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的将乐县有一个做官的家族,家主姓马名万群,他的官职是吏科给事中。他因为批评太监王振专权误国,被削去官职成为普通百姓。马万群的妻子早已过世,他只有一个儿子,名叫马任,表字德称。马任十二岁就开始接受教育,非常聪明且学识渊博。
说到他的聪明,就好比颜子渊那样能够闻一知十;论及他的学识,就像虞世南那样博学多才。他才情出众,名声在外。马万群自然非常疼爱他,不必多言。而那些富家子弟,一来因为马任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二来认为他才情出众,早晚会有大出息,所以都争相巴结他。
其中黄胜和顾祥两人更是奉承得紧,他们真的是无微不至,关怀备至。他们总是称兄道弟,花钱从不计较。如果听说哪家店的酒好,就会请马任去喝几杯;如果夸赞哪个妓院的女子漂亮,就会为马任包月。他们为了巴结马任,可以说是竭尽全力。
黄胜和顾祥都是富家子弟,虽然他们自已不识字,但也冒充读书人。他们把马德称当作大菩萨一样供养,希望以后能沾他的光。而马德称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别人对他好,他也会对别人好。所以,他也把黄胜和顾祥当作朋友。黄胜甚至把自已的妹妹六媖许配给马德称为妻。马德称听说这个女子才貌双全,非常高兴。但是他从小就立下誓言:如果要结婚,必须在科举考试中金榜题名之后,才能洞房花烛。马万群见他志向远大,也不强求他,所以他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岁,但还没有结婚。
这一年正好是乡试的年份,有一天,黄胜和顾祥邀请马德称一起去书店买书。他们看到书店隔壁有个算命店,牌子上写着:“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 马德称说:“这个人叫‘铁口’,应该会说实话。”于是他们买完书后,就去了隔壁的算命店。马德称向算命先生拱手行礼,然后报上了自已的八字。
算命先生根据他的八字和五行生克的原理推算了一番后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的命运。” 马德称说:“君子问灾不问福,你不必隐瞒。” 黄胜和顾祥在旁边担心算命先生不知好歹说出冲撞马德称的话来,所以黄胜提醒他小心点说话而顾祥则询问算命先生马德称是否能中举或者中状元等问题来试探他是否真的会算命。
算命先生则说根据马德称的八字来看他出生于一个显赫的家族并且文章写得非常好可以称得上是冠世之作但是二十二岁时会遭遇一些不幸可能会破财甚至危及生命但是如果能熬过这一劫之后到三十一岁开始就会享受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只是要注意在人生的一些关键时刻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否则可能会前功尽弃。黄胜听了非常生气开始骂人而顾祥则想要动手打这个算命先生但是被马德称拦住了他认为命运的玄妙之处就在于不可预测只说算命先生算得不准就算了不必太过计较。最后三人离开了算命店没有给算命先生钱。这正应了那句话:“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候,马德称本以为功名会轻易到手,虽然对那位算命先生的话没有深究,但也不太相信。然而,尽管他在考场上表现出色,但榜上却无名。他从十五岁开始参加考试,到现在二十一岁,已经参加了三次科举,但都没有中举。虽然他的年纪还不算大,但因为参加了多次考试,反而觉得有些不利。又过了一年,他刚刚满了二十二岁。
马给事的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怀疑是马给事指使的,于是再次挑起旧仇,暗中唆使朝廷中的心腹,寻找马万群当初做官时的罪过,以贪污万两银子的罪名,命令当地巡抚追缴。马万群本是个清官,听到这个消息后,一气之下病倒了,几天后就去世了。马德称非常悲痛,尽孝守丧,但内心无尽的悲伤。然而,官府却为了迎合上意,逼迫他交纳万两赃款。此时,他不得不变卖家产,只有那些有税务记录的财产被官府直接估价后卖掉。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田庄,因为没有报税,官府并不知道。马德称依赖与顾祥的深厚友情,只说那是顾家的产业,请求他暂时承认。另外,他还有一些古董和书籍等价值数百金的物品,寄存在黄胜家里。
却说官府将马家的房产和田地全部变卖后,仍然不足以缴纳赃款,于是继续吹毛求疵。马德称扶着灵柩在坟堂的屋子里暂住。有一天,顾祥派人来说,官府已经知道马家余下的田庄了,瞒不住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好交给官府。后来听说这件事是顾祥举报的,一方面是怕以后被连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博得官府的欢心。马德称了解到人情的奸诈和险恶后,只是付之一笑。
过了一年多,马德称去黄胜家索要寄存的物品,但黄胜几次都不见他。最后,黄胜派人送来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一张账目清单,详细列出了各种费用,包括某月某日某事的用银,以及哪些费用应该由马德称独自承担,哪些应该由他们共同承担。而且,古董和书籍等物品都被估价并扣除了,一样也没有还给他。马德称非常生气,在来人的面前撕碎了账目,大骂了一场,说这些人是狗猪不如的东西,再也不要见面了。从此,他也不再提起与黄家的亲事。黄胜巴不得与马家断绝关系,这正合他的心意。
这正应了西汉冯公的四句话:“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马德称在坟屋里守孝期间,生活困苦,衣衫褴褛,连饭都吃不饱。他想起了当初父亲在世时也曾周济过别人,现在自已遭遇困境却无人帮助。守坟的老王建议他把坟上的树木卖掉,但马德称不愿意。老王指着路上的几棵大柏树说:“这些树不在坟墓旁边,卖掉也没关系。”马德称同意了,并讲好了价钱。但当他们砍倒第一棵树时,发现树心已经被虫子蛀空了,不值钱了。再砍倒一棵也是这样。马德称叹息道:“这就是命啊!”于是就叫停了砍伐。那两棵树只能当柴火烧,卖不了多少钱,没两天就用完了。
马德称身边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小厮,他请老王做中间人把小厮也卖给了别人,得到了五两银子。奇怪的是,这个小厮过门后每天晚上都会尿床,主人不要了,就把他退还给了老王,并要求退还原价。马德称不得已只好减价二两银子把小厮给卖了。更奇怪的是第二遍卖出去后小厮就不再尿床了。这几晚上的尿床分明就是为了打掉马德称的二两银子而已。
时间过得很快马德称的孝期就要满了。他极度贫困无门可求。这时他想起了有一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官员在湖州德清县做知县也是父亲的学生。于是他决定去投奔表叔希望能得到帮助。在两人之中也许能遇到一位愿意帮助他的人。于是他将一些家具杂物托付给老王卖掉充当路费浆洗了旧衣服收拾好行李搭船前往杭州。可是当他到达杭州询问表叔的消息时却得知表叔在十天前已经去世了。他又赶到德清县去找那位知县时又正好遇到知县因为钱粮问题与上司发生争执不合于是知县耍性子要辞官回家关门不见客。这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啊!
马德称在杭州和德清都没能找到可以帮助他的人,于是他想到南京有很多做官的年家,于是他乘船前往京口,准备渡江。然而,连续几天的大西风使得上水船无法前行,他只好步行前往句容,然后直奔南京。
他列举了南京的几个城门,然后进入通济门,在饭店过夜。第二天早上,他去各部科等衙门打听,发现往年认识的做官的人都已经升迁、调转、去世或者败坏,他一个也没遇到。他满怀希望而来,却失望而归。他在南京流连了半年多,盘缠全部用尽,生活陷入困境。
有一天,马德称到大报恩寺投斋,遇到了一个相识的乡亲,打听乡里的事情,才知道本省的宗师正在进行岁考。他因为没有给学里的师长送礼物,所以没有被复起用,也无法参加游学。现在,他因为无法与家乡通信,被教官当做避考而被除名。他听到这个消息后长叹数声,觉得无颜回乡。
他打算在南京找个教书的地方糊口,但世人眼光浅薄,不识高低,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聘请他。他又在寺庙里待了一段时间,但和尚们都对他不客气,语言不逊。幸运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一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一个门馆先生一同前往北京,一是陪话,二是代笔。马德称得知这个消息后,觉得这是个去北京的好机会。他通过和尚的推荐,成为了赵指挥的门馆先生。
在前往北京的途中,他们的船在黄河口岸停靠。马德称上岸方便时,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原来是河口决堤了。赵指挥所带领的粮船四分五散,不知所踪。马德称举目无亲,感到绝望,甚至想投河自尽。幸好被一个老者救下,老者了解他的情况后表示同情,并想送他一些银两作为路费,但发现自已的钱已经被偷走了。老者又带他到市集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了五钱银子送给他。马德称非常感激,再三感谢后分别。
马德称思索着如何靠手头的五钱银子支撑长途跋涉。他想了个办法,买了纸笔,决定靠卖字来筹集路费。马德称的书法和文章都相当出色,但时运不佳,没能得到文人和墨客的赏识。他的字主要在一些村庄小店被随意买下用来糊墙,这些人根本不懂得欣赏字的好坏,自然也就不愿意出多少钱。因此,马德称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抵达北京。
到了北京后,马德称在一家饭店落脚,向店主借阅了缙绅查看,发现有两位他认识的年长的官员,一位是兵部尤侍郎,一位是左卿曹光禄。他立刻写了名帖去拜访曹公。但曹公看他衣衫破旧,心中不悦,又知道他与王振有仇,因此只是冷淡地送了他一点小礼物就打发他走了。
马德称又去拜访尤侍郎。尤侍郎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只是写了一封推荐信,把他介绍给在边疆的陆总兵。店主看有这封信,以为马德称会有好机会,于是借给他五两银子作为路费。但不幸的是,当时正值北虏也先侵略,大肆掠夺人口和牲畜,陆总兵失职被解送到京城问罪,连同尤侍郎也被罢官。
马德称在边疆逗留了三四个月,一无所获,只得再次回到北京的旅店。店主损失了五两银子,又无法追讨,加上马德称还欠了房钱和饭钱,店主无奈之下,想出了一个办法。他知道前面胡同里有个刘千户,他的儿子八岁,想找个先生教书,于是就推荐了马德称。
刘千户非常高兴,讲定了二十两银子的学费。店主先收了一季度的学费,用来抵销马德称的欠款。刘千户非常尊重马德称,送了他一套新衣服,并热情地迎接他到家里教书。从此,马德称的生活有了保障,而且在教书之余,他还有时间重温经史,再次投入文章创作。
然而,刚刚教了三个月的书,学生就因出痘病重,太医用药无效,十二天后去世。刘千户只有这一个儿子,非常悲痛。这时,有刻薄的人对他说:“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他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丢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和他亲近。”
刘千户没有想到自已儿子的死是命中注定,反而怨恨马德称带来了霉运。这个消息传开后,京城里的人们就给马德称起了一个外号叫“钝秀才”。每当钝秀才在街上走过时,家家都会关门闭户。如果早上遇到钝秀才,那么这一天的运气就会很差:做生意的会亏本、找人会找不到、打官司会输、讨债的会发生打斗或争吵。就连小学生上学也会被老师打几下手心。因为这些事情人们把他看作是不祥之物。如果狭路相逢的话人们会吐口唾沫说句吉利话才肯走开。
可怜马德称这样一个出身名门、才学渊博的人因为时运不济而落得个白天没有饱饭吃晚上没有安稳觉睡的地步。同时还有一个浙江的吴监生性格非常直率他听说了钝秀才的事情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特地找到马德称相会。他把马德称请到自已的住处询问他的学识并且表示出很愿意接待他的意思。但是他们的宴席还没有开始吴监生就突然收到了家书得知家中的老父亲去世了于是他急忙告别并转荐马德称给他的同乡吕鸿胪。
吕鸿胪把马德称请到自已的住处并用丰盛的酒菜招待他。但是当他们刚刚举起筷子的时候厨房里突然起火了。吕家的人都惊慌地逃跑了但是由于饥饿马德称跑得慢了一些被地方官员抓住并当作了纵火犯送到了官府去。不等他分辩就被关进了监狱。幸运的是吕鸿胪是一个有天理的人他出钱为马德称免除了枷锁和责罚。但是从此之后钝秀才的名声更加响亮了没有人愿意接待他他只能继续以卖字为生。他经常在过年的时候为人们写春联或者为寺庙写一些疏文来换取一些钱来维持生计。
故事分两头说,我们来说说黄病鬼黄胜这边的情况。自从马德称离开后,黄胜起初还担心他会回来,但当马德称的名字从宗师名单上被除去,又听说他随赵指挥的粮船在黄河决堤中失踪,黄胜就彻底放心了。于是,他日夜逼迫妹妹六媖改嫁,但六媖坚决发誓不再嫁他人。
到了天顺晚年的乡试,黄胜靠贿赂买通了考试,得以中举。乡亲们纷纷奉承,得知六媖还未婚配,求婚的人络绎不绝。然而,六媖坚决拒绝,黄胜也无可奈何。年底,黄胜整理行囊前往北京参加会试。
马德称看到乡试的录取名单,知道黄胜得意中举,必然会去京城。他想起旧日的怨恨,感到羞愧,不愿与黄胜相见,于是提前离开京城躲避。然而,黄胜并不珍视这份靠买来的功名,他若是靠真才实学得来的前程,或许还会珍惜。但他用银子买来的举人身份,让他得意忘形,终日沉醉在花街柳巷之中。结果,他因嫖娼染上了严重的性病。
为了尽快治愈,他花费大量白银寻求太医治疗。虽然短期内看似康复,但不到半年,病情恶化,最终不治身亡。黄胜没有兄弟子嗣,家族成员纷纷来争夺家产。他的妻子王氏没有主见,全靠六媖一人内外应对,按照族谱立嗣,让众人心服口服。
六媖也分到了一份不菲的家产。她想起丈夫马德称可能已死的消息,但不知真假。于是,她花费了大量钱财派人四处打听马德称的下落。当听说马德称在京城落魄地被称为“钝秀才”时,她决定亲自去京城寻找丈夫。
六媖是个有决断的女子,她收拾起行囊银两,带着丫鬟仆人雇船直奔京城。在真定府的龙兴寺大悲阁找到了正在抄写《法华经》的马德称。她派老家人王安送去白银百两、新衣数套以及亲笔书信,邀请马德称到京城读书应举。
王安在龙兴寺找到了马德称,虽然他衣衫褴褛,但王安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马德称在贫贱患难之中突然见到王安,一时惊愕不已。当他看到六媖的亲笔信和诗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然而,他坚持要等到明年秋试得意之后再与六媖相见。于是,他写下回诗表达了自已的决心和期待,并将诗封好交给王安带回给六媖。六媖看到诗后不禁叹息不已,她对马德称的执着和才华深感敬佩同时也期待着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在天顺年间,发生了“土木之变”,随后皇太后暂时请郕王代理皇位,并改年号为景泰。在这个时期,权奸王振的全家被查抄,而那些因参劾王振而受害的人则得到了提拔和赏赐。黄小姐在住所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又派王安前往龙兴寺告知马德称。
此时的马德称,虽然仍然借住在寺庙里,但他的生活环境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图书满桌,美食鲜衣,与以前大不相同。寺庙的和尚们知道他就是马公子、马相公,都对他充满敬意。这一年,他正好三十二岁,好运开始降临,这也正应验了张铁口先生的推算。这再次印证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道理。
当德称在寺庙中复习旧业时,他收到了王安带来的消息。于是,他收拾行李,告别了长老,前往京城,并在那里找了一个新的住处。黄小姐派了两个家童去服侍他,并源源不断地送去日常用品。德称写了一份奏章,详细叙述了他的父亲马万群因为直言而遭难的经过,一方面为他的父亲请求皇恩昭雪,另一方面也为自已辩白并恢复前程。
69書吧
皇帝的圣旨很快下来,恢复了马万群的原职,并且还提升了三级。同时,马德称也得以复学并恢复了廪生的身份。之前被抄没的田产,也由有关部门追回并归还。德称派家童去告诉黄小姐这个消息。黄小姐又派王安送银子到德称的住处,并叫他按规定交纳粮食以供学习。到了第二年春天,他考了监生中的第一名,秋天又中了乡试的解元。于是,他在住处准备了喜筵,并与黄小姐成了亲。
第二年春天,他又中了第十名会试的贡士,然后在殿试中考中二甲,并被选为庶吉士。他上表请求假期回乡祭拜祖先的坟墓,并焚烧黄纸以示祭奠,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于是,他和黄小姐衣锦还乡,受到了府县官员的热烈欢迎。他们之前被抄没的田地和房产,都以官价赎回,并详细造册进行了交接,一样都不少。以前疏远他们的朋友,现在都纷纷前来拜访。
只有顾祥一个人感到羞愧难当,搬到了别的郡去了。当时张铁口先生还在世,听说马公子考中并荣耀归来,特意前来祝贺。马德称重金感谢了他,并送他离去。
后来,马任一直做到了礼、兵、刑三部尚书的高位,而六媖小姐也被封为一品夫人。他们所生的两个儿子都中了甲科进士,家族荣耀一直延续下去。直到现在延平府的人仍然把那些未能考中的读书人称为“钝秀才”。后人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这首诗正好诠释了马德称的人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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