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并无喜庆之感,反而眉头紧皱,一副愁容,倒是一旁的雪儿姑娘欢脱地像个不安分的兔子蹦蹦跳跳地指挥着两个站在两侧竹梯上的仆人抬着一张金光闪闪的匾额左动动的,右动动的,怎么摆放都觉得不够满意,在她的冥思苦想,迟迟不下命令下,两个仆人颤抖着发酸的胳膊可是苦不堪言了。
“哎呀呀,就这样放好了,小心点,别磕了碰了。”
终于拿下了主意后,在发觉她的脸色与眼神又要随着主意变换之后,为了解救两个站在竹梯上已经有半个时辰的仆人,南嵘轩赶紧凑上去,在雪儿姑娘耳边问道:“雪儿,我要你配的药可是配好了?”
雪儿姑娘即刻被分散了注意力,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南嵘轩说道:“两个时辰前就配好了呀,你不是都看过了吗?”
南嵘轩哦了一声,拍大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给忘了。”
逮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两名在雪儿姑娘的犀利眼神下受苦受难的仆人一溜烟地扛着竹梯跑掉了。
聪明绝顶的雪儿姑娘在发觉南嵘轩的真正意图后,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眼神瞥着南嵘轩,眼角余光所到之处,竟看见从刚刚才焕然一新的东瓴王府中走出来一个一身黑布斗篷的刀客,虽然是没有见到过斗篷下的面孔,但是刀客背后背着的那把修长陌刀却是那么地叫人眼熟。
雪儿姑娘瞪了南嵘轩一眼,转过身去说道:“找你的,你们的大事,我不听。”
而后将两根手指堵住耳朵,慢悠悠地从这名刀客身边擦肩而过,试图想偷瞄一眼那张黑布斗篷下的面孔,却还不等偷瞄到,就被刀客以转过了脸这一小小的举动来拒绝。
见雪儿进到府中了,不会偷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南嵘轩才开口说道:“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我猜对了,卓玉心在长安果然有大动作?”
斗篷刀客江天一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狼光之眼:“你早就知道伶人坊的底细,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做呢?”
貌似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南嵘轩一反常态地摇头道:“非也,就连昆仑山传夫子都查不到伶人坊的底细,我又怎么能知道呢,听你的口气,是卓玉心与伶人坊扯上了关系,我倒是很好奇。”
“不是卓玉心,是蔺展颜,就在半柱香前,蔺展颜在伶人坊中与一群女人大打出手,极少现身的身边护卫都现身在了伶人坊中,以蔺展颜一人之力难以抵挡,伶人坊里的水确是够深的。”
南嵘轩心中开始筹谋下一步的计划了,这一步计划已经在按照他的想法进行,无需考虑了:“现在呢?我猜蔺展颜还没有找到千面鼠吧。”
街角走来一队巡逻军伍,江天一顿时移步身后的东瓴王府中,看得南嵘轩不得不嘀咕一句:“还说人家盗宗的千面神是鼠,见了朝廷的军伍,你不是也跑得像鼠一样快吗。”
江天一听见了这声嘀咕,低头不语,他要多揣测揣测这位东瓴王的心思了,没回到长安之前,没见过南嵘轩的手段,江天一还不必担心身边的这位朋友,可自古以来,谋者又有几人义?多少江湖豪杰是死在了身边足智多谋之人的手里,以南嵘轩的心思,此时定然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告诉江天一,若是有一天南嵘轩想要江天一走进他设计的圈套中,江天一恐怕还真的不会有所察觉,人心险恶,南嵘轩与仇搴冠是合作关系,只限于事情成功之前,成功之后呢?江天一不得不为他自己做些考虑,南嵘轩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可不防,待时机成熟,杀之后快方是上策。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恐以南嵘轩的智慧猜到他的邪恶想法。
要在长安城中站稳脚步,南嵘轩没有同流合污地选择在朝廷中培植势力,而是以钱财之力与全城的乞丐成了酒肉朋友,南嵘轩手里控制着几个乞丐头目,从不告诉他们有什么想法,只是要这几个乞丐头目按时给他传递长安城中发生的大小消息,要这些乞丐去做什么的时候,他们也只知道去做什么,而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就像这一次,当他派去紧盯着卓玉心住处的乞丐回来与他禀报,那个头发几乎尽白的男人稍作乔装走出酒楼,朝伶人坊而去的时候,南嵘轩便立刻收起了伤后初愈,再来听候差遣的江天一的面前的茶碗,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南嵘轩便告诉他,他猜这一日卓玉心会有大动作,跟着蔺展颜,便会有好戏看了,而且,卓玉心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大,若是要闹得满城皆知,还得要南嵘轩在这堆薪火上添些油才好。
伶人坊中的战况,江天一没有亲眼目睹,可也算是见到了伶人坊中一群女人的实力,蔺展颜与十几护卫撤出伶人坊的时候,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大,而且在蔺展颜离开之后,也不见伶人坊中再有人出来,难不成是伶人坊中的女人被蔺展颜杀了一个干净?为防被蔺展颜发现,江天一没有跟上去,而是偷偷进到伶人坊中查看一番,伶人坊中到处都在弥漫着浓浓的胭脂气,却找不到一个活人与一具尸体,江天一不曾见到在蔺展颜出去之前,有人从伶人坊中走出,那伶人坊中的女人呢?凭空消失了?
这场打斗发生在伶人坊的门里,其中的声响都还没有传到街上,沿街行走都要离伶人坊远些的百姓几乎察觉不到里面的打斗,这样的不出家门的小场面自然也是惊动不到朝廷,南嵘轩若是要知道伶人坊背后的势力,那就必须将这潭水搅浑,浑水摸鱼,兴许背后的那个人自然而然地就浮出水面了。
于是,在伶人坊里的打斗结束不到半刻钟的时辰之后,听从南嵘轩的安排,一直在伺机而动的上百乞丐纷纷窜出来,凭着一身的酸臭与手里的破铜烂铁呜呜泱泱地叫嚣着冲进了伶人坊,能搬的东西全部搬走,不能搬走的全部砸烂,他们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在他们的想法里,没能付诸实现的就是把伶人坊里的小娘子们一起掳走,他们从来只看眼前,而不是即将发生在身后的危险,乞讨为生的日子里,快活一天便算是赚了一天。
伶人坊里的事彻底闹大了,被顶头上司耳提面命地嘱咐过的巡城军伍都不敢擅闯伶人坊,眼下竟成了乞丐哄抢的地盘,不出小半天,这样的消息就会在整个长安城散布开来,传到朝廷里也不过就是消息多流传几个时辰的小事,这样一来,这件事想不闹大都难了。
曾经有想一举拔除伶人坊的朝廷大员无辜惨死,也有‘忠肝义胆’之人向宇文丞相禀报过伶人坊属实可疑,极有可能为朝廷中人设立的暗桩,早拔掉为妙,宇文丞相不但摇头否定,而且警告身边人,小心为妙,伶人坊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一直倍受朝廷瞩目的伶人坊遭了大劫,出自一群乞丐之手?谁信?
定然会有人抓住几个参与此事的乞丐盘问一番,然而除了领头的那一个乞丐,谁又能知道是谁派他们去的呢?他们知道的只是领头人告诉他们可在伶人坊大干一场而毫发无伤,至于那个从南嵘轩手里领了几粒金子,发动一群乞丐闹大此事的领头人,大概没有人能从他的嘴里问出什么话了,是肯定没人能问出什么话来了。
大闹了伶人坊一场,各自跑去销赃的乞丐们就像是一盘散沙,接到消息前去捉拿首犯的巡城军伍定然会出动更多全城的巡逻兵力来多缉拿几个乞丐回去‘交差’,南嵘轩给这些乞丐的领头人安排了一条可以‘避开’官兵的路线,这个领头人走这条七曲八折的路来到南嵘轩的面前交了差,又得了一份赏钱,还能躲过官兵的搜查,怎样看都是一件划算的买卖,毕竟是东陵王府,城中的巡逻军伍还没有公然敢搜查王府的胆子。
南嵘轩猜得透他的心思,可他猜不透南嵘轩的心思,城中大乱之时,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乱跑的不止是得了蝇头小利而不知所以然的乞丐们,还有那些全然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惹伶人坊而给他们招了灾的巡城军士们,领乞丐前去闹事的家伙按照南嵘轩所安排的路线撤退,的确是一路畅通,然而这样的畅通在江天一现身街上,引得一队军士前来抓捕他后,被江天一将这一队军士引到了这位乞丐的面前,一身黑布斗篷又背刀的可疑人消失不见,只有一位浑身破烂却怀揣着几件珠宝翡翠的慌里慌张的乞丐,在见了穿兵甲,配官刀的军士后,做了亏心事下慌不择路地扔下手中珠宝就要逃遁,自然是被几名军士按在地上暴打一顿而后以刀胁身押送官府。
却不成想,架在这乞丐脖子上的刀被一颗石子打中,石子击中刀背的力道巨大,刀锋瞬间切进了乞丐的脖子,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而就在远处的江天一拍了拍手指间击过一颗石子留下的土渍,无声无息的离开了。
死了一个乞丐,没人会追究是为什么,负责押送的军士会上报说此乞丐反抗,无奈诛杀。一举两得之下,除了江天一这个暂时可靠的盟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将伶人坊一事闹大的背后操纵者是谁了。
半个时辰前,蔺展颜一声‘铁翼子何在’,立时,一柄精绝古琴撞破木门飞旋进伶人坊,蔺展颜凌空接琴,脚步落地之时,甩起衣袍,古琴平放两膝,指尖迅速滑过琴弦,琴弦震颤嗡响,琴音发出,恍若数十利剑破空飞出,刺向正向他围攻过来的蛇蝎美人们,镜花手中软剑在纤细腰肢上盘旋一周,两指捏剑尖,一手持剑柄,一声凄厉长喝,软剑从镜花手中弹出,凌空嗖嗖作响,在蔺展颜指下似剑琴音尚未伤及到她辛苦培养出来的蛇狱尤物们时,这柄飞旋的软剑将蔺展颜的琴音之剑一一击破。
软剑再回到镜花手中,蔺展颜指下蓄力,准备再出一击时,二十余把短剑已经攻到眼前,蔺展颜脚尖用力,整个人向后退去数步,再将古琴竖起,五指纵向划过,琴音弥漫散去有若利剑排布成一片海浪扑潮,海潮所到之处,力道千万斤,再次将攻到面前的十余人击退。
见攻击受挫,镜花摇身一晃,一片朦胧胭脂气笼罩全身,五颜六色的胭脂气如清晨雾气一般散开,霎时将蔺展颜笼罩在这层雾气之中,雾气之内,伸手不见五指,却察觉得到浓烈的杀气,闭目片刻,凝神细听,两耳中探查到四周的碎碎脚步声响,与剑舞带起的微风微妙,再睁眼时,剑斧碰撞一处之音刺耳欲聋,浓厚胭脂气未散,身边多了十二道更加杀气浓重的身影,十二铁翼子来的恰是时候,二十四柄双刃斧齐刷刷挥舞,坊中桌椅画板破碎无数,前一刻手下尽是杀招的伶人们有如一个个黑布包裹被击甩出去,她们终究不是铁翼子的对手,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如此。
身手着实不够高绝的伶人们被击退,铁翼子焚舟,诺风,车渊转而对付最是棘手的两个看起来妖艳无双,媚美动人的镜花与探心两位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伶人。
探心再抽出一张狐皮画纸,手中画笔在画纸上连续勾勒三两笔,两簇火苗在画纸上动了起来,焚舟挥斧劈来,探心将手中画纸朝焚舟推去,画纸霎时起火,将画纸里的起火之状转成现实,火势迅速增大,成为一团足以将焚舟包围并烧成灰炭的烈火。
刀林剑雨前也不曾后退一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的铁翼子焚舟竟然在这一团烈火下胆怯了,没有烈火焚身也要穿过火焰的勇气,只因为这一团火焰不是燃在眼前的,而是燃在心里的,心里最恐惧的一面。
探心,人如其名,已经领教过这个女人能够看穿人的内心的本事的蔺展颜立刻料想到,这是焚舟的心底最恐惧的一面,被她看到了,火,一团将人裹住活活将人烧死的火焰,并不浩大,却是只死无生。
蔺展颜竖起古琴,再划过一指,琴音所到之处,带起地上桌椅零碎直扑这团火焰,在焚舟的面前将这团火焰扑灭,冲所有铁翼子高喊道:“这女人能看透人心,别看她的眼睛。”
有若在梦境中游走过一番的焚舟再次嗖嗖两声挥起双刃斧,在探心又重新举笔准备再作一张燃火画纸时,斧头锋刃劈过,一斧劈碎画纸,一斧斩断画笔,探心一脸惊恐下,忽地矮身蹲在地上,在焚舟从上而下劈下来的一斧临到头顶之际,嘴角轻扬,邪魅一笑,两手散出一团青红胭脂气,焚舟的两斧落下之际,两眼间尽是胭脂雾气,不见人影,当地一声响,两斧劈入地板,地上石砖被霎时劈裂,身体落下时带起的一阵风扑散了胭脂气,本该在斧下毙命的探心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在胭脂气中消失不见。
如法炮制一般,诺风与车渊协力制住镜花,四柄双刃斧压在头顶软剑剑身上,直是叫镜花动弹不得,在探心甩出一阵胭脂气而后消失无踪后,镜花亦是如此,腰身一抖,浑身上下立刻散出一阵浓郁的五彩胭脂气,与探心散出的扑鼻芳香胭脂气不同,这一阵胭脂气辣眼刺鼻,恍若毒气,诺风与车渊瞬间被这种异常古怪的胭脂气包围,大惊失色,皆收起双刃斧,退后两步,准备再攻时,借助这片刻的脱身机会,在一团胭脂气中,看不到是从何处逃脱,镜花再是消失不见,此时伶人坊中各黑衣伶人,纷纷解开腰间衣带,黑衣松散,漫天霓虹一般将伶人坊染成了一个胭脂水粉的世界,再想穿过这层阻隔视线的胭脂气去追时,伶人坊上方只轻飘漫舞地落下来数十条同样带着芳香的束腰衣带,伶人坊中的狠辣伶人们,此时无一再能寻觅到踪影。
新建的茶亭里,还弥留着一股未干的墨漆味道。
能够在朝廷权贵送来的众多宅院地契中选择这样一处破落到几乎要全部重新翻修的宅子,南嵘轩也算是独具慧眼,这一点大概也是出乎了南嵘峥的意料。
于是,在自作聪明又多此一举的人眼里不得不揣着糊涂装明白,在故作愚蠢的人眼里,打着尚有亲情的幌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心计与斗智斗勇,无时无刻不在长安这座表面繁华的皇城中上演。
江天一不喜饮酒,在略显微凉的茶亭中,放了一壶热茶,和一壶雪儿姑娘刚刚热好的温酒。
江天一囫囵喝下一碗茶水,将碗中剩余一点茶水倒在桌上,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画下两个残缺的圆环状图案,与南嵘轩问道:“你想好了?万一卓玉心不信你呢?”
南嵘轩抿了一口酒水,反问道:“帮她抓住千面神,是为成人之美,于我并无益处,她有什么理由不信我。”
“那我呢?危险的事都叫你做了,我做什么?”
南嵘轩眼神轻瞄了两眼院中还在晾晒草药的雪儿姑娘与一把年纪的药伯:“你当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药伯和雪儿姑娘是我身边仅有的亲人了,长安城中风起云涌,危机四伏,我已陷入其中,可不想他们父女受我牵连,千面神一定会来,当发觉受骗之后,难免不会大开杀戒,我的身手如何就不必多说了吧,所以你要替我留在府中保护他们父女二人。”
“怎么,你没信心在千面神找来之前回到府中,还是担心不能在卓玉心面前全身而退?”
南嵘轩摇头:“无关与此,世事难料,我不是神,不能事事算的万无一失,雪儿与药伯不在我的算筹之中。”
“那眼前呢?在你的算筹之中吗?”江天一目光冷淡地看着一个富贵管家模样的人进到府中说道。
南嵘轩点点头:“算到了,我住进新宅已经有几天了,南嵘峥大概还是没能猜透我的意图,性子急,挨不住了,约莫是要请我去赴一场鸿门宴吧。”
江天一提着茶壶带着茶碗离开茶亭,一位不凡刀客总会引来太多的人的注意,此时不出现在外人眼中,无声在长安城里,既是江天一自己的意思,也是南嵘轩的意思。
不过,离开时,江天一有意提醒了一句:“鸿门宴,若是声势大了,名声在外,大概就不需要樊哙了吧。”
南嵘轩点点头,有意提醒道:“江兄不适合出面是自然,那背地里造势的勾当就交给江兄了,似乎,誉王叔就是不错的人选.”
西贤王府的管家得了西贤王南嵘峥的命令送来一封请柬,请柬中言说,念及姐妹旧情,缅怀南嵘轩生母南芝慈,南嵘峥生母何氏晚间在西贤王府中备下酒席,邀南嵘轩往西贤王府中一叙。
接了请柬,面对得了主子的恩宠,一个奴才也是趾高气昂的西贤王府管家,南嵘轩笑里藏刀地回了一个字:好!
看了一眼请柬中的寥寥数笔,南嵘轩不屑地随手一扔,扔进了院中的水缸里, 家?西贤王府还是他的家吗?那里连容下他母亲一块灵牌的地方都没有;姐妹旧情?若真有姐妹情谊,为何当年南芝慈与定阳王等一同惨遭毒手时,何氏能够与南嵘峥全身而退?当年定阳王一行人所选出行路线并不为外人所知,‘山贼’如此轻而易举地得手,难道不是有人向贼人泄露消息?
心中暗下决心,这个鸿门宴他去定了,他倒是要看看,这对母子还有什么样的手段。
申时许,临近黄昏,日光斜落,咔哒咔哒的马蹄声在卓玉心栖身的酒楼前逐渐临近又戛然而止。
几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紧盯着马上人的一举一动,手上两双刃斧随时准备出击。
一人一马前来的南嵘轩,并非大摇大摆,可也没有丝毫悄声匿迹的意图,酒楼前驻足,竟没有店伙计前来招呼牵马,南嵘轩四下看了两眼,将马缰拴在了酒楼前的红柱上。
酒楼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有两字:闭客! 不理这木牌上两字的背后深意,南嵘轩推门而进,只见酒楼中的几个伙计要么在擦着已经擦过十几遍的桌椅,要么在翻着已经看了十几遍的账本,胆怯地朝南嵘轩瞥来几眼,不敢上前来招呼这位不知死活的客人。
不去理会这几个伙计的诧异,径直上楼,却在脚步还没能踏上第二层的地面木板时,身前身后,木梯上下,各出现了一面覆双残月面具的黑袍人。
焚舟挡在南嵘轩的身前,问道:“何事?”
南嵘轩毫不避讳:“来找魁王帅。”
并后加了一句:“我知道魁王帅和蔺先生就在这里,就说晚辈南嵘轩有要事告知魁王帅,还望通传。”
见眼前这位铁翼子没有前去通传消息的迹象,南嵘轩再说道:“事关今日伶人坊一事.”
话未说完,三楼凭栏处出现蔺展颜的身影,冷漠一句:“让他上来。”
得了命令,焚舟让开楼梯,一向高傲,吝笑如金的南嵘轩竟在走过焚舟的身旁时还不忘冲焚舟投去一个笑脸儿。
不知卓玉心房中香炉里焚的是什么香料,扑鼻而来,竟神清气爽,隐约嗅出了沉水香与栈香的味道,当着蔺展颜的面,深嗅了一下,彬彬有礼道:“久闻蔺先生与魁王帅两位前辈情趣高雅,久闻不如一见,用香如人,确是如此。”
南嵘轩与卓玉心之间不仅隔着一个蔺展颜,还有一道密密的珠帘,卓玉心身着披风背对着南嵘轩,开口问道:“定阳王膝下庶出之子近来封王,本王在此祝贺了,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长安城中知道本王栖身于此的没有几人,你却能神鬼不知地找上门来,哼,本王是该喜还是该忧呢。”
南嵘轩毫不迟疑道:“喜,必是喜。”
“嗯?”
“魁王帅面前,晚辈哪里敢称王,事出紧急,晚辈来此是为正事,今日伶人坊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不仅是魁王帅与蔺先生在寻盗门千面神的下落,小王也在寻他,并已得知他的下落,不出意外,今晚便要千面神落网。”
蔺展颜替卓玉心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不料竟被南嵘轩反问:“蔺先生不惜暴露身份,大闹伶人坊只为寻他是为什么?”
两个聪明绝顶之人的对话,寥寥几句就能猜知出很多本该是谜团的事情,蔺展颜当即想到,伶人坊一事被一群乞丐闹到满城皆知是南嵘轩所为:“之前我还想不透,是谁能指使一群乞丐哄抢伶人坊,掀起满城风雨,看来,是东瓴王殿下,殿下在如此紧要关头回到长安,朝中除了皇上,该是没有半点人脉,伶人坊背后的势力或许是朝中的某位权贵,但你并不知道是谁,可有一点你足以确定,不论是谁,都会是你辅佐皇上的劲敌,所以,你不惜置之死地而后生,借我之力,毁掉伶人坊,逼伶人坊背后的势力现身,这件事一旦追究起来,多半是要查到潮州来人的身上,没人知道你也参与其中,那么得罪朝中某位权贵的‘功劳’就与你毫无干系,一举两得,实属妙哉,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此时来告知千面神的行踪,还是想借潮州的手逼出千面神背后的势力,你只动动口,不费丝毫力,得益便是最大,又是一举两得之妙,无形之中,让在长安城中暗中博弈的两大势力现身,看来有你辅佐皇上,匡扶朝纲,属实有望,只是这长安,就再无宁日了。”
听完蔺展颜对南嵘轩这一番剥皮露骨的分析,卓玉心嗤鼻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心计如此缜密,定然也是一个背信弃义,只谋私利不择手段之辈,你的话,权当不曾听过也罢。”
这时,南嵘轩突然改口称呼道:“伯父,伯母。”
蔺展颜与卓玉心俱是眉头一皱。
南嵘轩接着说道:“请允许嵘轩这样称呼二位一次,嵘轩于昆仑山修道时日不多,可终究一日入昆仑,一生皆昆仑,昆仑山上,嵘轩仅有一位朋友,那便是旖旎姑娘,虽然她从不承认我是她的朋友,我曾对旖旎说过,父债子偿,先父曾经犯下的过错,对西境潮州的所有亏欠,嵘轩愿尽毕生之力偿还,如伯父这般说,嵘轩暗中操纵伶人坊与千面神一事,有私心不假,可也没有半点陷害二位之心,要抓千面神,二位前辈尽管放手去做,嵘轩担保,在嵘轩力所能及之处,朝廷中绝对不会有人查到二位的身上,可若是伶人坊背后的人出手太快,叫人不及,嵘轩势单力薄,实属无能为力,能做的,便是帮二位前辈及早抓住千面神。”
南嵘轩的这番话说得诚至肺腑,着实叫人动容,卓玉心与蔺展颜对视一眼,谨慎问道:“你就不们为何要抓千面神?”
南嵘轩毫不迟疑道:“不该知道的不知道最好,嵘轩只要做好”
“我不信你。”卓玉心打断道。
一句‘不信’叫一个心怀至诚的人听了有些心底冰凉,南嵘轩面有伤感,继续满怀真诚地解释道:“昆仑山上,嵘轩有幸听闻过几位传夫子传回来的天下大事,今时盗门一分为二,叛离盗门之人自立盗宗,门派不大,帮众分散,名声不佳,江湖传闻其宗主本是盗门六位老祖之首的曲陵老祖,可曲陵老祖已有二十余年不曾现身江湖,便将宗主之位传给座下弟子欧阳祭,也就是今日猖獗于长安的千面神。”
见卓玉心与蔺展颜听得仔细,南嵘轩继续说着自己的足智多谋:“盗宗之人分散于江湖各处,遇大事急事靠一个独门暗号联络,这种暗号呈一残缺铁戒状,嵘轩心想,盗宗的宗主既然身在长安,那么长安城中必然尚有盗宗的人,于是我便托一位江湖朋友四下打探,临摹了盗宗的联络暗号,刻画在长安城中各处江湖人更多出入的地方,暗号一路排布,最终所指之处乃是嵘轩的新立府宅,今日已有些生面孔在府外徘徊,料想是盗宗派来的眼线,如此看来,即使今晚千面神不出现,恐怕也挨不住两三日的好奇,所以,两位前辈若是觉得今日嵘轩不可信,大可派人盯着东瓴王府,不出三日,千面神欧阳祭必然现身。”
蔺展颜疑问道:“千面神轻功绝顶,当今长安城中,还没有人能够在轻功上与他匹及,就算如你所说,你又能有何把握抓住他?”
“前辈若不说,嵘轩倒是还给忘了,为了对付千面神的轻功,嵘轩特在府中为他备下一份大礼,前辈若是去了,或是派人去了,切记不可踏足到东瓴王府一步,在外等候便可。”
近乎完美的解释近乎说服了卓玉心与蔺展颜,既没有对他动杀机,也没有对他的话完全置之不理,南嵘轩的目的达到了。
心中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从这一夜开始,徘徊在东瓴王府外的生面孔不光是有盗宗的人了,还会有蔺展颜执掌下的铁翼子。
如此一来,倒也算是在卓玉心面前讨了一个顺水人情,南嵘轩心中不禁自喜,正打算在卓玉心与蔺展颜对此事尚未做出定论时,选择来也无声,去也无声地全身而退,刚退步到门口时,卓玉心突然转身,隔珠帘厉声问道:“慢着,东瓴王还没有说,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千面神的,而你又是怎么知道千面神就在长安的?”
这一问,南嵘轩没能当机立断地答出来,确切地说,是他思虑不周,没能想得周全圆满,整个酒楼中的气氛霎时如寒霜侵袭般冰冷,南嵘轩脑海中飞快旋转,面上镇定自若,却还是止不住一时的哑然。
卓玉心手上一挥,珠帘开,茶碗落,一声碎响,似是雷霆暴怒,门窗外霎时飞身进铁翼子六人,双手握斧,堵住房中各处可逃遁之路。
卓玉心再近前一步:“南嵘轩,你自恃聪明,却反被聪明误,今日我若杀你,可罪名有二,一为旖旎,是为妄动狂心;二为眼前,是为胡言乱语,你可服?”
南嵘轩微微抬头,方才算是看清了卓玉心的面容,一个面色姣好也掩不住额头的缭褶与眉眼的枯皱的女人,顶着施压过来的凌人气势说道:“魁王帅,若要今日杀我,也可罪名有二,一为陛下杀良臣,是为不忠;二为魁王帅自己杀盟友,是为愚昏。”
卓玉心手上朝窗边一铁翼子手中双刃斧持吸状,一柄斧头立刻飞落进卓玉心的手中,又在须臾之间,双刃斧飞出,在听到嗖嗖作响的破空之音刹那间,斧头锋刃贴着南嵘轩的脖颈皮肤飞过,撞开了南嵘轩身后房门,砍定在屋外梁柱上,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刻,南嵘轩面不改色,两眼与卓玉心对视,斧刃至眼前而不闭,胁身而不退,在楼下伙计见到楼上破碎的房门与飞出的斧头而一声惊呼之后,南嵘轩伸手在脖颈间的皮肤上摸摸,斧头飞过,肤上留痕,指上尽血,再是镇定自若,在手上摸到湿乎乎的血迹后,脸颊上也流下了一行冷汗,因为他面对的不是一般人,是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去做的西境之主,卓玉心!
而后,等来卓玉心冷冷的一句:“为了皇上,我不杀你,滚!”
残筝已断故人缘,弦飞天;道是无情咒心绵,昆仑寒。
离开时,南嵘轩心中忐忑,此番忐忑不是因为被卓玉心险些要去性命的一斧,而是因为短短的刹那间他经历了一场生死,脑海中浮现了一场离别,心中念及的是一个叫旖旎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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