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组按照工作进度安排,谈完了党政一把手,接下来要和另一个重要当事人——美华公司董事长冯灿辉谈话了。
考虑到他不是党政领导干部,调查组指定市纪委的耿庄和我与其谈话。
天大的老板,在我们眼里,你也不配一上来就和领导直接对话。
因为这次谈话,我也才有机会第一次和耿庄单独接触,从学习角度,我很期待与他的合作。
于是早餐后我就直奔耿庄房间,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耿主任,听说您是刑警出身,办案经验丰富,我是发自肺腑的想跟你学学谈话审讯技巧。一会儿你主谈怎么样?”
耿庄嘿嘿一乐,“小张过奖啦,跟我这个大老粗有啥好学的,技巧谈不上,活儿干多了,人见多了而已,身份背景复杂点儿,老百姓讲话,什么牛鬼蛇神都碰过,咱们遇见的对象不一样。我那套东西放在领导干部身上不一定管用。有些手段还不能用……”
说到这儿耿庄冲我眨眨眼,“手段”的含义不言自明,“但你是省领导,你让我谈我就谈,有啥想法你也随时上,不用分什么主谈副谈的,能把案子拿下来,形式上的东西咱哥们没那么多讲究,行不?”
坦诚的性格我欣赏,“按耿大哥的意思办!”
体制内表示亲密的方式是兄弟相称,如果认识了以后依然坚持称呼职务的,要么还是不熟,要么场合庄重,要么就是看不上你。
对于这次谈话,我心里有点小九九,想探探耿庄的态度,“一会儿这个冯总,你感觉咱俩能谈出啥玩意儿吗?”
耿庄晃了晃脑袋,利落的寸头,刀刻般的脸庞,习惯性的撇嘴,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还是熟悉的刑警气质。
想了想,看我一副真诚的样子,说话了,“兄弟,你要这么问,我也不把你当省领导,纯哥俩聊天的话,我跟你说实话,没信心!我们以前刑警办案,嫌疑人到位,咱有手段,让他往外吐啥,一般人都得吐啥。可到纪检这儿我有点不会玩了,脸对脸干唠,还指望他跟你说实话?双规进来也行,时间充分,慢慢磨他,可咱纠风案件没有抓手,难!
“我敢跟你打包票,没见到这个一会儿要谈的那个冯灿辉,我大概都能猜到他会说什么。他有背景肯定没跑儿,但没点儿正当理由,敢那么忝着脸打报告给市政府要钱?敢把一个地区的暖气给弄凉喽?”
我也笑了,“耿大哥我们想一块儿了。可赶鸭子上架,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到纠风室工作六年多,从医疗到教育,从交通到食品安全,涉足领域繁多,一个接着一个,毫无保留的忙碌。
别人看我们似乎杀伐果断,无往不利,但身在其中的我,最大的感觉却是无力。
因为我们出面的案子,集中在和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十几个领域,都是有一定的地区影响力,备受各界关注的重大问题。
耿庄说的查案没有抓手,是指我们的查案过程,就是找各种相关人员谈话,调取相关资料,就事论事不延伸,无法限制被调查对象人身自由。
如果对方的言行表现出了明显的恶,那样很好办。但经常出现的结果却是,每个案件相关人,都能拿出一堆他迫不得已不该被追责的理由,事实也确实如此。
社会问题没有简单的、直线型的,不是非黑即白的。
很多情况下甚至每个身处其中的当事人,都怀着极大的善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个体的理性却造成了集体非理性的结局。最后会出现办案人都会同情理解被调查人的委屈。
可问题已经出现了,我们必须处理,要给社会一个交代,那么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于是按照职级高低、决策层级、与问题相关度的亲疏远近,依次给出从重到轻的处理意见。
报到领导那里,领导通盘考虑,觉得定高了,就全部降低一档;定低了,统统上调一级。留党察看两年、撤职到顶儿了,被问责对象也明白,完全没做错什么也需要自已承担责任。
如果非要说你哪儿有错,错就错在问题发生时,你恰好是坐在火山口上的那个领导。
例如前一阵处理的一个奉州区政府负责城建的副区长,当地拆迁过程中有社会人员恐吓“钉子户”,被曝光了,当成违法违规强拆典型处理。
副区长又痛心又高兴,“各位领导,赶紧给我撤了吧!这活不是人干的!为什么?我们这块地在机场到市区的必经路上,大领导经常从这儿路过,每次看到我们没拆完,就发火,‘我那边地产商都谈完了,等着进场呢,怎么还不弄好?!’可我们用点措施给拆了,闹出来动静,想让他保护一下地方干部的积极性,他又说,我让你们加快进度,没让你们违规干啊,你们自已处理!必须吸取教训!’正话反话他都说了。可你们知道做群众工作有多难?没白没黑干了几个月,现在让我们吸取教训?赶紧给我拿下,我太感谢你们了,省得我辞职书记还不批。”
再比如省里出过一起后来被全国通报的所谓强拆事件。整个片区就剩一户没谈拢,是个足疗城门市。房主是个公职人员,房子出租出去给一包老板做洗浴,二包女老板改造成足浴城,装修投入钱还没挣出来,拆迁来了。拆迁办做工作,房主同意拆,二包女老板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房主同意给十万块装修补偿,女老板也同意了。可女老板的同居姘头觉得自已一分钱没拿着,不干了,一个人睡在房子里。这边拆迁队进场,他冲出来砍伤了协警和城管人员。事情刚发生,地方政府刚着手解决,某报刊却介入了,要眼球,说“地方政府强拆,百姓维权自卫,扎伤公职人员……”最后定调了,强拆问责,调查时从区长到街道工作人员,无不哭着问,“我们到底哪做错了?”十三个人被党政纪处理不说,为了更进一步顺利过关,又查到房东那个公职人员存在经济问题,调查判刑,后来死在了监狱。
这些和我初进体制的想象,一点儿都不一样……
知道结果是一回事儿,工作该做还得做,理性告诉我,自已没有唏嘘的资格。
冯灿辉按照约定,主动到调查组驻地接受谈话问询了。
昨天下午和尹明亮、林译会面过程不到两个小时,冯灿辉按照原路返回,别人看到他的场景,是被司机在洗浴中心门口接到,没有继续在玄顺停留,直奔凰城美华公司。连司机都笃定的认为自家老板只是去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
冯灿辉在车上回味刚才的对话过程,林译刚进门的那一丝怒意,在知道女儿在美国的大学因为成绩不合格有可能毕不了业的事儿,已经被冯灿辉摆平之后,消弭无影,共尽余欢。
席间更是透露了一个让冯灿辉无比兴奋的消息:常务副省长周忠阁的公子要去美国读博士,他的女朋友正是玄顺市委书记王秋风的女儿,两个年轻人正在为分离苦恼,如果让王秋风的女儿实现赴美陪读,就是帮了两家人一个大忙。
69書吧
一个现任省委常委的儿子,一个有望进入省委常委的书记女儿,冯灿辉眼里,这是未来在东宁省进一步飞黄腾达的双保险。
那是另一盘大棋,眼下的事儿更亟需处理。
到了凰城美华,冯灿辉连夜开会,毫不留情的宣布:因为公司管理层严重失职,造成巨大的社会影响,公司总经理孔繁丽、其他副总,以及财务、人事、办公室负责人,就地免职。由原工会主席曹建代理总经理职责。
散会后,总经理孔繁丽没走,留在会议室里质问冯灿辉,“董事长你什么意思?哪件事儿我不是按你的要求干的?出事儿了你拿我当替罪羊!我这就去找尹总,让他评评理!”
“我刚才就跟尹总在一起,这也是他的意思。”冯灿辉不紧不慢的反问,“在凰城待出感情了?舍不得走了?你想烧一辈子暖气?”
孔繁丽蒙住了,“你俩啥意思?”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避其锋芒的道理你都不懂?!带着你手下这帮人,今晚就走,直接去北京。安抚好你手下那几个人,都给你们安排好了,让他们挣得比现在多一倍。但就一个要求,让他们管好自已的嘴!至于你,我能让你受委屈吗?还找尹总,你忘了现在你是谁的人了吧?”冯灿辉几句话交待清楚,语气越来越狠,不容有商。
孔繁丽听到冯灿辉对自已有承诺,高兴了,“切,不用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就行!”说完一扭翘臀,转身就走。
自以为快刀斩乱麻处理得干净,此时坐在调查组对面的冯灿辉,本该信心十足,可不免仍有一丝慌乱撩拨他心弦:人生第一次面对省纪委,终归不是好兆头。
此刻我在对面打量这位美籍华人,看似随意的坐姿,却稍显紧绷,不由自主的处处显出刻意控制的成分。原来他也在紧张,这就对了。
例行的开场白结束后,耿庄不带情绪的问话顺着开始,“冯灿辉,当初你为什么决定来到凰城,收购当地的供暖公司。”
“当时我们在玄顺市做的很成功,凰城市委林译书记,带着市政府的领导,主动找上我们,到企业调研考察了几次,随后邀请我们来凰城看了一下,希望由我们全部接手他们那个运转不畅的供暖公司。
“一开始我们管理层都是比较犹豫的,因为凰城毕竟是个县级市,各方面基础条件都不是很好,可他们诚意很足。后来我们又经过多次评估,大家还是觉得这个项目差强人意,有不同意见。但最终我拍板,还是做了。怎么说,有点情怀吧,我是东宁走出去的,也想回来为家乡做点事儿。我们经商办企业,不能光算经济账,社会效益也得考虑啊。”冯灿辉的描述不紧不慢,语速和音色配合得几乎零瑕疵。
“凰城市政府把90%的供暖面积都给你了,算垄断吧?”耿庄继续问。
冯灿辉微笑一下,“算,我承认。可他们不给我们这么多,我们也不会接他的烂摊子。因为老企业的净资产几乎为零不说,原来工人的社保也都没缴齐,都是我们补的,政府要求工人一个都不能清退,这笔账就不小。如果我接过去,花了大价钱都捋顺了,过两年市政府又让另一家供暖公司进来跟我们唱对台戏,轻装上阵打我们?那也不公平吧。领导,我们做企业不是做慈善。”
耿庄稍微提高了点声音,“那为什么第一年只有30%,供暖效果挺好。反倒去年开始垄断了,给市政府打报告要钱呢?说煤炭涨价了,可按照供暖费收入,你们不至于赔钱哭穷吧?”
“领导,您算的是明账,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怎么算,供您参考。”冯灿辉边说话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年我们刚进驻,那是赔本赚吆喝,老企业一堆罗乱,可不止是老员工待遇那点事儿,七七八八赔的钱,我们得往后摊吧?”
冯灿辉又竖起第二根指头,“供暖费收入是理想化的最高收入,当地老百姓有的外迁了家里没人,有的住中间楼层习惯‘蹭暖’,收不齐。有的老百姓在老暖气片上加水龙头,跑冒滴漏都是钱。”
再竖第三根指头,“国内的管理团队职业化程度不够,把关不严,煤炭进场时告诉我抽检合格,开始烧就卡数不够,我得预算外再花钱买。这个问题,昨晚我已经解决了,管理团队全部撤换,重新组建。”
继续第四根指头,“原来供暖公司门前那条路,年久失修,林译书记给我们招进来,希望我们免费把那条路重修一下,直接连通到开发区,我们干了,不给钱,说用土地置换,可给我们的那块地在城边,几乎没有开发价值。”四根手指举我们面前,“企业这么困难,我为了保证供暖,是不是得找政府求帮助?”
果然是准备充分的答案,挑不出逻辑上的毛病。我插进一句,“冯总,你刚才说,凰城公司的管理团队你换了?会不会急了些?”
冯灿辉点点头,“对,昨晚公司开会宣布的。领导您觉得急,可我觉得已经晚了。刚才我算经济账,可出了这事儿我反思了,供暖事业在国内,还要算社会账。
“因为我们的缘故,让凰城地区出现了群体性事件,我们公司难辞其咎。我必须给领导和老白姓一个交代。接下来还有一个多月供暖期,我已经向林译书记立下军令状,美华砸锅卖铁,倾尽全力,保证不出问题。”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冯灿辉只提市委书记林译,对于市长马延东,只字未提。
我又问道,“管理层全换了,能保证接下来的供暖不出问题?”
“新任总经理曹建是原来市供暖公司留下来的干部,经验丰富,有他把关没有问题。”冯灿辉停顿了一会儿,有所犹豫,“不瞒二位领导,这话本来不应该现在说,可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承完供暖期,美华公司撤出凰城,把这个公司送给凰城都行。这个地区的业务我们不做了,所有损失我认了。”
我和耿庄对视一眼,刮骨疗毒,割肉离场?这姿态做的够足的!往下还怎么问?
耿庄反应很快,“这是你和凰城市的事儿,不在我们调查工作范围内。这样吧,今天的谈话先到这里,你先回去,有什么需要我们再找你。”谈话只能暂时告一段落。
眼看冯灿辉以胜利者姿态站起来往外走,我突然问,“冯总打算在国内待多久?”
冯灿辉一怔,知道我想问什么,“领导放心,我会配合调查结束。即使要走,也会征得你们同意。”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