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轻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本古籍他早已烂熟于心,让仇雁归念无非就是给自己找个乐子。
左轻越听着他低缓的声音,记忆深处稚嫩的嗓音似乎也慢慢清晰起来,莫名的心安令他慢慢阖上眼睛,余下的感官却更加敏锐,他能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药香味,是从仇雁归身上传来的。
刺客很听话,一根筋似的蠢。
方才他行径恶劣至此,对方竟也没想着躲,没躲也就罢了,还一板一眼地领罚认错。
一开始的那点小尖刺不知何时被他慢慢收敛回去。若说此前刺客像是被铁链拴住,不情不愿屈服的猛兽。那么这时他便是收起野性的孤狼,温顺地垂下高傲的头颅,只有在护主时才会露出危险的一面。
奇怪,孤狼怎会如此之快泯灭野性,甘愿认主呢?
左轻越慢慢抬手,一根天丝自指尖而出,转瞬至刺客伤处,松松垮垮地缠绕一圈。
仇雁归呼吸一窒,声音倏地停住。
左轻越这次没有催促他,将内力缓缓由天丝传过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刺客的腹部随着呼吸起伏。
仇雁归握着书卷没有出声,一时间屋内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
良久,左轻越才收回天丝,挥灭烛火,声音冷淡得听不出情绪:“躺好别动,念你护主有功,下不为例。”
仇雁归轻轻将书卷放在枕侧,昏暗遮掩住了他愣怔的面容。仇雁归顺从地躺下,僵硬得像块木头:“是。”
虽说少主未曾明言,但仇雁归似乎隐隐约约懂了少主为何如此。
给他置办锦衣,不计较自己曾经前来刺杀,对他没有半点亏待,又用天丝渡他内力,恐他寒气入体。
他自然知晓少主能躲过那一击,可刺客护主,天经地义。既然已经决定追随,便不会有所保留,仇雁归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他绝不会让少主置身险境。
原本只是以为少主脾性古怪,如今一瞧却又觉得并非如此。尊卑有别,少主不喜人忤逆,却又能纡尊降贵做到如此。
罗鸣阁主曾救他于水火,于他而言堪比兄父,也未能做到如此。
传闻恐怕有失偏颇。他的主人,分明待他极好。
刺客闭上眼,侧耳聆听左轻越轻柔的呼吸声。
翌日清晨。
仇雁归本以为自己将一夜无眠,未曾想竟也无梦至天明,这对于他
而言是件稀奇事。
没一会儿,少主也睁开了眼睛,长睫微微颤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刺客知晓他这是醒了,迅速下床伺候。
仇雁归束发的手法已经十分娴熟。
他指尖微动,神情专注地将最后一枚银饰没入少主发间。
左轻越一言不发地摇晃了几下腰间的银铃,不多时,房门被轻叩三声。左轻越又晃了下银铃,影六推门而入,反手关上门,将手中的食盒放置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单膝跪下:“少主。”
左轻越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有线索吗?”
“豁耳与后面那两个刺客应当是幽谷的人。但此前豁耳并未效忠于任何人,与吞云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没道理突然发难,这当中恐怕另有隐情。”
影六起身,目光掠过站在少主身后的刺客,不自然地顿了顿,旋即拧眉,“应当与之前查到的那股神秘势力有关,少主,这蛰伏在暗处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就连在天机阁打探到的消息也寥寥无几,显然这股势力还未出山。能在各大宗门眼皮子底下拉拢其他门派,且不留痕迹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左轻越垂下眼,遮住其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冷笑道:“去查当年魏疏的属下,一一核对。
除却目前在狱宫受刑和找到尸骨的,剩下的……究竟有没有漏网之鱼?”
当年苗疆大乱,各个门派也陷入内斗,其中几大宗门分裂出了不少派系。那时他忙着夺权,并没有过多在意,说不准真让几只老鼠给溜走了。影六闻言神色一凛,肃然回应:“是。”“还有事?”左轻越见他没有退下,冷声问。
素来冷静的影六神色不自然了一瞬,眼神极快地扫过面容冷淡的仇雁归,而后又微微侧头错开视线,嗓音有些尴尬:“剑宗传出的消息出了些意外。”
影六抬眼瞧少主神情并无异样,这才低声道,“说您寻得一位小友,与此人相当投缘,齐宗主还与其切磋,不知是何方神圣。”
他艰难地吐字,待到这句话说完,影六闭了闭眼,呼吸都放轻了些。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左轻越拿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手上卸了力道。瓷杯坠在桌上,发出“唯当”一声脆响,像是被主人扔下去的。仇雁归瞪大眼睛,脸色倏地变了,他赶忙垂眸单膝跪下。
见仇雁归如此,影六也只好跟着跪下,两人战战兢兢地等着少主发话。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两人倍感煎熬。
半晌,却闻少主轻笑了一声,旋即变成了大笑,两人悄悄抬起头,瞧见少主的绝色容颜似含着春水荡漾,愈发惊艳。过了会儿,左轻越又慢慢敛了笑容,缓缓开口:“齐晟这个家伙,看来近日过得还算清闲,这种消息也能传出来。”
说着,他又笑吟吟地看向局促不安的仇雁归,语气柔和得令人毛骨悚然,“瞎跪什么,雁归确实是跟我投缘的朋友。”“过来,陪我共饮一杯。”
影六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根无欲无求的木头。仇雁归闻言,神色不自在地偏过头,无奈地唤道:“少主。”这齐宗主记仇也就罢了,怎能殃及池鱼?
“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那便委屈你了。”左轻越语气愧疚得很敷衍,
旋即话锋一转,笑吟吟道,“雁归不会不乐意的,是不是?”那语气可不像是在询问。
话已至此,刺客只好垂头:“属下遵命。”
左轻越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刺客俊逸的脸上巡视片刻,这才慢悠悠收回。
“给齐晟找点事做。”少主变脸极快,脸上的笑容虚虚挂着,“他太闲了。”
“是。”影六松了口气,临走前匆匆瞥了一眼静静立着的刺客,乌黑描金的锦袍衬得他身形颀长,容貌俊逸,的确是位万里挑一的刺客。
仇雁归敏锐地朝他回望去,一向冷漠疏离的影六一时之间竟然没敢跟他对视,慌忙地错开视线,迅速将门关上了。
仇雁归皱了皱眉:?
不等他细想,少主就悠悠开口:“那雁归唤我什么好呢?”
左轻越微微蹙眉,若非说出的话过于不着调,倒真像那么回事。眼见他勾唇一笑,仇雁归顿时浑身发麻,立刻出声:“自然是要唤少主。”
左轻越扬了扬唇,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既然是朋友,那便换身衣裳。”左轻越走到刺客面前,笑吟吟地打量他一番。
“少主。”仇雁归有些紧张。“黑不溜秋的,一点也不亮眼。”
“给你置办的衣裳里有套月牙白的,换上试试。”少主随意吩咐道。仇雁归心中叹息:“是。”
他认命地翻出锦衣,走到屏风之后。衣裳并不是纯粹的月牙白,胸前绣着浅金色鸟雁纹路,精致贵气。刺客顿了顿,这才仔细换上。不过片刻,一位俊俏的郎君自屏风后走出。
与黑袍不同,仇雁归穿上淡白锦袍后,冷硬的气质变得柔和了许多,眉眼间含着抹端正的气息,即便不笑也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他站姿如松,挺拔俊俏,长睫微敛,好脾气的供人欣赏,等着少主发话。
这么一瞧,任谁也看不出是个刺客,更像是位出尘俊逸的公子。与苗疆少主并肩而立,倒也不算奇怪。
“不错。”左轻越目光描摹着刺客的面容,轻轻笑了笑,嗓音带着点褒奖意味,“待会儿好好表现。”仇雁归抿了抿唇:“是。”
暮色被浓重的墨侵蚀殆尽,稀疏的星辰闲散地撒向人间。
衡城今夜的热闹几乎照亮了半边天,街头巷尾都用红绳牵满了各种
花灯。灯火交相辉映,家家户户的窗扉都亮着,像是座不会陷入沉睡的小孩手中提着花灯咧着嘴傻笑,在人群里乱窜,忽而撞上了一堵肉墙,
梦中之城。
自己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下意识瘪嘴就要哭。
“不许哭。”含着威胁的声音响起,小孩儿愣愣地抬起头,入眼即是位绝世大美人,他瞧着一时间都忘了要哭。
然后大美人就冲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语气极为吓人:“敢哭一声,我就把你拐走卖掉。”
小孩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边跑边喊:“哇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娘亲!爹爹!有人要卖小胖,呜呜娘亲哇”不远处传来一对夫妇关切的声音,伴随着小孩的哭诉。
仇雁归一言难尽地偏头看向欺负完小孩,心情明显很愉悦的少主。“为何这般看我?”左轻越眨了眨眼,有些失落地叹息一声,“雁归觉得我不该如此?”
“属……咳,我没有。”仇雁归差点脱口而出属下,又清了清嗓子掩饰了过去,无奈地低声道,“他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少主何故吓唬他?”
左轻越眼眸微微闪了闪,漫不经心地四下一扫,旋即笑着朝不远处走去:“那我听雁归的,下次不这样了。”
仇雁归微微一愣,立即跟上,宽大袖袍之下的手骤然握成了拳。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自然知晓如今该做什么。
仇雁归回以一笑:“少主并无恶意,雁归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雁归所言不无道理。”左轻越姿态随和,轻笑一声:“装得倒像那么回事,很不错嘛。”
其中的调侃之意无比清晰,仇雁归清了清嗓子:“自然不能拖少主后腿。”
仇雁归眼中含着笑意,在这一刹那,他与左轻越记忆中的人逐渐重合在一起。
左轻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衡城的花灯节声势浩大,或许是装饰华丽又带着当地的特色,嘈杂的人声都显得柔和起来。
仇雁归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呼吸一室,鼻尖处传来少主身上清冷的香,朦胧的月色似乎也将他带入了混沌,神情难得有片刻放空。
不知为何,他竟荒唐地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好在少主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69書吧
左轻越容貌显眼,仇雁归也丝毫不差,更何况两人同行,一下子数道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身上。
有好奇的,有探究的,自然还有……不怀好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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