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吗？”她问。
他顿时陷入了沉默。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溪流与无尽绿意的森林，身后有着一锅煮沸的水，里面放了一些人类可食用的植物，还有一张折叠小木桌，桌上有一罐新研磨的可啡粉和可可粉，以及采集到的小浆果。
与他同行的克蕾瑕正用溪水清洗研磨工具和餐具，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无言，一边哼着明快的乐曲，一边放好已清理干净的器具。
接着，一碗热腾腾的漂浮着颜色各异的植物汤递到了他的眼前。
NGC-2237熟练地接过粗陶碗，霍然开口道：“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她问。
“不会带来毁灭……”他凝视着蒸腾的热气讲述起了过去在宇宙中的“旅行”。
他苏醒的那一刻，便一直跟在制造者——也就是执政官费伊斯的身边，听从执政官的命令乘坐星舰前往黑暗的宇宙，登陆宇宙中发光的恒星。
起先，他的任务是负责接收探索宇宙的军队发来的新星系的坐标，而后与其他十几名仿生人组成小组前往坐标星系探查相应的星球情况，带回各种外星物质。
这期间，更会在群星间来往多次，为了配合科研部门的某些实验。
后来，他因表现出色得到了军衔——指挥官。
他依然在群星之间来回“旅行”，不过他已不负责探查任务，而是侵入外星星球上的智慧生物的梦境，寻找他们秘密，并在精神最脆弱的地方留下致命一击。
偶尔，他会遵从执政官的命令亲自或者间接地在茫茫宇宙中杀死一颗星。
NGC-2237极力的控制自己声音毫无起伏，或许能忽视内心猛然涌出的一些自己无法准确定义的情感。
只是，他胸口异常沉闷，像树上未成熟的浆果一样又酸又苦。
克蕾瑕沉默地倾听着，未至任何评判。
一时之间，只剩下器具的碰撞声与轻微的咀嚼声。
良久后，NGC-2237蓦然补充道：“但我觉得自己在以前或现在的旅行中是一样的。”
“这句话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过于抽象。”
NGC-2237顿时语塞，无法精确定义，无法用理性与逻辑陈述的事物越来越多了。
他低下头把碗里的食物全部吃下，尽管以补充能量而言食用这种方式效率底下。
饭后，克蕾瑕又去了不远的地方收集植物。她说，在第二次黄昏结束前想多找一些种类不同的植物。
NGC-2237如往常般跟在她身后三米处，周围区域早就探查过无大型哺乳动物生活痕迹，亦无具有强烈攻击意识的植物与昆虫。
只是出于某个连他都不清楚的目的，驱使着他自己的一切行动。
NGC-2237静静地注视她，似乎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开那些缠绕在一起的疑惑。
他们已经进入这座广袤的森林五天。
前三天，NGC-2237根据灯火计划的以往资料和自己的探查经验，对这片森林进行了一次惯例的生物数据与资源情况的全面扫描。
克蕾瑕看过相关数据之后，提议在森林里逗留几日。她有一些事情想做——比如，收集植物。
在NGC-2237看来这是一种十分原始的行为，而大多数情况下她主要以观察为主，比如观察树皮树干与枝叶、跟着小虫走一段路、品尝外表大致相同的浆果在味道上有何种差异等等。
他对此提议：“探查过程中对个别生物进行特殊观察也有更加快速便捷的办法，探索者系列都配备了该项功能。”
“我知道啊。”克蕾瑕歪头瞧着他，“我做这些是我个人的兴趣爱好以及没来由的突发奇想，再说旅行的乐趣就在于此。我又不是在工作，或者必要的研究，借助高科技反而无聊。”
“兴趣”、“爱好”、“乐趣”，他又接触到了新的词汇。
只是在听见“无聊”这个词的时候想起了一成不变的银白色与相顾无言的沉默，包括他自己。
他总是看着，看着屏幕显示的数据，看着宇宙中的群星，看着星辰死亡时的残骸。
是的，只是看着，现在也是看着她。
突然，NGC-2237抓住了某种转瞬即逝的事物，“以前或现在，我都只是看着。”
“你想打破这种状态吗？”克蕾瑕扭头看他。
“想，但我找不到打破这种状态的突破口。”
克蕾瑕站起身，扔了一个紫色的果子给他，“尝尝。”
NGC-2237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样？”她问。
“很酸，带一点甜，最后又变得涩。”
“喜欢吗？”
NGC-2237沉默了一会儿，“我没这种概念。”
“是帝国没有这种概念。”
克蕾瑕走到他面前，“如果刚才我说全都吃掉，包括核。你一定会遵从，因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依照指令而这事。当外界没有指令的时候，你就无事可做。同时，帝国删除了充满个人意志的文化，也就导致你无法让内心生成指示而做某事。”
“至于喜欢的概念，用简单的话解释是一种倾向。在面对世间万物的时候，这种倾向是不同的。如果有人对事物没有明显的喜欢或讨厌，也会因为具体情况的不同而有不同程度的倾向。”
克蕾瑕又拿出一个紫色果子咬了一口，“这种果子的味道对我来说还可以接受，但是如果现在有另一种选择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拿出一串红里透黄的小浆果，扯了两颗放入口中，“这种浆果的味道更甜一些，而且汁水饱满，在不需要囤积食物应对生存危机的时候我更喜欢它。”
NGC-2237懵懂地点头，“那毫无概念的情况下该怎么发现喜欢的事物？”
克蕾瑕歪头想了想，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词汇，“实验。”
“对某样事物有了解之后才能说喜欢与否，有了多种事物的认知，你就能感受到自己喜欢什么。”
“我想除此之外还需要添上一条实验原则。”NGC-2237认真地说道：“实验时不能依赖帝国科技。”
闻言，克蕾瑕重重点头。
密集的枝叶之间漏了几许天光，光源中心橙红似火，而远离光的边缘是一片浅灰中隐隐透着紫的云雾。
回程之时，NGC-2237在满地的落叶、断裂的枝条以及零星的碎石之间选择带走一片刚从枝条上飘落的叶子。
这片叶子并无特殊，只是刚好飘至他的眼前，他也正好想伸手接住它。
入夜后，克蕾瑕将今天的战利品放入了位于第一次车厢的标本保鲜层。
静默中，她突兀地问了一句，“帝国现在还派出部队去宇宙深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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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帝国还没有找到宜居的星球吗？”克蕾瑕低着头，让人看不见神情。
“这个问题超越了我的权限，就仅我所知道的情况而言，个人认为帝国目前并不满意那几个宜居的星球。”他想了想，“简单来说，帝国的任务分两种，一是保证帝国在宇宙中航行，一是探索更远的宇宙计划，名为星火。”
“关于星火计划，你有什么了解吗？”克蕾瑕又补充了一句，“星火是灯火计划失败后的playB，所以就想问问。”
“抱歉，我的权限不够。星火计划属于最高机密，我无权知晓。只是苏醒初期，收到过该部队传来的星系坐标。”NGC-2237想了想，“坐标在双鱼座的尾部。”
“哦，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克蕾瑕急匆匆地转身，“早点休息。”
他注视着克蕾瑕离开的身影，总觉得她方才有点异样——克蕾瑕和人聊天时从来不会不看着对方。
随即，主机屏幕显示顶部的望远镜被启动，处于工作状态。
寄居在探索者中枢内部的自动程序传来望远镜的工作参数，复消色差系统的数据已经达到顶峰，他知道她在用望远镜看天空南侧的星星——双鱼座。
接着，自动系统传来了第二层车厢的画面。他看见她那入水波般的眼睛汹涌澎湃，却同时风平浪静。
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过后也当无事发生。
如她所说，确实该休息了。
NGC-2237关闭了大量灯光，整辆车进入休眠防御阶段，由自动程序监控外界与车辆情况。
他半躺在驾驶位后的一张坐椅，却迟迟没有入睡。原因无它，只是不喜欢自己的梦，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梦境。
然而，仿生人的功能也只能支撑七天不眠，如今已是极限。
好在，他找到了解决办法。
通过自身可以侵入其他智慧生物的梦境功能，到别的梦里休息——也就是克蕾瑕的梦。
NGC-2237在入睡前反复告诫自己：只准出现在她的梦境边缘，绝不多进一步。
几次深呼吸后，他也适应了眼前的黑暗，缓缓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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