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写什么?”我蹲下身,看尤邈拿着一支黑色马克笔在孔明灯的灯身上,神情认真地写着什么。
“希望我们能成为,有一点希望就能璀璨生长的人。”
“尤邈,没想到你还挺幼稚的。”
看着这初中生都嫌的励志文案,我忍不住弯起眉眼。
尤邈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敢嘲笑我?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我还是不是你家的了。”
我仰头看着冉冉升起的孔明灯群,心中莫名有些感慨:“尤邈,为什么你这么好?”
“我不好,璨璨,我的缺点是致命的。”
他的眼神在灯火通明的那刻转为黯淡无光,神色恍惚间带上一抹自嘲的微笑,用那依旧温润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却都透露着深深的无奈与苦涩。
“它让我不能陪你一起看海。”
尤邈的画展中不乏有各色奇景,关于天空的,关于花草树木的,样样都不缺,唯独关于海的,一幅都没有。
我挽住他的手臂,强势地挤入他攥紧的双手中,与他十指交缠,带他往湖心的木制长桥上走。
“除了海,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看其它的景色,我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我们并肩走到了桥拱处,我望着桥下漆黑的湖水,与岸边嬉笑打闹的情侣,忍不住回眸问向身侧的男人。
“尤邈,我们会分开吗?”
尤邈蓦地将我的手攥得更紧,片刻后又缓缓松了力度:“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如果你只是在问我的想法,我会坚定地告诉你,不会。”
“我也不会,但如果以后我们还是分开了怎么办?”我执着地继续发问。
这个问题,好像对于恋爱中的人是个永远执着的,想问到底又惧怕答案,但又永远都在问的矛盾问题。
“我是说,如果我们不曾相识,我要怎么做才会让你对我动心?”回想起死前的最后一幕,我不安地靠他近了一些。
“璨璨,你相信我吗?就算你什么都不做,第一个动心的人也会先是我。”
他用双手握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从没有人说两个人分开后将永不相见,为了严谨,为了以后与未来的重逢,在每一处我热爱的地方,我都有可能在那里等你。”
我的身体被束缚在他有力的怀抱之中,嘴唇相碰,如同蝴蝶翅膀的轻触,留下一串电流般的感觉。
这一刻,周遭熙熙攘攘的街巷,空中渐渐远去的灯群,喧闹繁杂的人间里的一切都淡淡褪去,犹如沙砾一般缓慢流动着。
脚下原本还踏实存在的木桥顷刻被风吹散。
微小的粒子在黑暗的废墟之中沉浮着,折射着晚间最后一缕细碎的光辉。
身体如同被灌注了水银,不受控制地快速向下坠落。
我紧闭着双眼,没有勇气睁开,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感官被迫无限放大。
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温度的每一寸流逝,能够清晰地认知到,我和他的这一别,大概就是永恒。
“Amore mio,Sei il grande amore della mia vita.”
“璨璨,你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就不会再叫我阿邈了。明面上我鼓励着你迟早有一天会恢复,可私下里我比谁都不想让你得到那些记忆。我想留下你……想了无数次,有你有我,我们一起度过的未来……”
我用心倾听着他最后的声音,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终是不想留下遗憾,睁开双眼注视着那抹渐渐失去了光彩的湖绿色瞳孔。
我喏喏地动了动嘴唇,呆呆地望着他,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掉落。
彩色的粒子从我的指缝间偷偷流走,他缓慢地合上眼睛,面容安静又美好。
“阿邈,别丢下我,你怕一个人,我何尝不会怕,求你了,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尤邈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僵硬地抬起手,想像往日一样为我擦拭眼泪。
只不过还没等到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脸颊,他的大半个身体便先一步透明掉了。
构成尤邈的粒子穿透过我的身体,耳畔的风没有温度,却好似有道声音融化在其中。
他说:“我还在,不用怕,璨璨,活下去,你的存在证明着我的存在。”
……可我如果还能活下去,当初哪里还需要去跳海自杀呢?
“丛峰!这是你女儿!跟你们老丛家一个姓!抚养权都在你那里,凭什么要我给你白养女儿?我之前都供她念高中多久了?你倒是懂得享受,当个甩手掌柜,三年愣是一点儿事都不管不问啊!”
“什么叫我女儿?你光想着肚子里头的,这肚子外面的不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吗?成天拿别人的种当个宝,也不知道人家稀不稀罕你这个后妈!”
丛峰和曲静已经将近三年多没再见过对方了。
如今一会面,话不投机半句多,聊不了两三句就能互掐起来。
苦了接班的小护士,跟个陀螺一般盘旋在两人中间:“两位请安静一点儿,病人还需要休息。”
“小赵,你评评理,不是我不想照顾丛希璨,只是你看我这个肚子,方便吗我?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不伺候他闺女不说,还要我一个怀胎六月的孕妇去照顾一个植物人?我本身就是高龄产妇,这孩子又是我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出了事,谁负责得起啊!”
曲静原本的声音就很尖锐刺耳,再加上她故意扯着嗓子喊得很大声,瞬间让小赵有种自已被痛苦面具附体的感觉。
“是是是,但丛先生毕竟是男性,照顾病人可能不太方便。”
“什么不太方便啊?他是丛希璨亲爹,他不照顾谁照顾?更何况一个植物人能知道什么啊?谁照顾不都一样的?”
“可……”小赵在线卑微,无论她说什么话,都能神奇地被曲静怼回来,欲言又止地看向丛峰。
“小赵,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一个男人,家里三口人都等着我去赚钱养。这伺候来,那伺候去,丛希璨还不一定猴年马月醒的,你们医院没事就知道给我打电话。”
“你看我来这,我又不会看病打针的,我也治不好丛希璨啊!还白白请了一天的假,这都六个月了,家里水电费都欠了一屁股。”丛峰说到兴起,用力地拍打了几下床头柜。
曲静面露讽刺,阴阳怪气道:“啊,家里那三口要你养,你女儿就不要你伺候了?这现在躺着的是丛希璨,要是换了你儿子,你早巴不得住在医院里!”
“少说晦气话!我儿子健康得很!倒是你,这些年来丛希璨都是被你养着的!养出来了什么抑郁症不说,自杀还没杀成,反而给我弄来了个累赘!”
“什么叫我养的?丛希璨都是随了你们老丛家的根!你有暴力倾向,你女儿有自杀倾向,这都是你们老丛家传下来的!”
两人一个扯着嗓子喊一声,另一个用力拍桌子一震,吵得小赵太阳穴突突跳。
“小声点,小声点,算我求求二位了……”
每回医院给他们打电话,把两人找过来都少不了这一顿的争吵,仿佛吵得厉害一些,医院就能够厌烦地将他们赶出去,从而忽视收取住院费等一系列开销。
而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很成功,每一次的费用,他们谁都没有支付。
丛希璨是救援队送过来的,医院也不能强行将病人扔出去不管,就造成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局面。
小赵入职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脸皮这么厚的人,见两人吵个不停,越演越烈,仿佛下一秒就要薅头发打起来了,不禁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
“都给我——小声一点!!!”
终于,病房内恢复了久违的安静。
小赵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好了,麻烦家属要小声一点哦。”
丛峰,曲静难得老老实实地齐齐点头答应下来。
“那个……你们知道尤邈吗?”我强忍着喉咙里的干涩,气息微弱地说。
小赵惊奇地双眼一亮:“你醒了?原来昏迷中的病人是需要大声喊醒的才对吗?”
我沉默无言,只是单纯地嗓子疼不想说话,并不代表着默认了她天真又单纯的想法。
“你先别动,我现在就去喊医生过来。”
我倒是挺想动的,想要喝水,但身体长期尘封在病床上,以致于我好像真的被焊在了上面。
“璨璨醒了,身体有没有感觉到好一些啊?这些日子为了照顾你,我都请了好几天的假。”父亲热切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那目光对于我来说,有些殷勤地过了头。
我目光平静地略过父亲,看向许久不见了的妈妈,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边的空床上,一手扶着腰,一手反复摸着自已的孕肚。
“丛希璨,以后别再无理取闹了,闹什么跳海自杀?死了倒还好说,没死还折腾别人。”
我被她冷硬的态度噎住了,手指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才蜷缩成一个拳头。
69書吧
……这里才是我现实中应该过的生活。
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情绪,没有人会想我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跳海,也没有人真心渴望我能活着回来。
“不是爸不让你回家,只是你也清楚爸的难处,你也成年了,不像你弟弟妹妹,都还巴巴地等着我给他们赚钱,供养他们上学读书。”
“爸老了,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你弟弟花钱的日子还在往后,车啊房啊,娶媳妇啊,生孩子啊……等你以后康复了,有工作了,要是能帮衬点儿就帮衬着点儿。”
“他毕竟是你亲弟弟,你以后要是结婚了,被婆家欺负了,有什么事也能有个娘家人撑腰不是?”
我费力地喘着口气,实在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明明我也是他的孩子之一。
他亲生女儿都还躺在病床上,昏迷多日,刚刚才醒不到一分钟,就已经帮我想好了我以后工作赚到的钱的去向。
我强忍着喉咙里的痛,嗓音沙哑:“他比我小那么多,等他有能力帮我……更何况他也不可能帮我,有他妈守着,他怎么可能会帮我?”
“这叫什么话?你姨她可是把你当成她的亲生女儿来养,你不念着她的情,你怎么还,还……你真是不知好歹!亏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不知道感恩我们就算了!自从你跳海昏迷后,你姨对你的担心可不比我少!曲静,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还不如死在海里了!”
父亲气得脸色铁青,转身摔门走出病房。
妈妈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父亲的言行举止其实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的样子的确比以前老了太多太多,那女人还没有工作,只是个家庭主妇,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上学。
生活已经将他高大的身躯压垮了很多,皮肤黝黑,脸上尽是被岁月刻下的大大小小的疤痕,双目浑浊而老态。
只是他老了,并不代表着他的品性就变了。
他的心里,记挂着的依旧是他的宝贝儿子。
在妈妈和我的眼中,父亲是活在我们过去的记忆里,那个最喜酗酒打牌,动不动就出手打骂妻女的混人。
他对妈妈的影响还算轻微,妈妈早在十年前就逃离了这个男人的掌控。
而我每每见到他,身体就下意识地打着颤栗。
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内心里足足根植了十四年左右,我无法不去惧怕他,哪怕他老了,没有力气再对我动手打骂。
那份对父亲的恐惧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反而愈发严重得厉害。
妈妈垂下眼睑,在午后和沐的阳光底下抚摸着肚子,也许是怀了孕的缘故,身上的气质比我印象里的多了几分母性的慈爱与温和。
“丛希璨,你也不是小孩了,都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你已经可以自已抚养自已,独立生活了。我那个时候,十三四岁就已经出来打工了。”
“我不像你爹那样的吝啬鬼,出租屋我买下来了,可以送你。钱我也会每个月打给你一千,至于我肚子里的孩子,你们不会有任何关系和往来。”
我原来还抱着一丝期望的目光,在妈妈说到“不会有任何关系和往来”时,骤然黯淡了下来。
“我要搬到其它的城市了,往后我希望我们也不会再有像今天这样见面的机会。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吗?我听懂了吗……我不知道,我其实,真的不太懂……
眼睛酸涩得很,许是太久没有住回到我现在的这副躯壳,竟一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差一点就不合时宜地掉了出来。
我将脑袋转到妈妈看不到的方向,从鼻腔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已经到最后一刻了,我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是父亲宽厚有力,富有安全感的臂弯?父爱,有没有像小学老师说的那么沉重如山?
还是妈妈温柔又温暖的手掌?母爱,像不像歌词里说得那样,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他们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
也许是爱吧,毕竟所有人都说,世上就没有父母不会爱自已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他们对我的爱,会让我的心这么地疼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那他多半比父亲还要吝啬。
为什么不能让我继续沉浸在梦里,哪怕一辈子都当个植物人也好,至少我不用再听到这些让我心口酸涩的话,至少我还有他陪在身边,有他胜过一切地爱着我。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呢?
明明这个世界没有惦念着我的人啊。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