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李大鹏所谓的“好玩事儿”，大都和用车用得最多的马有林有关，可今天不是。
“成书记的司机过年酒驾，撞老皇宫外面的电线杆子上，正好让过年取景的《新闻正前方》拍了个正着，那小子从车里出来还骂骂咧咧的，都拍下来了。你说咋就这么寸？”李大鹏极其兴奋，应该是想跟我倾诉憋很久了。
奉州是古代一个王朝龙兴时的短暂国都，有一个比故宫小得多的宫殿群，百姓称其为“老皇宫”。那附近现在是商业中心，过年时更是热闹。
《新闻正前方》更是一档全省知名的生活栏目，经常有帮老百姓维权的举动，收视率和影响力极高，堪称省台的王牌节目。
我一脸的不置信，“咋跑那儿撞去了？成书记在车上没？”
“过年时候成书记能上他车？他估计喝懵了，不知道咋整的干那儿去了。”李大鹏乐得像要蹦起来，“那小子平时就牛逼带闪电的，车队里没人看得上他，都知道他早晚要出事！成书记这下子可高兴喽。”
对于每个出事儿的人，总会突然冒出来一堆先知，开始分析他过往的种种，建立起新的逻辑支持“我早知道会这样”的判断，既有显示自已智识上高人一筹的满足感，更有看人万劫不复的心理愉悦感。
我们总是恶见其好，喜见其坏，街坊邻居过得比我好，那能行嘛？！
可自已的司机丢了大脸，成书记为什么也会高兴？
见我不解，李大鹏压低了声音，“这个司机不是成书记选的，来路不正……
“当年成书记从财政厅过来当副书记，原本这个位置是上一任秘书长王冬磊盯着的，成书记一来，等于压住了王冬磊，心理暗自有气。成书记到了新单位，原来的司机不方便带过来，只能在省纪委重新配车配司机，这事儿正好归秘书长管。王冬磊把车队里自已的心腹，也是远方亲戚，安排给了成书记，算是个暗哨呗。
“虽然成书记官大一级，可王冬磊在省纪委资历更老，并且这招儿属于对方用了‘阳谋‘，他也不至于因为一个司机和秘书长矛盾公开化，虽然心知肚明，也只能忍着。
“成书记多聪明的人，除了上下班和正常公务出行，私事儿从来不找这个司机，保持相当的距离。可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举报信的事儿……
“可正愁不知道咋解决，天上掉下个粘豆包。你说成书记能不乐吗？酒后驾驶，顺理成章开除！”
领导身边的司机竟个“二五仔”？第一次听到这种故事，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
高处不胜寒，看来身为高级领导要面对的权谋倾轧和明枪暗箭，渗透在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成铁被举报的事儿李大鹏没说，我也没问。一方面即使私下里问这些话也不合适，另一方面，我已经从其他渠道知晓了。
记得当时和初珊珊一起到她三舅朱毅东家里周末聚会，朱毅东喝了点酒，饭后闲聊，不知道怎么说起此事。
大意是“你们成铁书记要准备列为副省级后备干部了，可省委常委、所有在职的省级领导，以及纪委组织部，都收到一封内容一致的举报信，说他买了一栋河景别墅，因为感觉整体格局不好，要求开发商单独给他推到重建。虽然做的隐晦，但不知道怎么让人摸清了来龙去脉。就给写信告了。他老婆是奉州市民建主委，两口子公职人员，讲排场不合适不说，上千万的别墅钱，来路也说不清。”朱毅东的饭后谈话，充斥着我看不到的政治范畴。
成铁原来是财政厅的副厅长、总经济师，本来计划提拔到省政府副秘书长位置上，可在同一场讨论干部的省委常委会上，原计划提拔到省纪委副书记的另一个领导，因为被指摘存在工作失误，不适合在纪委任职，临时换去了政府副秘书长，成铁就莫名其妙的换到了更加重要的省纪委副书记位置上，算是官运十足。
他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沉稳有度，连说话都总是低调不张扬的做派，怎么会犯这种大张旗鼓的错误？传言是真的吗？
有点没想明白，便傻乎乎的问了句，“成书记对我倒不错，一直挺看重，我要不要和他保持距离？”问完这话我自觉可笑，好像我能掌握上下级关系的主动权似得。
朱毅东也笑了，“你怎么保持距离？让你干活不干？做好你的事儿，其他的心里有数就行。那个层次影响不到你，但你和他中间层的那些人，说不好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妻子初珊珊的家族出身平凡，但因为这个三舅的超然身份，仙及鸡犬。
别的亲属在朱毅东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味附和吹捧，而我今天的一切，都源于自已把握住了机会和稍微多一点的用心努力，反而在他面前挺得起腰板。
吃惯“细粮”的朱毅东，或许对我这个“粗粮”外来户产生了孺子可教的心理，加上省人大副主任这个位高却相对清闲的半养老状态，让他每次在家里都会单独找我，半谈心半教育的聊一会儿。
我也因此成为了东宁政坛的信息灵通人士，可他给我讲的事情，哪一件我也不会对外去说，听别人提到，也装作毫不知情，显得“拙”一些，别人才愿意跟你讲更多的事儿。
我这个级别，若显得比别人更加灵通，只会得到“卖弄、不稳当”的评价，不会得到丝毫的加分益处。
至于成铁别墅的举报内容，是不是这个司机透露出去的，我深表怀疑。但当其他人都建立了这种联系时，三人成虎，不是事实也成了事实。
我更关心另一件事，期待李大鹏能有内部消息，“李哥，领导的心咱操不过来，纠风室要散了，咱哥俩能去哪儿，你有信儿没？”
趁着李大鹏兴奋劲没过，我扔过去一根“软中华”，想继续听他讲点儿我不知道的。
李大鹏果然谈兴十足，“这事儿吧，没有明确消息，但有点儿蛛丝马迹。年初五的时候，马主任让我给出了趟车，他带小媳妇儿回老家。在后座上俩人拉着手，挺高兴。我就逗他，主任，咱纠风要没了，我可咋整啊？给你开车我可没开够哪。你还不了解他？劲儿上来了受捧，秃噜一句，那你跟我上厅局？”李大鹏说到这儿停了，学着评书样儿吊胃口。
我听懂了，“厅局纪检组长，这条道儿挺好，适合他。其他的呢？”
“我问了，老马来了句，查案子也挺好，纠风室也不是不会查案子。再问就不说了，忙着和小媳妇儿发腻。我估计他也不知道，你指望他为咱这些人考虑？可能吗？”李大鹏一脸不屑样。
他说成书记的司机路子不正，其实他也如此，对于自已服务的室主任，在我们面前，他是明显的一万个看不上。马有林的丑事糗事，但凡他知道一点儿都会泄露出来。
纠风室转案件检查室，马有林去厅局，结合这次王知耀意外的出现在调查组，他应该接室主任。李大鹏的信息很重要。
可如果马有林和王知耀很快就要拆了，甄明理为什么在车里要听我对俩人的看法呢？也可能马有林的去向并不确定……
“李哥，凰城这案子你听说点啥没？”我相信刚才吃饭，李大鹏能从当地司机的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这也是我关心的。
李大鹏打听消息确实有一套，“说啥的都有，也挺有意思，玄顺纪委的司机说这家供暖公司挺好，他家住那个小区以前取暖不行，后来换了这个叫啥‘美华’的，家里每年冬天都挺热乎，那一片儿老百姓都挺满意。可凰城的司机就把‘美华’骂毁喽，说第一年还凑合，第二年屋里温度就不达标，抽检造假，蒙混过关，今年差的没边，家里喘气儿出白烟儿，私底下都说老百姓这事儿闹得对。”
这些都是明面儿上的信息，我不满足，“李哥麻烦你个事儿，咱可能得在这儿待一阵，你没事儿了多跟那些司机唠唠，还有酒店美女服务员啥的，各样儿人你套套话，听他们还有啥对美华的小道儿消息，包括对凰城的领导有啥评价。这是你长项。”
李大鹏是个粗中有细的司机，与其让他在房间闲着无聊，不如给他分配些任务。他有被尊重和认同感，效果不亚于物质激励。
李大鹏果然接招儿，“好嘞，兄弟，我给你当暗探，你就是我上线呗？你别说，我电视剧就爱看谍战片，这玩意儿比谈对象还有意思！”
我有点不放心，还得特意交代一下，“但李哥，这事儿别让别人知道，有啥信息你交待给我，咱俩共享。”
李大鹏听明白了，“放心吧，兄弟，你不用交待我也懂，我还能跑主任面前说我查案去啦？咱哥俩没啥说的，我主要是解闷，顺便帮我兄弟立功！”
我摇了摇头，“哥，立功的事儿咱不合计。我跟你说句到家话，我感觉咱这回弄的事儿，不是暖气不热这么简单。咱室里眼下也不太平，成书记，甄常委，各有各的劲儿，咱要是把握不好，白挨累不说，惹一身臊，犯不上。”
李大鹏若有所思，被我的话说动了，“是呀，兄弟，都说司机把车稳当开好就行，可谁不愿意待在个气儿顺的地方开车啊？咱室这弄得上下不和，我夹在中间谁也不敢得罪，难受劲儿可别提了。我听你的！小张，你好好干，将来帮帮你大侄女！”
和司机交流，表现出直白坦诚最重要，我也得顺势表忠心，“李哥，以后能干成啥样儿我不知道，但你闺女，永远是我的亲大侄女。”
又一根“软中华”随着话音一起过去，李大鹏没着急点烟，挺严肃的小声跟我说，“兄弟，我看甄常委也挺喜欢你，可哥得提醒你一句，他那个人能力没说的，不比韩书记差，但滑溜得很啊，交不透，不像韩书记有股子直爽劲儿。”说着话摇摇头，“趁着纠风室要黄铺，你想办法换个地方，别在他领导下就行。”
李大鹏说的韩书记，是我们上一任常委韩玉成，全省知名的民意网创始人，刚提拔为省纪委分管宣教的副书记。
当年韩玉成从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处长调入省纪委任纠风室主任，甄明理从省海洋渔业厅计财处处长调入省纪委任党风室主任，两个最年轻的60后副厅级室主任，年龄只差两岁，自然形成了明争暗斗之势。
本来甄明理到工业大市钢都任纪委书记，超前了一步，没想到韩玉成以纠风室为根基，生生打造出一个颇有影响力的民意网，就地提拔省纪委常委兼纠风室主任，更是在换届之际实现大逆转，升至省纪委副书记。
而甄明理只是顶替了韩玉成空出来的常委位置，分管纠风室，被韩玉成稳稳压着一头。
难得李大鹏把话说得这么透，可没等我想继续这个话题，马有林的电话来了，“到我的房间来一趟，安排一下明天的具体工作。”
马有林住一个套房，外间的会客区成了临时会议室，王知耀，高临官，张丽萍，耿庄都在坐，调查组的核心成员都到齐了，明显他们已经商定了工作方案，只是需要正式通知我。
没等我缓过神来，马有林就迫不及待的布置工作了，“小张，刚才你没在，我们调查组又开了个会，明天就开始正式启动调查。先从谈话开始，明天约谈市委书记林译，市长马延东，这两个人的谈话我们都参加，你做谈话笔录。
“然后分两个谈话组，王主任和高书记各带一队，王主任和市纪委耿庄主任一组，你和高书记一组，省市纪委穿插起来，方便共享一些谈话情况，协同推进。
“还设一个外围组，一些需要跑出去调查取证的事儿，你和耿主任负责。虽然甄常委昨天说先不设综合组，但我们碰了一下，还是需要，具体负责案件资料汇总和文字材料工作，张丽萍秘书长和你负责。这种设置回头我再跟常委报告一下。调查过程中如果出现其他计划外情况，我们机动掌握，随时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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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林讲话过程中，王知耀随意的靠在沙发上，高临官显得心事重重，张丽萍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
马有林说完又特意跟我说，“小张你的活多了点儿，这也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别有压力，我说了，可以看情况再安排。”
“主任我没意见，两位市纪委领导也别把我当上级部门的人，现在调查组里你们都是我领导，多多指教，我一定好好配合。”心里想怎么又是各种使唤我一个人，可再多怨气，场面上的表态一定要积极。
王知耀倒对我开起了玩笑，“小张，我谈话能力可一般，万一拿不下马主任交待的任务，我可要调你过来帮我啊。不对，我不能给高书记晾那儿！”
他转头去看马有林，“主任，我先表态，你的工作安排我举双手赞成。可你得体谅我能力有限，别拖了大伙儿的后腿，这么的马主任，我要有啃不下来的骨头，你经验丰富，过来帮帮我，带带我。”
“王主任你可别过分谦虚，你是跟过省委常委大领导的人，我可比不了。你要能力有限，我们这帮人都下岗回家算了。是不是高书记？”马有林也不示弱。
高临官眼见话题要往自已身上引，阵势不对，赶紧起身，“省纪委领导开玩笑，你们都是高瞻远瞩，能一起办案，是我们难得的学习机会才对。我们是倍加珍惜啊。这样，马主任、王主任，两位领导你们继续研究，我带咱们市纪委的现在回去，把两位领导刚才说的内容，细化成工作方案，看看明天谈话具体采取什么方式方法。”说着话往外走，张丽萍和耿庄也随着他起身离开。
严肃的案件工作会在我们两个室主任充满火药味的玩笑中结束，还当着市纪委同志的面，明着让人看笑话，我他娘的都觉得丢人！
恨不得也跟着市纪委出去，剩他俩人哪怕打一架，也好过成天阴阳怪气儿过阴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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