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羽觉得自已这些辩白太苍白了,就像窗外洒下来的月光,那么纯洁清白,令人向往,没有什么能将它玷污。可这月光是虚幻的,高高在上的,抓不住的,根本起不到实质性的安抚作用。
追相镜是为了确保将谢归接回宗门的合理性,那块儿腰间的石头起初是为了保证谢归的安全,后来是为了证明谢归的清白。
这一切都是真的,出发点和结果都是好的。
可无论哪一次,温羽都没有想过要问谢归的意见,无论哪次,温羽都下意识地帮助谢归做了她应该会选择的做法。
这也是真的,他从没有真正地将谢归当做平等的人,只是将她作为自已的救赎物,渴望心中积攒的愧疚通过这些行为逐渐消失变淡。
他哭的太过投入,导致身旁的谢归挣脱他的手掌站起来都没有发现。
谢归站起身,小小的身子只能圈住温羽的半个膀子,稚嫩的小手轻轻拍打他因为无法均匀喘气而一抽一抽的后背,另一只小手则摸索上了布满泪痕的脸,像羽毛一样,在脸庞上轻轻刷着。
“抱一下,师兄就不要感觉对不起了。”
因为这些动作,温羽哭的更加难受了,整个身子也回抱着谢归,脸搁在谢归小小的肩膀上,抽噎着。
远远看去,谢归像个大人,他倒像个孩子,两人的身份突然戏剧性的颠倒。
“小归,师兄……师兄不会再那样做了。”
一年来无声的陪伴,就如同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中,下了一场永不停歇的蒙蒙春雨。那晚在荒漠中种下的种子,在这春雨中悄无声息地汲取养分,破土而生,抽条的绿芽脆弱又坚韧地向上生长,重新在空无一物的心脏中填补着鲜活的血肉。
这干枯荒漠中唯一的绿芽与在绿洲中生长的参天大树相比太脆弱了,向下扎的根须,尽管拼尽全力,也会因为极细微的阻挡,缩回自已前进的步伐,止步不前。
因为害怕受伤,所以害怕接受。
“我没有怪师兄,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我自已太别扭做作了……”谢归惨然一笑,眼尾处泛着晶莹的泪光,语气稍稍低沉,“我太大惊小怪了,明明只是个石头,却追着不放。救命之恩大过天,我却在这里埋怨师兄,让师兄这么难受,对不起……”
温羽听着谢归哽咽低沉的音调,闭上眼睛,抱着对方的双臂微微收紧,仿佛要将自已身体的温度传给这个颤抖的孩子。
“小归,不要这样想,永远不要这样想……”
两个人相拥而泣,狭小但温馨的屋子里只断断续续传来一两声吸鼻涕的声音。
合上眼睑,闭紧嘴巴,封闭嗅觉,堵上耳朵,剩下的只有怀抱中实质的触感,那便是爱的具象。
它不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柔和月光,不是靠得太近就会灼烧皮肉的烛火,而是温暖的,吸引你不由自主靠近的心。
“谁!”
温羽刚睁开眼便发现窗纸上有一片黑影,他抱住谢归的手臂瞬间松了下来,起身挡在了她的身前,盯着微微响动的木门。
这里没有那么多禁忌,但大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是亲兄妹也要避嫌。两个人虽然问心无愧,清清白白,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谣言足以毁掉一个完整的人。
“是我,师兄。”
温羽听到声音,判断出门外是他的六师妹——姜敏,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本来质问的语气也变得柔和。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轻拍了一下谢归的肩膀,轻声解释道:“是你姜师姐,别怕。”然后扭头对着木门,提高嗓音说了一句,“进来吧。”
站在门口的姜敏这才犹豫地打开木门,稍显局促地站定。她先向温羽行礼,眼睛虽然看着对方,但注意力全在温羽身后瞪着大眼睛的谢归身上。
这孩子眼眶红红的,怕是哭了。
迎新大会结束,姜敏脑袋里全是师尊劝告她的那句话。她的内心如一团被拆散的毛线团,找不到头,也寻不到尾,越是挣扎,这毛线团便把自已的心缠得越紧,挣脱不开。
她脑海中不断的浮现谢归小小的身影,稚嫩的脸颊,在大殿上自信无惧的发言。最后她的思绪定格在大师兄抽走谢归腰间的显迹石时,对方那一瞬间的落寞自嘲。
终于熬到了夜晚,她也坐立难安,看着山门外的一轮圆月,想着今晚的月亮真圆,真亮,好像八十几年都不曾看过了。
就这样,明亮的夜色也将她勾着,勾到了谢归的木屋外。
她看着窗纸上两个人的身影,心中疑惑又担心,竟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害怕谢归出了什么事情。
当走近时,听到极细的交谈声,她使了法术,使耳边的交谈声变得异常清晰,就如同参与了他们的对话。
【我刚才正好看到追相镜……】
她不愿进去,打断他们的对话,就这样站在木门外的阴影处,如一个躲在墙角的小偷,“窃听”两个人过去的羁绊。
对话结束了,再传来的只剩下努力压制的哽咽声。
一阵晚风吹过,地上没有枯叶,风只能卷起细微的尘埃,划过脸颊,穿过身体。
今晚没有下雨,尘埃应该是干燥的,可姜敏却发现自已的整张脸都被这阵风打湿了,冷冷的,渗进毛孔。
一年前在追相镜中所看到的那场大火和记忆深处不愿提及的那场杀死母亲的大火重叠在一起,眼前火红一片。
窗户纸上跃动的烛火,把姜敏和那个一年前亲手放火杀死自已母亲的孩子连接到一起。
她怎么流泪了?是因为与这孩子感同身受吗?还是因为渴望拥抱这孩子,但没有任何借口张开双臂的遗憾?
屋内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质问,把她这个沉浸在对话中的窃听者从木屋里踹到了皎洁清冷的月光下。原本站立的那块儿阴影处,不知何时已经被月光浸染,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白。
她深吸一口气,擦干脸颊上的泪水,平稳自已的声线,提高音量答了温羽的询问。
“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小归。”
谢归从温羽身后探出头来,先是懵懂地看了一眼姜敏,眼眶中的泪花被昏黄的烛火染了颜色。
她这样防备又陌生的动作,让姜敏的心中又筑上一堵高墙。朝自已的一面是恐惧,害怕被对方的态度拒之门外,朝谢归的那一面则涂满了希望,希望对方主动叩开自已留出的这扇门。
谢归好像想到什么,眼中的懵懂一挥而散,两只眼睛变成弯弯的月牙儿,朝着姜敏欢喜地笑着,连整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她走到姜敏面前两三步的距离,扬起那灿烂的脸庞,张开双臂,就如一年前她刚见到四师姐崔允矜那般,等着拥抱。
温羽看到这如出一辙的动作,顾不得还在发酸的鼻尖,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混杂了浓重的鼻音。
姜敏不由自主地蹲下身,与谢归的眼睛平视,对方的手臂依旧长得大大的,仿佛害怕抱不住自已。
谢归的瞳孔颜色和记忆中努力贴近自已的弟弟并不相同,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如同被少年时的自已拉了一把,重新回到童年时的那棵槐杨树下,两只手交叠在后脑勺处,躺在巨大的树根下,望着天边延绵不绝的粉红晚霞。
再回神,姜敏已经能闻到谢归发丝上带着的清香,和还未长大的孩童所独有的童稚气。
她抱上了谢归,不,是她落入了谢归小小的怀抱中。
奇怪,屋外明明没有桂花,为什么偏能在她身上嗅到淡淡的,桂花混着清雅温厚的茶叶香气,让人安心无比。
她的大脑在此时空白一片,只浮现出这个奇怪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问题。
正在她发呆思考时,耳边传来稚嫩的童音,那句话的尾音还带着小孩子淘气的轻笑。
“我知道你,你是小咪。”
姜敏蹲在地上,耷拉在身侧的两只手僵了一瞬,然后主动回抱住谢归,紧紧地缠绕着对方的身体,把脑袋埋在连整张脸都无法完全遮住的柔嫩肩膀中,闷闷地回了一句,“嗯,我是小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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