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重生的机会,麻烦神明将这项能力赐予那些值得重生的人,而不是我。
我不知道人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不过没关系,这世上的很多人也不知道。
20.7.9
——
令我感到诧异的事情不止一件,我没想到我竟然还能存在自已的意识,脑子里还可以继续思考东西,很奇妙,就好像我依旧还活着那般,就好像我从未跳海死去过。
身体被态度柔和的空气包裹着,不同于无声中蕴含着压力的海水,此时我的身体有着自已的重量,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不同于令我感到自由,恐惧的失重感。
再一睁眼,入目的是狭小又昏暗的客厅,各类老式的木制家具杂乱无章地填充着原本就不大的房间。
光源仅仅从一小扇的窗户投入进来,瘦瘦的,一长条的光,在发黄的,掉了一地墙皮的墙壁上攀爬着。
那一小条的光,连遮掩墙壁上丑陋又斑驳的伤疤都很困难,谈何给予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更多的温暖?
它,没有能力,也无能为力。
眼前的环境陌生中又带着股熟悉。
我试着放松,像只刚踏上陆地的两栖生物,试着开始缓慢地呼吸,空气的浮尘里弥漫着股持久不散的旱烟味。
我身体一僵,那种被浸泡在海水里的窒息感再次涌上咽喉。
然而随之传来的痛楚,并不在我压抑着的心底,而是被真实具象到了我的脸颊一侧。我抬手试探性地擦了一下脸颊,枯瘦的指间便添了抹红色。
我神情恍惚地抬起头,就看到了对面不远处站着的,有些面生,但年轻了些的父亲和他的新任妻女。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父亲将目光从那对母女的身上不紧不慢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想,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是极其不好看的。
我从不知道,原来人死后的世界是这般恐怖的。
不是所有的重生都在翘首以盼之内,有些人的重生代表着,她又要去重新面对过去里,好不容易才熬过去的伤痛,曾经那些该烙下的疤,依旧会被再次狠狠地烙下。
在父亲高大壮实的阴影下,我的身躯显得弱小又单薄,肉眼可察地颤抖着。
突然间,我的胃里一阵翻涌,我畏惧他,自小就害怕他,怕到会胃疼难受,我微微向前佝偻着身形,动作幅度却不敢太大。
我紧紧抿着唇,垂眸闭了闭眼,不经意地瞥到了脚底下散落一地的打印纸,张张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黑字。
有那么一瞬间,我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
我,重生回到了十年前,一切苦难的起点。
我好不容易才熬过去的十年时光,转眼却还要再次清晰地体会一遍。
“丛希璨!你给老子看清楚了!是你妈自愿放弃的抚养权!你以为老子愿意接手你一个没用的拖油瓶?你妈早都不想要你了,你还缺心眼地想倒贴上去!也就是老子好心,供你吃供你住,老子养条狗,狗都知道感恩!”
“你妹妹不就是撕了你几张贴纸吗?你又不是小孩儿了,还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眼睛畏惧地缩在厚重的刘海后面,视线模模糊糊地盯着对面的三口人看,一只手时不时轻轻刮蹭着自已被纸划伤的脸颊。
父亲的嗓门大,声音洪亮,咧开嘴一吼,是整栋单元楼都能震上一会儿的那种。
他身旁的女人适时地拉了下他的手臂,嘴角一直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看上去就是一副体贴贤良的模样。
似乎只是把她们母女俩第一天来到我家里,我就大吵大闹发脾气的作为当做小孩子不懂事的胡闹。
我至今一直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父亲并不在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相处得如何,是好是坏,他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已的日子过得舒坦就行了。
周边的街坊邻居,见了她,也只是喊她为“小丛媳妇”。
至于我和她的第一次照面,也就是今天。
和平常一样,独自放学回家后,我刚进到家门,就看到一个同自已差不多大的陌生女孩儿,抱着我的玩偶,坐在沙发上自在地吃我昨日才买回来的零食。
而我自已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不说,曾经妈妈从外地回家时,送给我的贴纸,也都被贴得到处都是。
父亲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时不时地出去打点零工,根本承担不起一个家庭的开销。但他也嫌累嫌苦,不愿去上班工作,啃着爷爷奶奶给的老本,好活赖活也都是活。
妈妈是被姥姥家强迫嫁给他的,据说是相亲时,父亲一眼就相中了妈妈的长相,说什么也要娶。
但由于妈妈的家境不太好,爷爷奶奶那一边没怎么看中,奈何儿子相中了,便顺着儿子的心意。
丛家那会儿在村里还算大家大族,父亲是他们的长子,礼金上给足了面子,姥姥家也是因为丰厚的礼金,为了供养他们老俩口的二女儿,才选择把刚刚成年的大女儿嫁出去。
妈妈心里不情愿,中途也试图跑到城里,无一例外,都被人找到抓了回来。
父亲虽然不酗酒,也不吸烟,但脾气极冲,自小就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惯养着长大,稍有不顺心的,就喜欢动手息事。
妈妈受不了他的脾气,又迫于姥姥家和爷爷家的压力,无法和他离婚,就只能打着去外省工作钱多的名号,终年也不回来一次。
我被她留在姥姥家里,父亲连自已都难以照顾,更何况看护我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孩,至于爷爷奶奶家,他们不喜欢女孩。
本来两人结婚就是勉强才答应的事,结果又因为妈妈三番五次地逃婚,落了丛家人的面子,结婚了又是三年没有孩子,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在都以为是个男孩的情况下,却迎接出来了个女孩,他们便就更不待见妈妈了。
我能见到她的次数很少,一整年最多也就见到一回,还是过年的那几天。
每次她回来时,都会买给我些女孩子喜欢的漂亮又精致的贴纸。
贴纸年年下来,攒了很多张,我却都是小心翼翼地珍藏好,舍不得用一点,每次想起来了,最多就会偶尔看一眼。
再加上姥爷去世后,妈妈立即就同爸爸离婚,一走了之,她给我留下来的东西甚少,我对贴纸的珍视度可谓又上升了一个档。
然而就在女人带着女孩上任的第一天,她们就毁了我最珍视的东西。
我一边哭,一边动作小心地把贴纸从物品上撕下来,重新贴回塑料膜上。
尽管我再谨慎,细微,有些贴纸还是被撕烂了,余下来的贴纸也大多数失去了粘性,一个没看住,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女人知道这件事后,只是来同我说了些没有用处的废话,她说:“妹妹还小,不懂事,就几张贴纸而已,等明天有空,我再买几张送给你,好不好?”
我汪汪流着眼泪,也不理会她,埋头只顾着收拾自已的东西。
其实我平常都是个很好说话的女孩,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地想要哭。我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反复捡拾着那些被撕坏了的贴纸。
我知道我这些行为都只是在和我自已较劲,我并没有想要去刻意地针对那对母女。这是我和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想,并不是所有的后妈都和童话书里描写的那般恶毒,世界上总会有对继子女好到视如已出的继父母。
而我的运气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差吧,特别罕见的戏剧性概率怎么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呢?
那时的我,甚至还是带了点庆幸的。
我知道父母间感情上的不和谐,每次他们俩碰到一起,就像是宇宙中偏航的两颗小行星那般,靠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好处,接近了只会互相残害彼此。
我有想过,他们分开了或许是一件好事,他们再次各找各的家庭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就会和别家的小孩不同。
就像是在一堆颜色艳丽的红玫瑰里,唯有我是朵焕发生机和希望的向日葵。
以后我会有两对父母,两个妈妈,两个爸爸,我有着其他小孩子比不上的幸福可以享受,甚至班级里的家长会再怎么样,我的座位上也不会是空着的了。
所以,对于他们分开的这件事,其实我并不责怪谁。
早在他们每一次见面时的争吵,分开的定论就已经被深深地埋下了伏笔,只不过那时候的我还太小,还不知道“离婚”的存在与概念,先前也从未听到过哪本童话书里提到王子要与公主分离,其中一个人一走就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回到家中。
毕竟没有哪个小孩子会理解自已团团圆圆的家庭居然还存在着破碎的风险,自已的父母间竟还会有永不见面,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
只是在我八岁的那年,刚好是国庆假期的前一天,妈妈在那段时间也突然回了家,因为家中难得父母都在,还有长达七天的小长假,我高兴得雀跃着回了家。
但一推开家门……空了,排排衣柜整齐地敞开着大门,关于妈妈和姥姥姥爷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前一年,因为爷爷的病逝,父亲得到了遗嘱,大部分财产都被分到了他的名下。父亲靠着遗产,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劝说妈妈把姥姥姥爷接过来住。
老人家年纪都大了,不再像当年为了钱就嫁女儿的那般狠心,他们现在对待妈妈,也都怀着愧疚心理,再加上姥爷的一条腿还落下了病,刚经历了丧葬的妈妈到底也是担心,就听从了父亲的话。
没想到父亲将老俩口前脚刚接回来,后脚便瞒着他们,将老房子给变卖了。
姥姥姥爷并不知晓这件事,还是因为国庆假期前后,村里那边忙着秋收,姥姥突然就想回老房子看一看,发现里面竟然已经住了另一户人家。
而城里这边,是邻居阿姨过来告诉我的,白天时姥爷给家里打扫卫生,没打扫干净,被父亲指着鼻子吵吵嚷嚷地骂了一顿。刚好被买菜回来的妈妈听到,也不耐着他性子,和他当场在楼道里打起来。
姥爷一时间心梗突发,但两人都没留意,还是前来看戏的邻居闻到血腥味,打的急救电话。
毕竟是心脏那一处的病,也不折磨人,还没到六十岁的姥爷一下子就没了。
再加上姥姥打过来质问房子变卖一事的电话,妈妈彻底被激疯了,拉着父亲雷厉风行地去办离婚。
她什么也没有要,连我也没有要,她宁愿选择净身出户,也不愿意再继续待在这个家庭里。
我在一片一片撕贴纸的时候,脑海里想到的并不是因为这些贴纸损坏了可惜,而是这段时间来的种种,所有的让我感到痛苦的事。
在他们离婚的那天夜里,父亲整宿未归,从邻居家蹭饭回来后,我就一直愣愣地缩在自已的被窝里哭。
那个时候的我,发誓自已以后再也不会流眼泪,因为那时的我觉得爸爸和妈妈就是我的全部,即使爸爸不喜欢我,会时常打骂我,即使妈妈常不回家,总丢下我,但在小孩子的眼里,没有什么是比父母还要更重要的了。
以后我要经历的事,再也不会有比失去家还要让我感到痛苦的了,再也不会有比失去他们还要值得哭泣的了。
我看着掌心里残破的贴纸,就像这个家一般,无论我再怎么想要守护好,粘合好,都不会和好如初。
我默默地擦着眼泪,不断告诫自已没什么好哭的,他们都以为我是在为了几张贴纸哭,但只有我自已知道,我依然在为好久以前的事哭,为几个月前,我失去的家哭。
被积攒了的眼泪,在那一天不断地挤压。
女人拿我没有办法,只是不咸不淡地安慰了我几句话,见我不为所动依旧自顾自地哭,索性把门一关,留我一个人哭。
直至父亲回来,从前的我还傻傻以为是我的依靠回来了,我天真地觉得自已的亲生父亲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亲生女儿的身边。
可他却阴沉着张脸,看向我的那双眼睛里只有不耐烦的情绪:“行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什么事不能为对方考虑着点啊?丛希璨,你也长大了,有自已的主意,我也管不了你。如果你不想叫妈,叫姨总就行了吧。申萱萱还小,你当姐姐的,慷慨大方点不行吗?不就几张贴纸,就当是给妹妹的见面礼了。”
女人一只手挽上父亲的手臂,身子软软地倚靠着,温和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愧疚:“哥,你也别光说希璨啊,这事也怪我,我忙着在后面做菜,就让萱萱自已在客厅里玩,没顾上萱萱。萱萱应该是在玩的时候,误打误撞就进了希璨的房间。”
“希璨,等下次姨再给你买几张新的,行吗?”
小时候不知人心险恶的我,早在听到女人低声下气的那一刻起,就把她认作了一个温柔的人,心中的柔软让我瞬间泄了脾气。
但我又不肯放过我自已,被眼泪磨灭了的理智无力反抗我沉闷已久的任性,它一刻不停地叫嚣着,让我放任自已,让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大闹一场,把我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情绪通通放卸。
似是见我不吭声,女人眸光微闪,将躲在她身后的女孩拉出来,扯出一张牵强的笑脸:“萱萱,来,过来给姐姐道个歉。妈妈之前不是和你说过,进别人的房间前必须得经过别人的同意吗?你今天不光私自闯了姐姐的房间,还把姐姐的贴纸贴得到处都是。既然做错了事,就该给姐姐道歉,知道吗?”
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一双小手紧张地搅着明黄色的裙边,同我对视上的片刻,便连忙垂下脑袋,胆怯地跑到了妈妈身后,仿佛我就是童话里最恶毒的小女巫。
“算了算了,道什么歉啊,萱萱认生,要道歉也应该是丛希璨道歉。你们第一次来家里,她不但不懂得礼貌欢迎,连张笑脸也不给,随她妈一个倔脾气。”
父亲还以为我是单纯地不愿接纳这对母女,才就着贴纸一事的借口作。
我梗着脖子,狠狠地捏紧拳头,第一次抬头反抗父亲,眼神执拗地瞪着他:“凭什么我道歉啊?她擅自闯我房间不说,还翻我东西,用我妈留给我的贴纸。那是我妈给我的,我都不舍得用,她凭什么乱动乱用啊!”
我用尽全力,扯着嗓子朝他们大吼大叫,情绪宣泄出的刹那,只觉得浑身细胞都在痛快地跳动着。
他们被我喊得皆是吓了一跳,女人柔和的表情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像是怕我做出过激的反应,伤害到她的宝贝女儿,将其死死地护在身后:“我们第一天来,这不是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嗤笑一声,冷冷地望着她,“不知道你们就可以乱碰我的东西了?第一天进门就弄乱了我的房间,还指望着我欢迎?我才不想和你们在一起,我相信我妈妈一定会来接我的!”
难得的一次宣泄,我不管不顾的样子,像是明天我就不会和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喊得撕心裂肺,喊得得意忘形,根本没有注意到何时眼前的最后一抹光都被高大的阴影遮住了。
客厅的电视屏中,倒映着的女孩头发松散凌乱,马尾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单薄的一侧肩膀,脸颊疼到发麻,我微微偏着头,终于恢复了平日里镇定安静的模样。
父亲气得不轻,自离婚后,他就开始不愿被人提起关于我妈妈的任何事,大有种要把这个同他过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就此从他的人生中全部剔除的趋势。
而对于正处在幼年时期的小孩子来说,他们总是眷恋着自已的母亲,又有些畏惧自已的父亲的。
每在父亲当着我的面,说我妈妈的不好时,我总会控制不住的失去理智,理所当然不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让我们本就冷淡的父女关系变得更一文不值。
那时的我真的是把自已当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角,觉得自已无论是做什么,都会成功,觉得自已的人生,不会有任何的不圆满,就像动画片里的羊总是能打败狼。
我坚定又自信地告诉父亲,我妈妈才不会丢下我,她是爱我的,是想我的,就像我爱着她,想着她一般地浓烈深沉。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一幕,他将厚厚的一沓纸朝我劈头盖脸地扔,锋利的纸页划伤了我的脸颊,割破了我最后的防护。
他以最现实的方法,告诉了一个孩子最残忍的真相——妈妈是主动放弃我的,她在逃出苦难的时候,从未想到过我的处境,我的未来。
我对我的父母来讲,只是一个丢弃不下的责任。
重生……我的人生没什么好重新再来的。
甚至上辈子的我都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死的,只是因为对我自已的人生感到了疲惫,对我自已这个人感到了失望。
父亲还在指着我的额头骂我不懂得感恩,我想,如果我真的要感恩他的话,那这个恩情,便是我永远都还不清楚的。
女人护着她的女儿,为了不被波及,她们选择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依旧同我记忆里模糊的影子一样,旁观着,嘲讽着,总是乐于欣赏我的苦难。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网上也浏览到过一句话:时间是治愈伤疤的一剂良药。
那时候的我是很赞同这句话的,还自以为是地在那句话的下方点了个赞。
我以为时间过得久了,我会变得不在意过往,无惧于曾经的伤痛,甚至觉得当时胆怯懦弱的自已是幼稚到了愚蠢。
69書吧
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无论过了多久,结了痂的伤口面临曾经造成伤痛的元凶时,依旧会脆弱地裂开,而我只会更加恐惧地战栗着身体,连回视的勇气都没有,更何谈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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