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分析会加进了凰城纪委的情况汇报,我们也知晓了许多更深层次的细节。
首先是问题的主体,美华东顺能源有限责任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冯灿辉的自然情况。
原来他是东宁省报的一名新闻记者,主要跑政府条线,忽然有一天,他美国的亲舅舅突然病故了。舅舅小时候家里困难,冯灿辉的妈妈是他唯一的姐姐,对这个弟弟倾注了关爱和最大能力的照顾。舅舅不到20岁就跟人跑到了美国打洋工,能吃苦加上机缘巧合,一点点的,舅舅竟然在美国积攒下一份产业,拥有了殷实的家产。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舅舅一辈子没有成立家庭,孑然一身,无儿无女,别无选择,也为了报恩,遗嘱便把名下产业和资产都留给了冯灿辉这个唯一的亲外甥。
冯灿辉便从省报辞职,到美国承接了舅舅的家业,摇身一变,成了美籍华人。他脑筋极聪明,美国的生意不仅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扩大的规模,随后便回国发展业务。重心放在了东宁省,美华东顺能源有限责任公司便是他的产业,在玄顺市做起了供暖项目。
凰城供暖并不是美化在玄顺的第一个热力公司,六年前他就拿到了玄顺一个市属行政区的供暖项目,这些年一直运转的不错,不曾想落地凰城刚过去三年,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按照惯例,我要先抛出一些具体问题,给领导留出思考总结的时间,“冯灿辉现在人在哪里?能不能联系到。”
凰城这边由纪委书记黄大强回答,“初五出事儿当天,林译书记就亲自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国内,处理完手头的事儿就赶回凰城,然后交代他们公司总经理配合我们这边工作。”
“作为美籍华人,万一他选择出境,我们有没有办法留住?”我想到一个重要问题,并且自认为这也是其他人关注的重量级问题。
黄大强想了一下,轻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们这个层级没办法,可能需要省里协调省厅做‘边控’,但不知道有没有用,我们也没有控制外籍人士的经验。他要去找美国大使馆的话,万一上升到外交事件,不太好说。”
我看了眼甄常委,他在本子上记录,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但层级太高,属于领导协调范畴,能做到哪一步,不需要我操心了。
继续问,“凰城市和美华公司签署的合作协议里,第一年供暖范围是凰城市区50%,第二年要求达到90%,并且二十年内不允许其他供暖公司参与,等于给了美华排他性的垄断地位,这么签的背景是什么?”
“当时我还在乡镇工作,不太了解。领导要是想知道这方面情况,应该都有会议纪要或者存档的文件,回头我们查一下。”这个问题黄大强回答的干脆。
听闻此言,王知耀把话拦了过去,“常委,马主任,我看咱们和市纪委的同志都来了,关键调查就由我们亲自来吧。”
黄大强赶紧把话往回拽,“对对对,我这个大老粗,瞎说话了。省市纪委领导都来了,我们还查啥,就负责打好配合,搞好保障。”
我的提问结束,其他人也没有咱进一步提问的意思。
甄常委环视一周,看到这种情况,也不点将发言了。他挺直了腰身,意思要做总结讲话。我们也都赶紧摆好认真记录的架势。
甄明理总结道,“行,今天时间紧,我们就不搞民主集中制了。这个案子的政治高度我不多讲,大致情况呢,在座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其他具体细节,现在看我们还有很多空白的地方没有掌握。我现在要求,调查组要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每个细节,包括供暖情况历史沿革、凰城市委市政府决策情况、群体事件发生时的应急处置情况,等等其他重要的情况,按照事情的发展顺序,以及每个事件点延伸出的相关情况,全方位立体式的,都要搞清楚。
“我们来的人不少,我还有事儿,一会儿要赶回省里,马有林主任任调查组现场总指挥,王知耀副主任,高临官副书记和张丽萍秘书长任副总指挥,我建议成立两个谈话组,你们领导亲自谈,再有一个外围组,一个保障组,具体分工我不管了,你们商量着定,怎么有利于工作怎么安排。
“以我们为主,人手不够时,是从玄顺纪委调人,还是凰城纪委出人,你们商量。刚才黄书记说我们都来了,你们还查啥。这个观点我也得纠正你一下。你们凰城市纪委也是调查组的成员单位,需要你们做的具体工作会非常多,绝不仅仅让你们干后勤保障,只不过是在调查组统一领导下开展工作。你们要发挥对地方工作熟悉的优势,多给我们提建议、出点子,只有你们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咱们调查组的整体工作才能更好的开展。”
思路清楚的说完这些,甄常委又单独看向我,直接布置工作,“小张你辛苦点儿,几个组尽量都参与进去,做业务综合,回头以你为主形成调查报告。这案子大量的工作,以及重点难点在于谈话和外围调查,咱们人手和时间也有限,就不单独成立综合组了。”
甄常委单点我的名字并不意外。这些年在纠风室,因为历史和现实原因,大量的具体工作,尤其是文字材料,都落在我这儿。
可结果却变得尴尬。领导越用得顺手省心,我的事儿就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累,还没有地方诉说委屈。
“小张好好干,你这样的小伙大有前途。”这种空头支票一开始还有激励作用,听多了边际效用锐减,这么说的领导更换了两茬,我的职级还是原地踏步。
“流水的领导铁打的兵”,我心里明白,最后提拔你的领导,大概率不是眼前夸你干活好的这几位,可趋势和惯性一旦形成,想跳出局外几乎不可能。
散会出来,甄常委坚持不让人送,他要自已走,到电梯口忽然喊我,“小张,你过来一趟!”
还有什么事儿?我来不及思考,一路小跑,在电梯要关闭的一瞬间,钻了进去。
“网上都传冻死个70岁老太太,这事儿是个导火索,我找人联系完了,你跟我去看看传言到底真不真。”电梯间里没别人,常委透露了喊我的理由。
这事儿简单,好查,为什么不交给调查组,特意给我叫出来呢?
上常委专车的时候,他特意要我和他一起坐在后排。刚驶出酒店,他就问我,“这案子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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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来玄顺的路上,心里有了些粗浅的见解,常委既然问到,我略微缕清一下思路,开口道,“常委,实话实说,这案子虽然大领导都有批示,但案子本身不难。现在寒潮过去,暖气温度上来了,老百姓的情绪也安抚住了,我们面临的最大社会矛盾在表面上已经得到了化解,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情况。但供暖不达标,肯定是供暖公司的责任,如果说调查过程中,发现市委市政府有监管缺位,处置失当等问题,也好处理,至于有没有腐败问题,现在还不好下判断。所以您一直强调先查清每个问题细节,即使最后没有发现其他问题,我们本身的调查报告完成的足够详实、具体,相信报给大领导也可以接受。”
既然领导问,我就敞开了说,在上位者面前,我们有极力展示自已才华的生物本能。
“嗯,你说的对啊,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嘛……”甄明理闭上了眼睛,表现出有点疲惫,但似乎更是有些话不想与我说透。
突然他转换了话题,“马主任和王主任他俩之间,到底咋回事儿?出门前你们马主任又跑我那儿唠叨半天,我这一天成幼儿园老师给小孩劝架了!案子好查,可这俩人真他娘的不好摆弄。”
我激灵一下,没想到甄明理要和我谈这个,又看了眼司机小周,苦笑着,“常委,都是我的主管领导,我评论不合适吧?”搪塞一句,心里闪电般组织应对的话。
甄明理摆了摆手,示意我的顾虑没有必要,“车里没外人,放开了说。你的角度和我不一样,我想听听你不带感情色彩的看法。”
应激状态下,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切入点,没时间考虑合理性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常委,您看我这么想合适不合适?马主任上来时间不长,岁数也大了,有时候考虑问题比较保守,守成思想,主要求个稳当不出错。王主任呢,年轻,工作过的地方多,还服务过大领导,视野宽,见识广,思维活跃有冲劲儿,想创新出成绩。我个人看法,您就当他俩人之是因为工作出发点不同引起的矛盾,别陷进他俩今天这个理由明天那个借口里面儿去,纠缠不清,谁对谁错也说不清个所以然。况且您有更重要的事儿处理……”
我尽量保持语速的不紧不慢,仔细观察甄明理的面部表情,趟着道儿回答。
因为即使领导鼓励你大胆说、没有顾虑说,也不能完全当真,以至于得意忘形,否则戏份太足僭越了,反而成了自污。
甄明理睁开了眼,持续了十几秒没说话,手指不停的在大腿上弹钢琴样儿动作着,随后笑了,“小张啊,你还是有顾虑,没说透啊。但你这个角度挺好,也有道理,给了我另一种思路。年轻人能想到这一步,很不错了。对了,纠风室下一步要调整,你有什么想法?”
我回答这个问题没有迟疑,因为早已经有了现成答案,“常委我没什么想法,组织和领导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干,不管到哪里,不管干什么,只要领导下任务,都是我份内的工作,我也保证尽我所能干好,让领导满意。”
这种人事安排上的事儿,千万不要以为领导是真想听你意见,除非你真的很有想法,以及有足够的把握,更有可以和领导谈判的筹码和靠山,否则“服从组织安排”永远是最佳答案。
甄明理点点头,不置可否,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立马转换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上,“小张,我找了个当地公安,一会儿到那个老太太家看一下,你去问问情况,看网上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要确实是暖气原因冻死的,处理起来确实会挺麻烦……你先去看看吧,注意方式方法,别引起家属的负面情绪。”
车停在一个有年头的小区门口,有俩人等在路旁。甄明理没有下车,对方也早有准备,见我出现,主动迎了上来。
一个身材魁梧的便衣主动伸出手,“领导你好,我是市局的,这是咱们社区的于书记。一会儿你跟我们上去,别透露身份。”
于书记和蔼可亲,一看就是做群众工作的行家里手,由她带着,我们钻进了一户单元门。屋内布置着灵堂,一幅老人的黑白遗像放在正中。
我们分别上去鞠了三个躬,便由老人的儿子带进了里屋。不等主人发话,于书记先入为主,“吴哥,他们都说我姨是因为暖气的事儿没扛过去,我过来看看。那天我家也冻得慌,给我妈多加了两床被,加个电热毯挺过去了。你咋没想点办法呢?”
被称为“吴哥“的中年男人垂丧着脸,“书记啊,事儿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年初四那天我妈想洗澡,家里太凉,她到拐角小浴池泡了会儿,也不知道咋回事儿,澡堂里突发脑溢血,等送到医院人就没抢过来……外面都传我妈在家冻死的,也没人听我解释啊,给我整得像不孝顺,在家没照顾好我妈一样,里外不是人。我正为这事儿闹心呢,于书记你今天来得正好,听我说完了,可得出去给我正名啊。”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再没听进去,内容已经不重要了。一个意外死亡硬和供暖挂钩,单纯的以讹传讹还是别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这事儿暂时还不清楚。
甄常委听完汇报,仅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趁着天色未晚,匆匆赶回奉州。
我回到调查组驻地,回到房间,司机李大鹏在等我。房间让给张丽萍,我是有意为之,除了给她留个好印象,其实我更想和李大鹏住一起。
司机在机关是个特殊的存在,混得好的有编制没级别,没机会的长年临时工,但谁也不敢得罪他们,且不放过任何交好的机会,他们是信息源、传声机,是领导的心腹,也会是不安分的火药桶,成人之美和落井下石的事儿,他们都可为之。
比如听闻某工商联主席拿司机当佣人使唤,有好处独吞,临到退休问司机,“以后也没公车用,你说我自已买个啥车能一步到位?”已经解决了编制的司机以起义者的姿态回答,“领导,我觉得你买个灵车能一步到位!”听上去不可思议,但真实发生了。领导都要退了,能奈司机何?
李大鹏是其中的佼佼者,原省纪委常务副书记的远房亲戚,车队的临时工,固定给纠风室开车,偶尔客串服务那位退休的亲属副书记。
凭着这层关系,李大鹏在纠风室和车队都有恃无恐。且不说他时不时拿着一堆修车票子总报销,明显串通好定点修车站中饱私囊,单说那回我们陪同领导到一家飞机制造厂参观,结束时企业为我们准备了精致的飞机航模,但我们那个秦副主任不知道是不是马虎大意,还是有意忽略,给厂家报人数时就没算李大鹏那份。结果,李大鹏虽然当场大度的表示不要没关系,但事后只要这位秦主任需要办事用车,李大鹏就总有借口不给他出,车坏了或者那个退休副书记要用。很快机关车队又传出来秦主任这人差劲得很、出门根本不想着司机的恶劣风评。给秦主任弄了个灰头土脸,一腔怒火竟无处发泄。直到很久以后有其他分配纪念品礼物的机会,他给李大鹏多带出来一份,关系才算缓和。
因此,我也不敢得罪这名没有公职身份的编外人员,在一些接待场合总想着他,有机会就给他创造福利,零散的烟酒也时常供上,更帮他女儿在高中分配进了好班,便和我无比热络,“常委喊你干啥去了?”李大鹏应该不是只替自已问话。
我知道他同时是若干人的眼线,那就合他的意,送个顺水人情过去,“网上传有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冻死了,带我去看了看,原来是洗澡脑溢血没的。”
政治是根钢丝绳,平衡是技术,有些看似涉密的问题,若一味按着工作纪律来,不用多久就会变成孤家寡人。
像刚才的事儿,地方公安知道了,社区知道了,早晚谁都会知道的事儿,倒不如我抛出去,让对方认为我是个忠心的“自已人”。
而甄明理在车上跟我的私密对话,自然不会透露半个字。
我的坦诚果然激起了李大鹏的倾诉欲,“小张,我跟你说,过年你不知道,有件大事儿老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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