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玄顺市委常委、凰城市委书记林译如约而至。
从面相上看，这个人就表现出了和马延东完全不同的气质，个子不高，敦实，阔目，宽口，大耳垂，有股子官样和福相，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
进来后，林译先绕场一周跟所有人握手致意，手掌宽厚有力，微笑致意，点头招呼，不像来配合调查，反而一副要开会做指示的气派。
林译的自然情况已被我们掌握：父亲就是玄顺当地领导，曾任常务副市长，退休前是市人大主任，妥妥的地方大员。而林译并不是不务正业的官二代，高考时高分考入省内全国知名的财经大学，毕业后回到玄顺市矿业集团，从基层干起，到集团人事部长后转任地方，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县级市市长，五年前提拔为县级市市委书记时也仅四十五岁。
他有一份任何人看起来都完美无缺的任职履历，学业、厂矿、地方，完美体现出了一步一个脚印。
但其中个人成分多一些，还是父辈的福荫照拂更多，在体制内升迁这种综合实力的较量中，往往是混杂合拢，难以准确区分，应该总结为缺一不可。
因为林译是副厅级领导，属于省管干部。高临官主动提出市纪委暂时不方便参与直接问话，所以下午谈话改为马有林和王知耀主谈，并告诉我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提出来。
林译坐定后，又捋顺了一下头发，抚平了看上去就是昂贵有品质的蓝黑色职业夹克，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慌乱。
其实今天的出场气派也是林译有意为之：你们都觉得我有问题，那么我偏要一副充足的精神头示人。凰城市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得逞？在凰城的一亩三分地上，我，林译，还是土皇上！
王知耀率先提问，“林书记，正月初五、初六两天，发生群众因为供暖问题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门外大规模聚集时，你都在干什么？”
林译环顾一周，“首先，我先代表凰城市委市政府，对凰城市老百姓采取不恰当方式反映供暖问题，让各位领导春节刚过就风尘仆仆的感到我们凰城市，深感歉意，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给省市领导添麻烦了。但正因为没做好，我也非常欢迎省市纪委调查组的领导到来，帮我们查清问题，理清头绪，以问题促整改，帮助我们实现更好的发展。对于调查，我始终保持着积极的态度，也请各位领导放心，我已经部署下去了，配合调查组在凰城期间的工作，是我们当下的头等大事，无论涉及到谁，都要全力配合。”
上来就是一番慷慨陈词，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王主任，您问到那两天我的工作情况，我这就给在座的各位领导做一个全面汇报。第一，我第一时间向市委王书记和市政府石市长做了汇报，把事发经过、现场情况、处置应对方案向两位领导做了说明。两位玄顺市主要领导对我们的工作做出了重要指示，我们凰城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我又在第一时间组织召开市委常委会进行了学习贯彻，并根据工作需要，让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和公安局长，以及其他部门主要负责同志列席。
“第二，我和马市长初五那天在办公室坐镇指挥，根据现场情况，责成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和城建局长代表政府和群众代表现场对话，对于群众的诉求及时受理。群众要求的立即实现供暖达标的诉求，我又亲自联系了美华公司董事长冯灿辉，要求他立刻赶到凰城处理矛盾和争议，但对方表示在外地过年，无法第一时间赶回来。我要求他责成他们凰城美华公司的总经理和带班领导，和我们市政府直接对接，采取一切措施，尽快提高供暖标准，保证尽快解决群众反响强烈的供暖问题，保证群众不受冻。美华公司主要负责人也做出了积极表态，并立即采取了行动，克服一切困难，把之前因为种种原因停掉的锅炉重新启用。
“第三，应该说我们初五当年的工作是得当的、有力的，更是有针对性的。但赶上百年不遇的大寒潮，当晚可能有些居民家中的室内温度还是没有完全达标，于是初六当天，又聚集了更多不明真相的群众，误解我们不作为，还发生了拆掉市委市政府大院一扇大门的不良事件。
“于是我迅速要求公安局长采取有力措施，抓捕几个带头闹事的别有用心人员。我们的分管副市长和公安局长，又站在防爆车顶上拿高音喇叭冲群众喊话，宣讲政策。
“我和市长马延东同志又亲自组织各街道办事处、社区工作人员，到现场认领管片内的群众，挨个做工作，终于陆续将群众劝返。而当天下午，美华公司也配合我们工作，全力开工，保证了供暖效果。
“各位领导你们可以感受下，这个酒店就是美华供暖的，是不是温度已经比较适宜了？加上寒潮过去，眼看三月份要来了，按照以往经验和气象局科学研判，接下来凰城地区的气温会逐渐回升。
“经过我们领导班子研究认为，现在我坐在这里可以拍胸脯的说，我们凰城地区的供暖情况已经恢复正常，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情绪也得到了安抚。我和凰城市委市政府全体班子成员，请省市领导放心，这种群体性事件再也不会发生了！
“下一步，我们要采取法律手段，把那些在网上扇阴风点鬼火的、事发当天在现场不理性的鼓动群众情绪的坏分子，给予严惩！凰城市觉不容许违法犯罪人员胡作非为，也决不容许有人破坏凰城安定团结的大好发展局面！”
林译洋洋洒洒给我们做了一场可以说是能拿满分的工作报告。
我们调查组的同志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他们什么心思，我个人竟生出了赞叹之意，因为很少看到在这种脱稿状态下侃侃而谈、口才绝妙、思路清晰的领导。
但眼下在这种场合里的演说却是种黑色幽默，我们是来听报告的？听你林译邀功请赏的？
按照他的说法，这次出现的群体性事件，市委市政府没有任何责任，反而应该因为应对得当得到表彰了！
平时习惯以各种内涵的笑容示人的王知耀，脸上的笑容也从凝固逐渐消失，进而换成了黑沉的严肃，任谁都接受不了自已的谈话对象进行这种匪夷所思的表演。
“林译书记，你介绍的很详细，这样，我们明确一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与我问问题无关的，就不要说了。听清楚了吧？”王知耀开始拿话敲打林译，”美华公司是你刚当上市委书记时引进凰城的，当时选择美华，你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你之前了解这家公司吗？”
对于任何所抛出的问题，林译似乎都可以省略掉思考过程，直接给与回应，“王主任，是这样，我得解释一下，您说与问题无关的，我不是特别明白。因为其实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和问题相关的，我得给你们介绍清楚方方面面的背景情况，这样才能帮助咱们调查组客观的了解真实，我绝没有为自已开脱的意思，请您和各位省市领导理解。”
张嘴又是一串词儿，我几乎要憋不住笑了。“王主任问我关于美华公司的情况，这个我确实比较熟悉。我给各位领导好好介绍一下：第一，我任市长期间，凰城只有一家市属供暖公司，因为国企落后的管理体制，和人浮于事的工作作风，导致公司效益非常差，成了我们凰城的大包袱，每年政府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不说，怎么整改供暖效果都不好，老百姓怨声载道。
“但当时我只是个市长，能力有限，并且还有其他大量的更重要更紧急的工作需要研究处理，前任市委书记还有其他考量，我也不妄加猜测了，于是这个问题就搁置了下来。但当时我就下定决心，等到时机成熟，我一定要彻底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第二，我接任书记后，各方面形势发生了变化，我感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机到了，就专门开会研究，要求相关部门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必须解决事关老百姓生活的供暖问题。
“之所以接触美华，是因为他们当时在玄顺市振东区已经在做供暖，也是收购了当地的国有企业，供暖效果非常好，你们可以打听，振动区一直到现在群众都是比较满意的。当时也有别的公司联系我们，但我考虑到美华毕竟在我们当地有实体，也有成绩，我们为什么舍近求远呢？
“美华公司董事长冯灿辉是美籍华人，当时邀请我们市委市政府领导实地参观，看到人家公司科学有效的管理方式、积极奋进的企业文化、精益求精的财务制度、高效灵活的用人制度，各个方面吧，确实要比我们自已的企业高出一大截。我们也能感受到冯灿辉是个有情怀、想做事儿的爱国企业家，这些都给我们考察组留下了深刻印象。
“回来我们又开了几次工作会，并且在市委常委会进行了专题研究，在充分听取意见的基础上，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我们最终决定让美华参与市供暖公司的改制。常委会当时的会上是全票通过的，我记得还有录音，回头可以连同会议纪要，一起找出来提供给各位领导。”
我心思一动，插了一句，“等一下，林书记，你们开的所有常委会，都有录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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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译大手一挥，“不是，一般会议没有，但因为我觉得这是件大事儿，应该留个底子，不要觉得是我在搞一言堂。”
有时候多余做出的动作，恰恰反映其中或许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书记在常委会上的超然地位，还需要明显的表现出一言堂吗？如果菜都已经在私底下做好了，端到常委会只是走个表决程序，录音还有什么价值？
一系列问题在脑袋里划过，笔记本上迅速做了标记，“待解！”
被我突然的提问打断了节奏，林译想继续说道，“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第二点说完了，我再讲一下第三点……”
“等等，打住，你先别说了。我问下一个问题。”王知耀赶紧制止，不让他长篇大论，“去年美华公司在供暖过程中提出因为煤炭涨价，收益覆盖不了成本等问题，要求政府提供帮助，报告是直接打到你那儿，你批示要求市政府协调解决，是吗？按照常理，供暖公司要在供暖期开始前就完成囤煤，怎么会半中间提出要求，而你又拍板支持了呢？”
“领导的意思是报告程序不合常规，是我给美华公司牟利是吧？”林译反应确实太快，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报告确实是美华总经理直接给了我，我也确实批示市政府解决美华的诉求，这事儿否定不了。
“但我有我的考虑：第一，供暖公司的运行我是外行，但美华的报告里，把他们的进价，供暖的各项成本，以及供暖地区的取暖费缴费情况，详细的都做了说明，一算账，确实公司是亏损的。这方面马市长和城建主管部门应该也具体核实了。
“第二，美华直接找我，是因为从一开始美华进驻凰城，我就是主要负责人和联络人。加上这是我上任书记以后第一家我认为比较成功的企业改制范例，在多次会议上也特意提过，给很多人一个误解，好像美华的事儿就应该找我，别人管不了似的。
“这完全是误会，但这种话多多少少都传到我耳朵里，让我不胜其扰，可我又没法正面回应，我跟谁解释去？谁都能听进去？他们都是选择性的听取他们想当然的东西。
“所以这次我也希望通过省市领导的调查，帮我我洗脱‘嫌疑’，我今天郑重表态，我是支持调查美华公司在供暖事件中存在的问题的，他们有任何问题，不用省领导操心，我第一个处理他们，该罚就罚，该抓就抓，绝不姑息！
“第三，凰城这几年经济发展势头很好，但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我知道马市长硬给他们挤出来五百万，对于市政府来说是勒紧了裤腰带，可对这么大一个供暖企业，还是不够，我又帮他们协调玄顺市商业银行，做了贷款，这事儿我不否认。但我都是为了保证我们凰城城区老百姓的利益，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林译讲话，上瘾一样爱讲“一二三点”，观点鲜明，条分缕析。如果不是来办案子，而是听他做工作汇报，应该是种享受。
不像我们有些领导，脱稿不会讲话，净闹笑话。
例如，听过省委组织部长讲话，句子都断不明白，人的姓名如果在纸上换行了，他也必须断开了念，听众比他都着急。
还有省会奉州某副市长，在某高校的活动上，遇到突发雷雨，依然手持稿件，气定神闲的念到:“今天阳光明媚，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
可当真碰见林译这种随时都能演讲的领导，才发现更可怕，感觉所有问话都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了很多，可好像又没说什么，或者好像怎么说都是对他有利的……
这是个非常难对付的调查对象！
“为什么你们要在合同里保证美华90%的供暖垄断地位呢？”王知耀突然抛出这个问题，令我侧目。
不得不承认，虽然王知耀看似随和，实则比马有林复杂难交往的多，但他的水平确实比马有林高了不止一筹。
“规模经济。”林译依然从容不迫，应对自如，“我们毕竟是个小县城，就那么大面积，不给垄断，美华就不同意落户。这也是当时美华愿意背负市供暖公司债务、顺利完成改制的谈判条件之一。我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我们也看到了，即便规定了90%的供暖面积，可咱们老百姓还是有占便宜心理，‘蹭暖’问题比较严重，取暖费缴不齐，美华还是不挣钱。要不然今年也出不来这么大的事儿。”
又是一通逻辑自洽的解释。不能说林译说得没道理，不能说林译不配合调查，但我知道，整个调查组加起来，都没有能说得过他的人。
王知耀不再提问了，其他人也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我知道，对这个善于演说的市委书记的谈话问询，暂时进行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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