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虽然是小孩儿,但不是打个马虎眼就得过且过的人。我明白藏在心里的疑问会把彼此推的越来越远,我不想失去刚得来的家人。”
温羽脑袋像被砸了一样,开始发黑发蒙,嘴唇微微张开,眼眶因为长时间没有眨眼而泛红。
小归知道了什么?自已是不是做了让她不舒服的事情?我真的成为她的家人了吗?
他一张口,眼睛就湿润起来,心尖也开始发酸,“小,小归……你有什么要问的,我都如实回答。但……但不要把师兄师姐推开,好吗?我们都很喜爱你……”
谢归把凳子搬到了温羽身旁,把脸贴在他的膝盖上,像一只小狗,就那样趴着,闷闷地说道:“师兄,我都知道,我也爱你们,所以想要问清楚。”
膝盖因为谢归说话而产生震动,像一阵电流传到了温羽的四肢百骸。
“你说。”
“我记得那天我趁着夜色逃出来,本以为要死了,但碰到了师兄师姐。当时师兄甚至没跟我说话,就把我打晕了。昏倒之前,身体好痛,但是心里却开心极了。我就想,太好了,这样痛痛快快地死去,不必被村子里的人侮辱,简直是上天眷顾……”
“对不起……”
温羽颤抖着声线,他越是接近谢归,那一夜的事儿就越是明晰深刻,连带着生成的愧疚也挥之不去。
他知道如果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还会是同样的选择——试探谢归是否为鬼修所扮。正是因为如此,愧疚才越发的枝繁叶茂。
谢归把脑袋调整了角度,虽然还是靠在温羽的膝盖上,但整张脸都朝向温羽,释放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指了指自已的脑袋,用有些撒娇的声音说道:“师兄摸一下就不痛了。”
温羽想要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心口愈发酸胀,鼻子也被堵住很难呼吸。他颤颤巍巍,犹犹豫豫地举起手,仿佛使了极大的力气才抬起来,轻轻放在谢归的脑袋上,如羽毛一般,一下,一下,从前往后轻抚着。
“所以我想问,师兄当时在做任务吗?”
“嗯……我和小希在抓鬼修。”
“我就说嘛,师兄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没有缘由怎么可能随意伤人。”
温羽抚在谢归脑袋上的手听到这句话,颤抖的更加厉害。他的后槽牙死死咬住,没有放出喉咙里忍耐的哭泣。
“师兄师姐对我用过追相镜?”
“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师姐是不愿意的。”
手掌下的脑袋轻颤了两下,放出一阵轻笑声,温羽被这阵笑声稍稍抽离了自责的泥潭。
“师兄,我不是在兴师问罪。你好像是一个讲义气的犯人,抗下所有的罪名,还同伴一个清白。而我,就是那个严刑逼供的大坏人。”
温羽被她逗笑了,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用了追相镜?”
“嗯……”谢归闭上眼睛,稍圆些的下巴颏陷在温羽膝盖上的肉里,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你们住在村子的那天早上就知道了。”
温羽心中惊讶,随即又被更大的愧疚自责包围,如黑暗海水上漂浮的船只,难以挣脱。
记忆是具有私人属性的,尤其是屈辱悲惨的经历,大多数人是不愿意公之于众的。
原来她一年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质问自已?自已没有经过同意,趁着她昏迷,就窃取了她七年的人生……
“你怎么知道的?”
“当时师姐冲进来救我,喊的是‘小归’。村子里的人不知道谢归这个名字,唯一知道的人……也去世了。所以我心中怀疑,翻到这本书后,才有了解释。”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对我使用追相镜吗?”
“嗯。”
谢归又笑了,洁白的牙齿甚至比窗外的月光都要明亮。无论何时看到这样的笑容,都会使人心情愉悦,短暂的忘却心中的烦恼悲伤。
“不问了。对于这道题,我心中有一个答案,也就不期待标准答案是什么样的了。”
“你的答案是是什么样的?”
“嗯……正是有了追相镜,我才能够拥有新的家人。师兄,不要告诉我标准答案……”
温羽紧抿嘴唇,想要说抱歉,但却只有手能动,一下一下顺着谢归的秀发抚摸着。
不是因为追相镜,是因为那七年如地狱般的生活,才让他抛弃谢归的心动摇。
有时候温羽也在想,如果谢归的母亲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而是一个麻木的村姑,再或者村长好人装的久些,等谢归长到十三四岁再侮辱侵犯她,使这个小姑娘过的没有太惨,还能忍受下去,自已或许就真的放弃把谢归带离村庄,任由对方自生自灭。
但是每当得出这样的结果,温羽就会花更长的时间怒斥自已。修道人修的是天下大义,修的也是恻隐之心,能得出这样的假设,简直为人所不齿。
烛台上跃动的火苗突然爆开一星火花,整个房间都闪烁了一瞬,仿佛在那一瞬,两个人同时眨了眼,翻过了一页记忆,破开一面墙壁。
“师兄从没相信过我……”
这是一个肯定句,也是一根坚硬的刺,直直刺向温羽的喉咙,撕裂他的声带,把他变成一个哑巴,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相信过吗?好像有过。
没相信过吗?好像一直如此。
【小羽,和我一起相信她吧。】
师尊那天略微沙哑的声音重新闯进这寂静的夜晚,这暖烘烘的烛火中。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那颗我从未发现的石头。”谢归脸上的肉被温羽的腿骨硌到,半张脸都泛着红印子,甚至印出了布料上的印花。
她给了温羽几秒钟的反驳机会,但或许是对方太磨蹭,想着如何措辞才能避免伤害这个孩子,又或许是谢归太着急,等不得想要的答案,先抢了话头。
“为了防患于未然,证明我的清白。为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防止出现我出现什么危险。也可能,为了防止一个乡下的丫头,手脚不干净,伤了逍遥宗的脸面。”
“小归,不是这样……”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
这个房间只剩下烛火缓慢燃烧的细微声响,谢归等了许久,没等到温羽再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良苦用心,我也在心底中感激着,但信任是另一回事儿。
“我以为只要活着,只要陪在新家人身边,不用生活在提心吊胆,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可以抛弃心中的感受,不需要追求别人拥有的尊严,关心除了生存外,任何别的东西。但今天站在大殿上,看到腰间的那块儿石头突然出现,我才知道我还怀有幻想,还渴望着平等的信任。
“我好像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能记得很早很早的事情。我趴在母亲怀中吃奶,刚开始我会提心吊胆,有时候会因为过于关注对方的巴掌何时落下,而忘记了用仅有的时间吃饱喝足。所以我学会了不去想巴掌,就算脸颊被打肿,我也会将痛觉隐藏起来,只想着填饱肚子,好好活着。
“在牛棚里,每天都是饥一顿饱一顿。饿得不行了,就去偷吃的。被逮到了,也会隐藏起委屈伤心的痛觉,无论怎样拳打脚踢,也要死死护住怀中偷出来的半块窝窝头。他们打累了,就会啐口唾沫走开的,而我将获得食物。
“再到后来,每次他们把逃跑的我逮回来,都会打到我保证不跑为止。就这样,我学会了撒谎。他们一打我,我就张口保证,因为这样就可以少挨些打,养伤的时间会短些。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忘记了疼,忘记了伤心,忘记了怎么哭泣,忘记了怎么向别人寻求安慰。这些东西都是奢侈的,和生存没有任何干系。我的肚子不会因为别人的几句安慰而填满,寒冷的身子不会因为别人短暂的拥抱而一直暖和下去。
“本以为就算到了逍遥宗,也会是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可是我会因为师姐抱着我而开心,我会因为小动物给我送食物而感恩,会因为师兄把受伤的我抱出飞剑山而心安。我感觉我的心脏重新跳动了,我能够重新呼吸了。但是,那颗石子,没有温度的石子,却再一次警告我,你们没有真正的相信我。”
她每说一句,声带都会震动,如舒缓寂寥的鼓点,一下一下叩打温羽的大腿。如不知疲倦的演奏家,绷紧温羽的心弦,扯到极限后,啪的一下,让它回弹过去。
“小归……我们没有嫌弃你,我们相信你,我们会像家人那样永远爱你。那块石头是我害怕你走丢,或者有人上门寻仇,才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挂上的。只是没想到用到今天的场景中。
“对不起,师兄应该提前和你商量。今天在大殿上公开你的行踪时,也应该征求你自已的意见。对不起……”
说着说着,温羽心中的那根弦彻底断了。摸着谢归后脑勺的手搭在了她的肩头,轻轻压住她的身子,不让她扭头看到自已的脸。
而他自已的脑袋则砰的一声磕在了木桌沿,后背一抽一抽的,哽咽的声音被喉咙搅碎,从紧闭的双唇之间泄出。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