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离灵州城越来越远,离潮州越来越近,就要回家了,返回的信鸽带回来的消息却并不如即将归家那样值得让人欣喜,当初随卓玉心前往长安的盾甲军已经临近西境,司徒煞派出的一队前部先锋军已经驻扎在西境向东第一城池扈城,司徒煞所领余下军马也将随后就到,飞往潮州的信鸽带去的是问及卓玉心与蔺展颜的安好与否,日夜折返,疲惫不堪的信鸽带回来的却没有他们二人的消息。
近来西境的风向不对,北境似乎也有变天的预兆,秋黄之日,北境已经枯白,白雪漫天了,黑云压顶下的禹州城与飞龙城上,望着茫茫白色大地之外的狼头黑旗与日夜不曾间断的篝火战舞,狼嗥哀歌,临近飞龙城的天狼部大营在这样的篝火,战舞,与哀歌中,营地的篝火群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多到烧红了北境的半面天空。
天狼人在两国边境增兵了! 在数不清的探马探明危急战况,而后是数不清的斥候携带战报疯狂往来奔袭于北境与京畿府,天狼人若发动战争,飞龙城与禹州城恐朝不保夕,北境失守,天狼人长驱直入,直逼西境,与吐谷浑东西夹击,西境被动,潮州被动,大魏被动,在这样的北境无主又千钧一发的时刻,蔺颉狄甚至来不及与卓子骞喝上一碗暂别酒,便心急如焚地赶回禹州城了。
朔州城头,顶着刺面的秋风,穆远坤在女儿素素的搀扶下又一次登上城头,颌下花白胡子飘动不定,近日来,穆远坤总是长夜难眠,清晨难寐,黄昏时分,朔州城以北的天空聚起了惨淡的乌云,要变天了,或许是冬雪早来的征兆,在尚未深秋时冰冻大地,穆远坤感受着南境的歌舞升平,世态祥和,目光忧虑着北方的目之不及处,惴惴不安。
不知不觉间,陪在父亲身边的素素姑娘竟也皱起了眉头,这一次,不是为她身体已然孱弱的父亲,她知道有一个叫蔺颉狄的将军驻守在北境风寒之中,也是这个叫蔺颉狄的男人是她生平以来遇到的最大胆的男人,是唯一一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开她面纱的人。
黄昏之后的冷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快到西境的地界了,再有半日的路程,便能见到西境九城之一扈城城头上高高飘扬的魁字军旗了。
比南境更早熟的麦田在风吹麦浪中一片金黄,砂石路两旁的麦田中还偶有从麦浪中抻直腰板的老农,在这样的秋收时节中,少有在田地中能见到青壮年的男子,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与年轻的背负着幼子的女人,战乱之秋,他们要照顾着自家的田地,而后将半数以上的粮食交给主家人,再将家里一年耕耘仅剩的余粮拿出半数来充当赋税,最后还要四处央求着打听着他们家里的男人是不是在战场上还活着。
这样的悲哀,在战乱之秋,比比皆是,唯一令卓子骞欣慰的是,西境并非如此,西境九城八十万百姓,虽有赋税,但不会饥不果腹,虽常有战乱警钟,战火却不会烧及到他们的田边,西境盾甲军军力强盛,近十年间无惨烈战役,也就无需老妪昏厥,怨妇泪目地生离死别般送家中的男人参军,西境百姓无不对魁王帅感恩戴德,游历出行,西境之外,若是遇到九城在外的百姓,无人不会驻足问候一声‘给魁王帅请安,给少城主请安。’
前方大路一马平川,越是临近西境,越是绷不紧脑中的弦,越发放松时,疲倦一路的狼奴突然跟上来,警惕地看着大路两侧的广阔麦田,黄骇上前,抬手发令,大军止步。
见此状的田中百姓纷纷放下手中黄麦,朝远处奔去,好似远离一场即将到来的大战。
卓子骞尚未有所举动,身后盾甲军从大路两侧策马上前,将卓子骞围在正中,霹雳虎挥起大锤,道了一声:“少城主且慢,末将前去看看。”
两柄大锤扛在肩上,目光游离在两侧麦田,风吹麦田,麦浪涌动下,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即使是这时从麦田中窜出几百伏兵,也并无太大惊奇。
数百伏兵没有,倒是在霹雳虎走出十几步远时,前方麦田两侧各自走出一道身影,熟悉至极,算得上是潮州盾甲军的老故人了,算得上是卓子骞的老朋友了。
一人为其貌不扬,赤脚秃头,手持紫金杖刀,扬言可劈日斩月的吐谷浑皇室高手玄衣法师;另一人则是在灵州城初露头角,一帘遮面纱,一身紫披袍,腰缠三丈长铁鞭的半老媚娘魅三娘。
大概是灵州城外擦肩而过时的一眼回眸,让尚未与卓子骞谋过面的魅三娘记住了这张清秀的俊朗面孔,那双勾魂媚眼穿过一道盾甲军的人墙与卓子骞双眸对视,若不是魅三娘抽出了铁鞭在砂石路上抽出了一道沟壑的霸气,这一番对视可是好不那么含情脉脉。
临近西境,玄衣法师与魅三娘居然敢公然挑战主宰西境的盾甲军,这其中深意恐不在于胆子是大是小,该是有人撑腰,比如,那个从风凌得知的从不与中原武林往来,数十年不曾于江湖中露面的吐谷浑宫廷大相师鸠离!
卓子骞料到,暴怒无常的玄衣,媚骨蛇心的媚三娘此时还没有出手的举动,便是还没有得到鸠离大相师的准许,鸠离来了,定然是来了,不仅来了,多半还是已经知道吐谷浑皇廷至宝沙海夜明珠就在卓子骞的手里。
若由此细思极恐地推想,那么在灵州城外遇到玄衣法师与魅三娘岂不是并非偶然,而是鸠离早已做下的安排,明知卓子骞一行会路经灵州,早早地等候在了? 玄衣与媚三娘已经现身,那么鸠离呢?
卓子骞两眼余光在两侧麦田中瞥视几眼,又收回目光,暗自嘲笑,鸠离大相师何等身份,怎么会和玄衣一般,如此英雄不问出处地从麦田中出来呢。
霹雳虎出口喊话便是语带霹雳,话如惊雷:“挡我盾甲军者,死!”
一声高喊,百十名盾甲军冲上前去,拔出马战陌刀,唰啦唰啦地拔刀声响起,战马立刻鼓足气力,扬踢高鸣。
黄骇老将军以年长者的沉稳与睿智策马上前,且叫霹雳虎退下,‘好言相劝’道:“想必二位就是玄衣法师与魅三娘吧。”
挡在路前方的两人不与语。
黄骇继续道:“再向前,便是大魏西境,潮州魁王帅主管的地界,而今两国虽并未修好,摩拳擦掌之事时有发生,可也久来无战,两位如此挡我潮州少城主归路,是要向潮州挑战,向大魏宣战吗?若是,可以二位之力,前有我四百盾甲军,后有西境九城雄军数十万,无异于螳臂当车!”
玄衣法师与魅三娘扭头对视了一眼,同样一言不发下,竟似是要给足这位白胡子白头发老将军的面子,退后一步,让出中间大路。
不待有片刻高兴,在玄衣法师与魅三娘之间的空隙中忽地闪过一抹光影,随之一身披映红袈裟,手持耀金禅杖,耳大面圆的和尚站在了玄衣与媚三娘让出的一块落足之地,其气场之大,身份之尊从玄衣法师与魅三娘退到其身后,不敢言语一声,便可知晓了:吐谷浑皇廷大相师鸠离!
鸠离一手捻转着一串佛珠,以佛性中人的心平气和说道:“潮州少城主,老僧当有一事相问,可否下马相答,此亦不失为潮州之礼。”
卓子骞将背上剑解下交给紫衣,回问道:“敢问高僧可是法号鸠离?”
鸠离点头作示。
玄衣法师的实力如何,卓子骞心有底细,那魅三娘呢,该是与玄衣法师不相上下,鸠离的修为定然是在这二人之上,那又是何等修为?天境?天境之上?卓子骞拿不准,这个江湖上关于鸠离的传说很多,关于他的底细却极少。
鸠离到来,定然是来者不善,言谈举止又无动武迹象,得了黄骇的眼神示意,卓子骞暂且叫霹雳虎带人退下,既是大魏的地界,当要待人以上宾之礼。
而后与黄骇二人下马上前,抱拳道:“鸠离大师德高望重,中原武林也不乏这个响亮名号的诸多传说,德高望重者当有德高望重者的气度,大师今日却在此拦我去路,岂不是有失大师风范。”
鸠离停下手中捻动佛珠的动作,反问道:“既知气度与风范,潮州少城主也该是正人君子,怎么还要做些鸡鸣狗盗之事,竟与中原盗门同流合污,盗窃我皇廷至宝沙海夜明珠,少城主可有气量?可有风范?”
卓子骞与黄骇对视一眼,大事不妙,手中拿捏着金骨扇,随时准备号令盾甲军挥刀冲锋,面上故作不知道:“大师说话可要有凭证,既是贵国皇廷至宝,又怎会轻而易举地到了我的手里呢,况且,潮州富庶,夜明珠也并非稀奇之物,我若是想要把玩把玩,大概也不需要什么去明偷暗抢吧。”
说话间,鸠离袈裟轻轻一抖,似有一暗器朝卓子骞飞来,狼奴即刻上前阻拦,却还在晚了一步,在狼奴伸手去抓那枚‘暗器’时,‘暗器’一瞬而过,正被卓子骞抓在手中。
无锋无棱无刃,确是不像什么暗器,而是一枚玉扳指。
玉扳指呈墨黑色,质地光滑,色泽上乘,是难得的上好玉色,做工精美,又该价值不菲,可总觉得这枚玉扳指无比眼熟,约莫是在哪里见过。
恍然大悟一般,又恍若雷击,这不是盗门的掌门信物,风凌的师父毕英寒传给他的玉扳指吗! 难道,风凌. 就在这时,得鸠离默许同意,一身媚气的魅三娘上前开口说道:“贼小子就在我们手上,师尊一心向佛,不忍动杀心,留下贼小子性命,但要你拿沙海夜明珠来换,如若不然,师尊心善,我等可不会手软,今日见不到沙海夜明珠,我便要把贼小子的脑袋割下来悬在老树上给过冬的乌鸦喂肚子”
话不如人媚美,又狠毒至极,当发觉这般狠毒的话在笃信佛道的鸠离大相师耳边说起时也甚为不适时,魅三娘及时地收住了口。
从不曾被威胁过的潮州少城主这时竟被人威胁了,还是以一个在他的生活里一直扮演着可有可无,并不重要的角色,却又想想那个叫风凌的家伙除了对他身边两个美娇娘心怀不轨之外,倒是也够朋友,是兄弟,握着手里的玉扳指,想不受人威胁,置风凌的生死于不顾,太不是他卓子骞的处世风格了。
魅三娘言明要用沙海夜明珠来换风凌的性命,卓子骞纵然是此时快马加鞭赶往昆仑山境元殿,也来不及一日之间将沙海夜明珠带回。
那么,能让他们留下风凌性命的办法大概就只有一个了 没问过黄骇老将军是否还有更好的主意,收起玉扳指,撑开金骨扇,毫不像是被威胁之人的口气说道:“沙海夜明珠在我手上不假,可你们若好言相求,或许可以还给你们,你们越是如此威胁,我越是不给,没了沙海夜明珠,你们回去交不了差,没了风凌,与我何损,若你们杀了风凌,我便毁了沙海夜明珠,你们就再也拿不到你们的皇廷至宝了。”
这样一番话,无疑是在冥冥中将无形的谈判桌椅打翻,再也没有谈和的余地了,黄骇想拦住卓子骞的‘口无遮拦’为时已晚,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总是用一番年轻气盛的办法,对付鸠离大相师这样的老江湖,岂是几句口水狠话就能对付得了的? 玄衣法师再次亮出紫金杖刀,魅三娘也被卓子骞这一番无法无天,蛮不讲理的话激怒,面目狰狞,抽出铁鞭,只等鸠离大师点头,恨不得一刀一鞭撕碎了眼前不知江湖深浅的狂妄少年。
鸠离大师收起手上捻动过无数次的佛珠,皱了皱两边各只剩一小绺白色眉毛的眉头,说道:“老僧本不想再入江湖,此行走出皇廷,也只想找回沙海夜明珠,不想在中原武林生事,少城主为何要咄咄相逼呢?若是少城主觉得一个盗门掌门还不足以交换沙海夜明珠,那么再加上一个潮州的少城主呢?该是够了吧?”
顷刻间,似是得到了进攻的默许,玄衣法师与魅三娘同时腾空跃起,紫金杖刀与三丈铁鞭同时朝着卓子骞的头顶攻来,黄骇一声高喊:“霹雳虎,开路!”
霹雳虎立时高举两柄混天大锤:“攻!”
四百盾甲军拔出陌刀,扬起铁索,声势震天地高喊着冲向鸠离,紫衣与红袖也少见地拔剑护在卓子骞的两边,狼奴高高跃起,直扑向前一刻对卓子骞出言不逊的魅三娘。
玄衣法师挥刀来战,意图一雪前耻,将卓子骞挫骨扬灰,收起金骨扇,拿过挑天剑,与紫衣,红袖三人五剑跃起半空,一同来战玄衣,那一刻,半空中,玄衣法师的刀锋即将触碰到卓子骞的挑天剑的剑锋,魅三娘的铁鞭甩出,狼奴在半空翻转,即将躲避开铁鞭的一击,霹雳虎挥动两柄大锤直奔鸠离大师光秃秃的头顶,四百盾甲军冲锋带起的旗帜舞动飘扬,突然,在这一刻,仿佛世间万物都被定格住一样,卓子骞的挑天剑失去了力道,无法与玄衣法师的杖刀进行猛烈的一击,狼奴眼看着即将躲避开铁鞭攻来的方向,却身体有一种落空感,即将再下落到铁鞭的击打方向上,霹雳虎从马背上跃起,举起的大锤尚离鸠离的头顶数丈有余,身体突然被一股反冲的力道击到,这股力道之大,将使得霹雳虎握不住手中的大锤,身体猛地向后落地摔落,四百盾甲军猛冲的步伐随着战马如是撞到了无形的墙壁一般凄惨悲鸣着马失前蹄又侧翻摔倒一同失去了猛杀猛打的进攻气势,尽是被突如其来的猛烈力道一击惊到,面目惊恐,狼藉万分地随战马一同摔倒在地,地面霎时扬尘四起,弥漫了视线,这前一刻变故的始作俑者鸠离大师在这四下弥漫的烟尘里依旧佁然不动,镇定自若,手上再次翻出了佛珠慢慢捻动着。
随着手上的动作,口中念念有声,从鸠离周身散发出的一股无形之力在到达卓子骞与玄衣之间时,形成两股反推的力道,将即将刀剑碰撞并胶着战斗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如出一辙,魅三娘,狼奴等两方人马纷纷踉跄了几步各自后退,一方不解,一方惊愕地看着这个光头和尚。
鸠离上前一步,惊到了刚从地上站起重新拾起大锤的霹雳虎,护在卓子骞身前,高呼:“保护少城主!”
却是重新整装的盾甲军再一次集结后又被鸠离发出的一股无形之力推向两边,眨眼间,卓子骞身边竟已经空无一人,身边人尽是被无形气力挡在数步之外,鸠离看似迈出一步,这一步之跨,竟是直接站在了卓子骞的面前,轻缓缓一句杀气无穷:“请少城主归还夜明珠!”
在鸠离这一句话尚未入耳时,卓子骞再一次出剑,此次孤身奋战,跃起半空,再使出神功长燕最后一式‘无疆’,人与剑身齐从半空飞冲而下时,地面砂石跳跃纷飞,见卓子骞如此执迷不悟,鸠离微微抬眼,在一团烈焰从苍穹直下时,飞甩出手中一串佛珠,珠绳断裂,十几颗佛珠飞散,散布成一个巨大的圆环状,正将苍穹下的一团烈焰包围在其中,鸠离伸出一指,在佛珠散布成环状的正中,茫茫烟尘之中,现出一张佛印大掌,与这团苍穹下的烈焰击在一处时,如是海浪扑潮,刹那间熄灭了这团狂妄焰火,与此同时,长燕一式无疆也便没有了无敌的气势。
眼见冲击锋芒全无,呈环状排布的佛珠要聚在一处,将一张佛印大掌包裹在卓子骞的周身,卓子骞半空凌厉翻身,退出佛印大掌的包围,却又在脚步刚刚落地,立足未稳时,被鸠离大师重新聚力的一掌吸力吸住身体,退走不得,这一股吸力有如千百根丝线将身体四肢与每一寸皮肤紧紧包裹住,动弹不得,挑天剑在颤抖不断的手中落地,一声难出口的怒吼堵在喉咙处,身体气血不通,血脉喷张,整个人如同一只被铁网捕住的山熊,被铁网牢牢束缚,奈何不得,空有一身气力,在身后数百人望眼欲穿却使不上力同样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卓子骞又似是被鸠离隔空吸抓过来的一只林鸟,任其摆布,在能够看到鸠离的手掌弯曲成鹰爪状抓向卓子骞的脖颈时,满目惊恐下,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抓在了他的肩膀上,随之是一道通过他的身体,足以与鸠离相抗衡的气机涌出,将这种一边倒的劣势打压向平衡的状态。
鸠离的功法大部分已经被破,发觉身体不再受鸠离摆布控制的时候,肩膀上的手用力将他顿时甩向身后,而后是重新运功聚力的鸠离大师与一道瘦骨嶙峋的黑袍身影四掌击在一处。
这一道黑色身影周身被黑袍包裹,面上覆一鬼头燕尾的黑金面具,凌人气势令人不寒而栗,这人,卓子骞认识,这是传授他神功长燕,好久不见了的鬼师父! 这黑袍人是谁?从哪来?何时来的?竟然能与吐谷浑第一高手鸠离大师相抗衡一二,面对纷纷欲涌上来的数百盾甲军,玄衣法师与魅三娘立时要冲上前去,卓子骞惊魂未定,又见玄衣与魅三娘企图靠近正与鸠离僵持着的鬼师父,手上朝着落地的挑天剑一晃,内劲吸起挑天剑重新握在手中,却在准备冲向玄衣法师以助鬼师父一臂之力时,正在僵持着的鸠离与万鬼王同时向各自的身后人喊出口:“住手,退后!”
这一声之后,无人再敢上前,静静注视着二人的僵持,鸠离大师修为超绝,短暂的僵持对峙,万鬼王脚下的石路出现两个浅坑,脚步在这两个浅坑里逐渐如木犁耕地一般向后平滑倒退,万鬼王已经渐渐支撑不住,鸠离却只像是才使出五成的功力,在万鬼王身上的黑袍连续被僵持的气机冲撞裂断几处后,露出些许皮肉,竟是如枯树皮一般粗糙褶皱,又如焦炭一般枯黑,这样的身体皮肉不像是一个活人的,倒像是一个在关外沙漠中被黄沙掩尸数百年的一具枯尸,骇人至极!
在逐渐压垮万鬼王的对抗中,鸠离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口气问道:“你是谁?为何真气中尽是毒功之气?”
万鬼王艰难抬头,看着鸠离大师的眼睛,声音从喉咙中挤出来道:“师伯,师侄无礼了。”
鸠离大师双目圆睁,眉头紧皱:“你就是毒王的徒弟?”
万鬼王微微点头:“正是!”
鸠离大师好似是明白了,明白了为何这个看似不人不鬼的家伙能与他僵持这么久,为何这个人又是一副不人不鬼的妆容。
想到这里,鸠离慢慢收手,万鬼王亦是,当确定对方都再无出手之状时,万鬼王揉了揉胳膊,轻声道:“多些师伯手下留情。”
鸠离大师又开始捻搓着佛珠,问道:“你师父早与我断绝师兄弟情义,你此时叫我一声师伯,可是背叛了你的师父,你所图为何?”
鸠离大师瞥视了一眼不远处的卓子骞,大概是猜到了万鬼王的心思,说道:“是为他?”
果不其然,万鬼王点头:“一者,他是师侄的徒弟,是您师弟的徒孙,二者,此事此时着实不便说起,只是师伯不可伤他性命。”
鸠离大师叹了一声:“哎,我本无意伤人,只是少年轻狂,不肯归还我夜明珠,兹事体大,难以小视。”
万鬼王看向卓子骞,刚要发问,卓子骞便说道:“我拿了夜明珠,可你也抓了我的朋友,我说到做到,只要你放了我朋友,我定然给你夜明珠,可你若伤了我的朋友,那我便毁了你的夜明珠。”
气氛再度紧张起来,鸠离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少城主的朋友不在我们手上,这扳指是三娘与他缠斗时落下的,可如果拿不回夜明珠,老僧只能说,少城主的朋友一定会落在我们的手里,而且,少城主若是真敢毁了夜明珠,老僧以一人之力,少城主大概会用半座潮州来付出代价!言尽于此,多说无益,少城主意下如何?”
卓子骞直言道:“你说没抓便是没抓?见不到我的这位朋友,休想拿回夜明珠。”
丝毫看不出前一刻狼狈败下阵来的恐惧,卓子骞心中有底,鸠离大师此时此刻确实没有敌手,可夜明珠是他的软肋,夜明珠又是只有卓子骞一个人知道在哪里,那么卓子骞便最是令他愤怒而又无可奈何的克星了。
见卓子骞吃了败仗仍旧如此嚣张,鸠离不怒,玄衣法师怒道:“我朝尊师一生虔诚佛祖,从未说过半句假话,狂妄小子这般说是在诋毁我朝尊师威名,定不饶你!”
鸠离大师反给玄衣一个眼色,叫喋喋不休的玄衣闭上了嘴,与眼前他不得不给上几分薄面的万鬼王说道:“师弟之情,师侄之分,老僧刚刚已经给过了,夜明珠一事至关重大,师侄还是不要挡在这位少城主身前了,老僧可以不伤人,但是夜明珠必须拿到,以潮州的未来之主换一颗夜明珠,没人不会不答应的。”
公孙五楼低头沉思片刻,信誓旦旦道:“师伯可否给小侄一点时间,小侄保证,一个月之内,必定亲自往皇廷拜访,奉上夜明珠,可否?”
“善哉,一月?你的徒弟还是否对你言听计从?老僧又如何信你?”
“以师父毒祖之名起誓,一月之内,归还不得夜明珠,此生愧对师门,生死皆听从师伯发落。”
吐谷浑皇廷鸠离大相师给了公孙五楼这位师侄的面子,带着身边两位赫赫有名的随从往两国边境进发,他要去黑兰城中等消息了,那里还有最是叫潮州盾甲军眼怒万分的黄沙麟子军,一时不慎,以数千之众来探盾甲军的风声,反不成要成了被盾甲军探走了这些半臂环身的沙黄色战甲的虚实,得不偿失。
鸠离大师离开时前与公孙五楼留着这样嘱托:“若是有机会再见到你师父,便与他说一句,佛前长生烛近日烛光渐落,恐烛光不长矣,烛光若灭,我们师兄弟二人必有一人命归西天极乐,此生再无机缘相视一眼,诉衷肠一句,若你师父心中还存有一丝师门同袍之谊,便到长生烛前再见一面,不论是谁命将向极乐,此生遗憾终不得留为遗愿。”
留下的人中,无一不在注视着这位自称是潮州少城主师父的黑袍怪人,这一身黑袍包裹之下的身躯,仿佛无时无刻不再透着一股阴毒气息,公孙五楼没有与卓子骞多说一句久来不见的师徒挂念,冷冷一句:“混账小子,回潮州,为师有话问你。”
不容质疑,不容反驳,甚至来不及让卓子骞当着众人的面有一句解释他们早已断绝了师徒之情的话,公孙五楼脚下如风,整个人留下一道恍恍惚惚的雾影,消失无踪。
卓子骞自认为有贵府公子翩翩如风的气场,也有江湖侠客凛然非凡的气度,可这样的气度与气场在他的声名并不远扬却厉害至极的鬼师父面前,却显得逊色至极,他的鬼师父表面一副衣衫破落与心机深藏不露下,定然还有着更深一层的不露山水,他的气场不该是一个只是江湖侠客的人身上有的,他的气度又不是一个衣衫破落之人该有的,当两者皆俱,那么足以说得通的便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位鬼师父曾经也是如同卓子骞一般的人,豪门贵府出身,家世,师从,皆是名门,只是后来,为何落魄了呢? 不禁想起,在母亲卓玉心天命之宴的前夕与当日,卓子骞两次看到他的鬼师父现身潮州魁王府,行迹极其诡秘,再想想卓玉心这三十年间为了振兴西境而进行的无数打打杀杀,卓子骞不禁会想,难道鬼师父的落魄是与母亲卓玉心有关?
心中一颤,不寒而栗!
晚风甚凉,凉得人裹紧了衣裳,还想再多披盖几件绒衫,东瓴王府中有些冷落的晚餐在剩了些残羹剩饭被门外的乞丐瓜分之后,陷入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入夜,开始掌灯了。
两个尚显稚嫩的丫头脚步不停地按照雪儿姑娘给她们指出的路线一处挨着一处地在府中灯台处点燃蜡烛,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府中十几棵枝繁叶茂的常青树,在终于点燃了最后一根蜡烛后,得了雪儿姑娘发出可以回房休息的命令后,连喘了两口大气离开。
最后雪儿姑娘还要‘威胁’一句,晚些不论听到院中有什么动静,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蒙头大睡就好。
南嵘轩叫人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屋前,解下披袍盖在身上,目光深邃地盯看着夜空的一轮新月越发明亮,他在想就这样做一个躲在暗处的阴谋家,成为设计人与人之间的杀伐而从中得利的卑鄙小人是不是真的就会是他以后的生活,那个整日在雪山之巅疯疯癫癫的姑娘会念及这样一个心口不一,人面鬼心的人吗?
冷不丁地吹来一阵冷风,打了一个寒颤,日夜枕戈待旦的警觉在发觉身后出了一层冷汗之后,猛地回头,手上同时摸向腰间,手上落空,才想起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沙场小将了,佩剑已经换成了蜀绣针织的药囊,令他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的冷血刀客江天一大煞风景道:“你分神了,自从认识你以来,第一次见你分神,想不到像你这么冷血的人也会有感情?”
南嵘轩反驳一句:“谁说分神就一定要有感情?再者,冷血?比起你毒死亲生爹娘,将家宅付之一炬更能冷血?”
不理会南嵘轩后面的一句割心剜肉的话:“我知道有感情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有牵挂,赤云望月十七式,我师父刀帝之所以能创出这套绝世第一的刀法,就是因为这世间的人心薄凉,红尘看破,太让他失望了,他已经对这个世间失去了一切感情,所以才能将此刀法练到极致,成大事者,少不了忍痛割爱,甚至绝情断欲,殿下,就在你刚才分神的刹那,一个无名小卒也足可以让你身首异处,你,就再也成不了大事了。”
“且不看今后大事与否,今晚事如何,绝情断欲的天下第二刀客怎么看?”
江天一瞥视了一眼与这个深秋时节着实不符的院中的常青树,问道:“他会来吗?”
南嵘轩径直答道:“不会,既然能得了曲陵老祖的赏识做得了盗宗的掌门,就自然有掌门的本事,若是仅仅是几个联络暗号就能把他骗来,那他还是早点瞑目给盗宗留些生路吧。”
“那你还如此大费周章,甚至在卓玉心面前做下保证,真就不怕这个女魔头打上门来?”
“欧阳祭足够聪明,不代表我们就是愚蠢,我若是早就知道他的藏身之地,而眼下不过是做做样子呢?”
说罢,南嵘轩闭目凝神,露出诡谲一笑,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看不透此人心中城府的江天一却是满头雾水。
遥想起数日前乔迁新居的那一天,朝廷中各方势力里还是来了些手握大权的人物登门贺喜,其中人物便有护国寺阳日捕神薛洪真。
那日,巧借带阳日捕神小游新府家宅的机会,南嵘轩与薛洪真问及现今长安城中暗涌势力,除了身在暗处的卓玉心一方,还有什么人在长安城中搅弄风雨。
薛洪真并无隐瞒,也是这一番话才叫南嵘轩知道二十年前在朝中呼风喝雨的国舅爷胡承仁在当年眼见胡太后失势后退隐山林这么多年后为何还无作为,如此野心蓬勃的人怎么会安于农夫之状,不过是十几年的蛰伏,只为一朝重出江湖,长安城的这一盘棋局,他执半盘,宇文泰执半盘,至于其他人,再是怎样挣扎,也脱离不了一颗棋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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