方圆大概几百里。山间的雾气、溪边的倒影、树木的颜色、花朵的香气,无一不佳,仙涛几乎游遍了这里的每一处。
而且自从她开始辟谷(不食五谷,古代一种养生方式)以来,面色红润,身体轻盈得像长了翅膀,虽然不懂得吐纳修炼的法术,却已经如同在地上的神仙。闲暇时,她就逗老虎玩耍,把它当奴仆一样使唤,老虎稍有不顺从,她就打它十几下,老虎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样过了大概五六年,老虎忽然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仙涛自已已经能够自由行动,也不太依赖老虎了。只是她隐居的时间太久,没有办法再找到衣服,何况她来的时候是初秋,还穿着单薄的夹衣,在这空山里又无法缝补,衣服的布料渐渐破损,最后竟然没有衣服可穿了。虽然她是深闺中的美丽女子,却不得不光着身子,不过她也浑然不觉痛苦。
一天,仙涛忽然思念家乡,非常想念母亲,仗着自已能自由行动,立刻想要回去探望。她刚有这个念头,老虎就自已来了,而且像人一样开口说话:“你前世广施厚德,把我从陷阱里救出来,放我回归山林,让我得以活到千岁之久,所以我化身来救你脱离困境,成就你的心愿,本想和你一起修成地仙。如今你尘念顿生,孝心不改,我不能再留你了,请让我送你回去。然而从此之后,你富贵可期,但仙境就难以指望了。”
仙涛听了老虎的话,心里有些后悔,但终究是被养育之恩所迫,没有丝毫留恋。再加上这个地方没有人居住,她的性子也变得像野鹿一样,忘记了自已身上没有衣服,坦然地骑着老虎上路了。
当时已经是夜晚,她恍惚在风云中穿梭,不知道经过了几千里。等到天亮,已经抵达江都,看到山川依旧,风景依然,她不禁凄然泪下。而那一排排的房屋,笼罩在烟雾中的城墙,正是古人所说的 “绿杨影里是扬州”,如今举目可见。
仙涛正悲痛不已,老虎忽然大吼一声,跳了起来。弹指之间,她就从老虎背上坠落下来。晨光四射,她落在郊外,远远看到行人众多,不觉间少女的羞涩之情顿生,可终究因为没有衣服而感到沮丧。幸好有一片苇塘,她在里面藏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敢出来。
她想要回家,却不太记得路,只能勉强前行。大约走了一里路,她以为已经到家了,可这里不是她记忆中的地方,而是在辟疆园外。她匆忙敲门,脚步声传来,有人出来应答,仙涛还以为是母亲。等门打开,面对面的却是一位衣着翩翩、风度儒雅的读书人。在皎洁的月光下,仙涛顿时觉得无地自容,急忙飞奔逃离,知道那人已经看到了自已。她听到那个人惊讶感叹了很久,还吐口水说她是妖魅,然后又回屋去了。
仙涛既迷失了回家的路,又忘记了之前居住的深山,进退两难之际,不禁又悔又痛,泪如雨下。她猛然醒悟:“既然被他看到了,回去又能怎样呢?这个人大概就是我的丈夫。” 她立刻想要去找他,可又想到他肯定会怀疑和奇怪,而且自已也不好意思主动献身。
不一会儿,她听到老虎的啸声,有一个布包从空中扔了下来。她借着月光打开一看,是一套女装,袍子和裤子都有。她非常高兴,于是更加感激老虎。她穿上衣服,深夜也没有去别的地方,在草地上睡到天亮,然后找到了回家的路。
正好她父亲因为一些营生远行在外,只有母亲在家。母亲丢失女儿后又找回女儿,拉着她的手臂痛哭,仙涛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母亲说之前女儿失踪的时候,家里门户紧闭,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怀疑她不愿意做妾,自杀在荒野,没想到她还活着。仙涛便把自已的奇遇详细地告诉了母亲。母亲不太相信,检查了她的身体,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这才消除了疑虑。
仙涛在家住了十天,不再吃熟食,每天只吃几个果子。她还向往着修道成仙的生活,打算出家做女道士。但因为之前裸体被人看到的羞耻,她告诉母亲,让母亲去打听那个人的情况。原来那个人姓许名靖,是秀才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仙涛于是更加念念不忘。
母亲知道她的心思,听说许靖刚刚丧偶,便反过来请媒人去说亲。起初许靖没有答应,后来他做了个好梦,又经过占卜,都显示娶了这样的女子,将来会仕途通达。而仙涛的父亲不在家,母亲又不计较聘礼,许家非常贫穷,于是就用金钗订下了婚约。
仙涛担心父亲回来后会有阻碍,就让媒人去劝说,一个月后就选定吉日举行了婚礼。等她父亲回来时,一切都已经成定局,来不及阻止了。
仙涛和许靖夫妻恩爱,感情深厚。只是仙涛的经历,只有她母亲知道,其他人都一无所知,许靖更是无从得知,他绝对想不到那个月夜飞走的人,就是自已的枕边人。仙涛担心因为自已的怪异经历被丈夫轻视,起初每天吃一顿饭,也只是做做样子。她身体轻盈,总是暗自以跳跃为乐,常常能跳几十丈远不停。几个月后,她渐渐又不能吃饭了,恢复了以前的状态。
一年后,许靖在乡试中中举,榜上有名。不到三年,又在会试中高中。在翰林院任职几年后,出任某郡太守。仙涛想起老虎的话果然应验了,就绣了老虎的画像祭祀它,还一并祭祀了元坛神(财神赵公明)来掩盖自已的这段经历。
外史氏说:老虎懂得报答恩情,这并不稀奇。只是以它刚猛的本性,却能如此温柔顺从,毫无粗莽之气,这只老虎是怎么做到的呢?至于仙涛,凭借着高洁的志向,享受了几年洞天福地的快乐,这也是她应得的。虽然她裸体骑虎,有失闺阁的规矩,但世外的佳人不同于人间的女子,或许可以稍微超越常规。何况她思念母亲,立刻就打算回家,因为世上没有不孝顺的神仙。杜甫说:“绝代佳人,幽居空谷。” 我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仙涛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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