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都的舆情顿时紧张起来。
一场比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像酝酿已久的火山般爆发开来。
学生、工人、商贩、报业...连“棒棒”们都卸下肩头货物,举起了声讨腐化政府的横幅。
上次如此盛况,还是1938年十万群众欢送川军出川抗战时举行的火炬大游行。
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年,政府的声望就一落千丈。
日本人的火上浇油得逞了。
这让刚因“皖南事变”被国内外舆论抨击的狗血淋头的蒋介石,头疼不已。
眼下,日军在华北推行“治安强化运动”,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而蒋介石还在奉行抗倭剿共双管齐下的策略,消极抗日,积极反共。
战事愈演愈烈,国土沦丧过半,这样的局面令包括连卫立煌在内的部分国军将领都大为不满。
举国上下,一致抗日的声浪持续高涨。陪都重庆,更成为聚光灯下的焦点。
形格势禁,无奈之下,蒋介石终于公开承诺:以后绝无剿共之军事。
震彻寰宇的声讨,这才逐渐消歇。
而吴底对柳蓁的营救,也迎来了一个绝佳机会。
为平息众怒,表明一致抗战的决心,国民政府决定“特赦”一批无关紧要的政治犯。其中包括中共党员、民主人士和爱国学生。
按照规定,特赦法令需经行政院院长签发,并由负有监督职责的司法部部长副署。彼时,行政院院长由蒋介石兼任。司法部部长则是法学大家谢冠生。
69書吧
谢冠生是留法博士,在法学上造诣颇深。
国民政府内部派系林立,各占山头,司法部就完全置于CC系(即以陈果夫、陈立夫为首脑的政治派系“中央俱乐部”)的掌控之下。
被陈氏兄弟扶上部长大位的谢冠生,积极推行“司法党化”,将中统特务人员安插进司法部和各省战区充任检察官,以“锄奸肃反”之名,行“清除异己”之实。
谢冠生有条软肋,喜好文墨,对名家字画尤为醉心。
这日夜里,位于上清寺的谢公馆大门被咚咚叩响。
仆人打开门,只见一个拄着拐杖,满脸褶皱的老头拎着个包袱恭敬地站在门口。
“你找谁啊?”
“咳咳...劳烦通秉,老朽是‘仰止堂’的掌柜,有件东西想转交给谢部长。”
老头没说两句就咳个不停,佝偻的身子像个半截子入土的痨病鬼。
仆人一脸嫌弃地接过老头递来的拜帖,只看一眼就扔出门外,没好气地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谢部长是你想见就见的?走走走!”说着,连推带赶地便要将老头轰走。
老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拾起拜帖,掏出两枚银元塞给对方,乞求道:“烦请小爷通禀一声,待我出来,还有重谢!”
仆人吹了吹手里的银元,放到耳边,震颤作响。
他满意地点点头,扔下一句“等着吧!”咣当关上了门。
吴底挺直腰板,冷笑一声,环伺这座高墙四合的宅院,不由慨叹“残垣断壁,权宦奢靡”。
很快,仆人就将他领进了门。
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五彩斑斓的琉璃窗与满屋的红木家具中西合璧,相映成辉。
一名梳着分头的男子从旋转楼梯走下,面色沉稳,风度翩翩。
他理了理袖扣,朝含胸驼背的吴底问道:“仰止堂的刘掌柜?”
吴底捂着嘴干咳两声,声音沙哑地回道:“是是是,正是小人。久闻谢部长大名,今日有幸...”
“诶!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听说刘掌柜前些日子回家迁坟去了,怎么突然会到我这里来?”
吴底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憨憨笑道:“谢部长真是消息灵通,对我这种小人物的事都了如指掌。小老儿确是回了趟开县,只因这边出了急事,才连夜赶回。”
“哦?但我与刘掌柜并无交情,今夜来此,有何贵干啊?”
吴底躬着身子,将包袱打开,拿出一幅卷轴,在茶几上铺展开来。
谢冠生斜眼一瞥,立时双目放光,两脚不听使唤地走到近前,观赏起来。
“这...这是...”
眼前的草书大作,笔札精妙,意志高远,又有“蛟龙出海”的磅礴气势,颇具“颠张醉素”之风。
“这是陆放翁的《村居初夏》南宋真迹。”
看着几乎要将眼睛贴到纸上的谢冠生,吴底心里已有了七分把握,补充道:“听闻谢部长来陪都后曾挥毫此诗,以书思乡之情。恰巧,小老儿近日清理库藏时,发现了这副帖子。好诗当赠有缘人,此帖放在谢部长这里,远比在我那蒙尘更有价值。”
书帖下端历代文人墨客的题跋印鉴,加之细腻匀净的桑构皮纸,足以证明这幅书帖的真实性。即便并非陆游真迹,定也是千年前的东西。
面对如此厚礼,谢冠生一方面爱不释手,一方面又心存忐忑,生怕这个老头给他提什么办不到的条件。
他抬起头,请吴底落座,让仆人看茶。
“刘掌柜刚才说,这边出了急事,不知是何事啊?”
听谢冠生自己开了口,吴底立马装出一副忧愁不已的表情,放下刚刚端起的茶碗。
“唉!不瞒谢部长。我有个侄女,名叫刘蓁,家中变故,来重庆投奔我。可刚住下没几天,就被军法处的人给抓了,现在还在衙门巷的监狱里关着呢!”
“哦?有这等事?!”
谢冠生眼珠一瞪,但旋即又垂下眼皮。军法处归贺国光管,他八竿子打不着啊。更何况,能关进衙门巷的,都不是什么善类。
他饮了口茶,不再说话。
吴底见状,趁热打铁地哽咽道:“我这侄女,从小温柔贤淑,大家闺秀,连开县县城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去开什么暗娼呢?”
“暗娼?!”
谢冠生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瞬间联想到了闹得满城风雨的“花庵事件”,如果真和此事有关,他宁愿退掉这份厚礼也断不敢帮忙。
“嗐!什么暗娼!是他们搞错了!听说他们要抓的老鸨叫‘柳蓁’,和小侄‘刘蓁’一字之差,定是听错了名,抓错了人。可怜小侄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如今却要饱受牢狱之苦...”
吴底说着,竟呜咽起来,还从眼角挤出几滴混浊的老泪。
谢冠生立刻命人拿来那份《时事新报》,在头版文章中快速扫视,很快找到了“花庵老鸨被捕”字样。
他僵硬的脸庞立刻松弛下来,若是场“乌龙”,那便好办了。
“可...我与军法处没什么交情啊。此事办起来恐怕...”
吴底余光瞥着对方那张贪得无厌的面孔,心领意会地说:“军法处的人与魔鬼无异,哪里会听人喊冤。所以只能拜托谢部长了。听说,国府要特赦一批政治犯,烦请谢部长将小侄的名字加进特赦名单中。事成之后,小店中的珍品古玩,由您任选。”
谢冠生干笑两声,欣然应允。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只有他能办到的好方法。
蹒跚着走出谢公馆,吴底如释重负。
他撕下贴在脸上的那张用羊皮内层最柔嫩处鞣制而成的“人皮面具”,摘掉头上的假发套,丢进随身携带的包袱里。
两日后,柳蓁与十余位分别关押的政治犯一同获释。
尽管这纸特赦令让陈晗大感意外和不解,但此时,麻烦缠身的他已无暇顾及这些。如何保住自己这尊泥菩萨,才是最要紧的。
柳蓁浑浑噩噩地回到公寓,从门檐上摸下钥匙,拧开把手。
但一进门,她就瞪圆双眼,呆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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