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将至，他们二人在起风前回到了驻扎地。
“今天，谢谢你。”克蕾瑕将一杯热气腾腾的夜调推到NGC-2237面前，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句，“……还有抱歉。”
“嗯？”即使是如此轻微的音量，NGC-2237依然捕捉到了。
克蕾瑕猛然侧过身，端起粗陶杯抿了一口夜调，“我是说我确实不喜欢帝国，但我并没有讨厌你。”
NGC-2237发现她的脸颊染上一层薄红，神情有些奇怪。于是，他决定先把端过属于自己的那杯夜调，默默地饮了一会儿。
这杯夜调的口感偏甜且口感轻盈，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克蕾瑕迅速调整好情绪，转身面向他。
“为什么你会对帝国抱有不一样的看法？”NGC-2237思索了一会儿，“在我的记忆中任何一位帝国属民都天生的认同帝国。”
“因为，我不是帝国人。”克蕾瑕微笑回答，“我生在别处，长在别处，接受的文化教育与帝国千差万别。”
NGC-2237震惊地看向她，“不可能！”
“资料里明确记载当时这颗星球里只存在帝国这唯一一个人类文明。”他的目光瞥见克蕾瑕身上的鸟羽时蓦然顿住。
“假设当时存在其他人类文明，那么你是怎么进入帝国的？帝国的管控极其严密，而你的身份竟然毫无错漏，甚至进入帝国核心。”
克蕾瑕笑了笑，没有回答。
NGC-2237明白这份笑容里所蕴涵的意思，换做以前他会想方设法知道相关的一切，而现在他沉默地起身走向副驾驶的位置，“白天你消耗了大量的能量，趁夜半时分好好休息吧。”
“等夜半过去，按照规划好的路线继续往前走吧。”说完，克蕾瑕转身离开了。
车外风起云涌，车内却寂静无比。
克蕾瑕透过玻璃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
她坐在单人椅上，从贴身的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牛皮本与一支外观简陋的笔。
泛黄的书页被翻开，最终挺在其中一张空白的纸张上，她提笔写道：“白雾森林的生态状况越来越好了，这次用探索者给森林做了一次全面的探查。那些记录在内的动植物们生存状态良好，有些能结果的树，它们结出的果子非常好吃，大部分都是甜的，你一定会喜欢。”
“对了，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一次我遇见了鸟，并且得到了它们的礼物——一根羽毛。它们应该是从海上迁徙而来，未知的土地上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惊喜。接下来，我会按照以前的路线前往灯塔，路上会经过霞岩山。如果遇上有趣的景观，我会画下来。等你回来，我可以当你的向导，祝你在宇宙探索中一切顺利。”
她顿了顿，对着纸张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又一次落笔，“我想你了。”
最后，克蕾瑕将那根羽毛夹在这一页之中。
“探索者007号的动力燃料储量怎么样？”天将明时克蕾瑕问他。
“很充足，探索者007的燃料总仓里填满了高塔里的源能。结合之前的一系列探索报告，我有注意到在探索后期经常发生燃料不足的情况，对此我在整个探索期间都采取吸收光能转化成当天部分燃料的手段，尽量减少总仓燃料的消耗。”
末了，NGC-2237问道：“准备使用飞行模式吗？”
“是的。”克蕾瑕点头，“接下来都是海拔一座比一座高的山峰，山路崎岖，而且部分地区地貌奇特，我舍不得破坏它们。”
“明白，我会实时优化供能模式与探查方式。”
探索者007号缓缓驶出森林后，在一处广阔平缓的地方逐渐加速起飞。
前进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无数的绿色如湍急的流水般飞逝。NGC-2237垂下眼眸，仔细检查各个数据后再度抬头望去，视线所及之处竟瞬间换了个模样。
眼前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峰，最引入注目的是山体的颜色——全是由深深浅浅的红与白一层层相互交叠而成。
“霞岩山。”他忽然想起克蕾瑕为它取的名字。
自动程序在第一时间驱使如飞蚊般的小型机械在风中捕捉微小的山体尘埃。
三十分钟之内，检测就已完成。
69書吧
NGC-2237看见检测数据的那一瞬间瞳孔微缩。下一秒，他调出了该地图以前的地图测绘进行对比，“难怪。”
随后，他来到车顶。克蕾瑕正站在眺望远方连绵不绝的赤霞。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舍不得了。”
“你也觉得这幅景色很美吧。”克蕾瑕回头看向他。
“我暂时还没有对美产生相应的概念。”NGC-2237解释道，“山体尘埃的检测结果显示，霞岩山中的红色岩体是非常好的燃料，可用于多种途径，尤其适合用于飞船在宇宙节点进行跳跃。白色岩体能隔绝高温与极寒，地质坚硬，若是加工成漆料进行涂抹可大大提高机械零件等使用寿命。”
克蕾瑕静静地看着NGC-2237，继续听他说道：“这两种资源帝国绝不可能遗漏，所以我翻阅了该地区以前的地图测绘。帝国时期，这片地区并非眼前这幅模样，最早的记录显示霞岩山出现于帝国离开的两百七十二年后，距今六十八年前。”
“所以我能明白，你所说的舍不得是因为它尤其珍贵。它原本存在于地深千万里之处，应该是自然灾害频繁时期因地壳运动而出现。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中的独特造型是经过百年间风化后的模样。”
“你觉得眼前这幅景色真的只需要两三百年的时间就能自然形成？”
NGC—2237被问得微微发怔，他沉默地侧头看向窗外那无穷无尽的赤霞，语气犹疑地说道：“难道需要更久的时间吗？可是记录对不上。”
“不如你试着想想为什么？”克蕾瑕轻声说道。
他微皱眉头，脑海的第一个反应是“没有相关数据”。下一秒，他又立刻将这个念头从大脑里删除。
如果说出来，她大概会有些失望吧，并且他也不想输。
一种奇怪的力量迫使他强行运转无法连接的运算中枢，企图从空白的数据库里找出相关信息。
突然，探索者007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不知何时，远处的岩柱之上云层翻涌，原先湛蓝明亮的天空被逐渐深沉的黑云笼罩。
浓密的黑色云团偶尔泄露出几道一闪而过的刺目白光，时而发出轰隆之声，不详的气息在整片天空中弥漫。
NGC—2237快速扫过屏幕上的时间——夜晚并未到来。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们遇上了风暴与雷电。
“下降至两百六十米，并往左调三十度。”NGC—2237毫不犹豫地给出指令。
探索者007按照指令迅速下降并调转方向，然而，一道雷电并不想就此放过他们，索性狠狠地劈了下来。
车身头一次发生剧烈的抖动，NGC—2237瞬间拉过克蕾瑕讲她护在怀中。
两人眼前先是被刺目的白茫填满，随即是黑沉沉的一片，谁也没能看清对方。
待车内光亮恢复，探索者007也平稳地行驶在低处。他们也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进行检查修复，仿佛意外只有探索者被雷劈一下而已。
NCG—2237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不停滚动的屏幕。
一切正常，每个数据都诉说着这个事实。
然而，他的双眼开始逐渐失神。
眼前清晰的数据变得模糊、扭曲，又逐渐构成另一副画面——来自遥远的过去。
“滴——”尖刺的提示音划过寂静的空气，又有一个仿生人发生了严重的故障需要被销毁。
作为仿生人的管理者，帝国的指挥官NCG—2237要将它的资料全部提取，只留下故障情况发至中枢保存。最后，再将它的编号删除。
这和死亡是相同的，可帝国不存在葬礼。只是一滴水蒸发，一团云被吹散而已。
然而，每当一名仿生人死去时，NGC—2237都会梦见那抹红色的身影。
他想如果是那个人会怎么做？
明明大家的数据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们会频繁的发生故障，因为他们是拙劣的赝品吗？
这个问题反反复复的缠绕着他，却无人可以解决，直到又出现某个仿生人发生故障的时刻。
那天，他正在听下属报告任务情况。忽然间，他收到一条紧急通知。
NGC—108违反命令故意放跑目标人物，属于反叛罪，需立即抓捕并销毁。
他瞬间一怔，同时，他也发现面前的仿生人——NGC—108微挑眉头。
NGC—108察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愕然，也猜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却依旧气定神闲地汇报完了任务情况。
“为什么？”NGC-2237毫不犹豫地问出了积压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闻言，NGC—2237的神情里少了一丝戒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某种疑惑被解开了。
“只是觉得那是正确的，所以就做了。”
“你出现了严重的故障——认知失调。这种情况无法被修复，只会被……”他的话语突然卡住继续说下去。
“只会被帝国销毁，迎来死亡。”NGC—108毫不在意地戳穿了覆盖在真实之上的薄膜，将残酷的事实明晃晃地丢在地上。
此时，星舰内部响起了轰鸣的警报声，NGC—108还剩下不到三分钟的自由时间。
“为什么我们会出现故障？”他似乎是在发问，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NGC—108离去的背影顿了顿，微微侧头道：“身为仿生人的源头、帝国完美的化身的那个人——真实的他是否与我们知晓得一模一样呢？”
“或者换个角度思考，与那个人、与帝国相悖的认知真的是失调故障吗？”
对侧的屏幕上映出一小队抓捕人员已经来到副舰舱门处。
闻言，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刺痛，淡漠的面容甚至出现了一条条裂缝，异常艰难地说道：“我不明白。”
NGC—108瞧着他的表情，再度转身离去，轻轻声叹气，“做一个完美的帝国武器，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吧。祝你早日获得真正的平静。”
舱门打开，NCG—108的身影逐渐远去。
忽然间，他想起了最初的记忆——那个人的背影与NGC—108的背影完全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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