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到正午,离病绝池也已经远了,周澄吾也逐渐将心情收拾好,心中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未来的茫然无知。他鲜少出门,如今陡然出远门,心中自是惴惴不安。思来想去,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便是手中握着的这柄长剑了。
此剑名唤“笨笨”,长六尺三寸,宽约两寸,是他十一岁时,周菜头特地叮嘱清水镇上的铁匠为他打造的。因他剑招学得慢,脑子不够活络,周澄吾便称它为“笨笨”,以此来勉励自己。
周澄吾掂了掂手中的“笨笨”,心中不禁踏实了许多。
走了半日,滴水未进,口干舌燥下,周澄吾不禁举目四望,忽见不远处的疏林一角、官路尽处,一个茶幌子正随风晃动,像是在同他招手。
周澄吾赶忙快走两步,走到近前,只见那茶摊只由几根长棍支起,上头扯了块油布遮阳挡雨,底下的摊子上,一个八九岁的女娃正对着茶炉扇风,脸蛋被面前的热气熏得红彤彤一片,瞧着煞是可爱。一旁,一个年愈七十的老叟正颤颤巍巍地研着茶。
此时的大溶朝偏居南方,江南之地讲究饮食精细,江南人惯喜喝茶叶研磨开、再用热水冲泡的茶汤,即便是久居池畔的周澄吾也是如此。
可周澄吾还没走到,便听见茶摊不远处的一张木桌边,几个聚在一起的武林中人,正一边喝茶,一边愤愤不平地抱怨。
“那天河门真当我们紫阳帮没人了不成?竟敢欺负到我们少主头上!”
说话的正是个面色狰狞的大汉,只见他胡子拉碴,脸上从额头至眉尾有条刀疤,一身肌肉遒劲,模样十分骇人。
几人听见动静,陡然朝周澄吾转头看来,周澄吾友善一笑,乖乖地在不远处的一张破木桌边坐下。这破木桌的一条腿有些短了,手刚放上去便有些摇晃起来,桌面上更满是刀痕剑伤,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面对几人审视的目光,周澄吾只当不知,转头朝老叟招呼:“老伯,麻烦上碗茶汤。”
“得!”老叟答应一声,拎起茶壶来到周澄吾面前,颤颤巍巍地倒了碗茶,这才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回去。
几人见状,这才收回目光,继续吃茶议论起来。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之人,年约四十,细声细气地开口:“我堂堂紫阳帮向来以霸道出名,他天河门要不是背后有些倚仗,早就被我们灭了门了!”
“什么倚仗!不过是靠着寒烟梅氏的白梅一脉,整日里欺男霸女、为祸乡里么?!真真叫人不齿!”
这次接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只见她一双大手黝黑粗糙,指节粗大,显然是个手上功夫的行家。
“哼!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
大汉声若洪钟,将手中的茶碗将桌上一扣,说着就要起身,谁知这时,陡然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有趣有趣!你们快快去送死!”
几人纷纷转头,周澄吾也不禁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道身影正快速朝这边而来。那人一身短打,背上背着把阔刀,身量却是极为瘦小,瞧着十分古怪。明明瞧着还有些路程,那人的声音竟已清晰地传到了这里,可见其内力之深。
被人触了霉头,大汉心中不爽,张口往手掌上唾了两口唾沫,拿起放在脚边的流星锤,高喊着应答:“哪来的杂碎,敢管你朱爷爷的事!”
那人并不答话,三两下便窜到了近前,反手将阔刀“砰”地一声立在周澄吾不远处的地上,然后动作轻巧地在周澄吾面前的凳子上拧身坐了下来。
这刀极重,这人动作却又极轻,看上去倒像是这刀使力将他甩到了凳子上一般。
“小兄弟,借碗茶汤解解渴。”
周澄吾还没答应,那人就径自端走了周澄吾面前的茶碗,也不顾滚烫,直接仰头灌了下去。
大汉眼见这人不理他,越发气恼,索性挥舞起流星锤,朝着这人脑袋砸来。
“好!”一旁的两人早已捧场地欢呼起来,仿佛对大汉的胜利志在必得,“这可是朱师兄最拿手的‘流星坠’!”
眼见那流星锤越来越近,若是被它砸中,只怕眼前这人的脑袋会跟西瓜似的碎成好几瓣。可这人却仍是满脸从容,一边用手臂抹去嘴角的茶渍,一边慢悠悠地将手中的茶碗举起。
只一下,那势如破竹的流星锤便顿住不动了,眼前这人手上的茶碗却是纹丝不动,完好无损。
周澄吾有些发愣,这是什么武功?
这人再手上趁势一抬,模样不过是将手中的茶碗举过头顶,可大汉却已如遭重击,连连后退数步。
“无趣无趣!”那人摇头晃脑地感叹,“这样的货色,还想去天河门送死?”
“你说什么?!”大汉气愤难当,手中的流星锤舞得越发虎虎生风,气势惊人。
69書吧
“叫你尝尝我们绿林三贲的厉害!”说着,中年妇人与猴脸对视一眼,与大汉一同朝着这人袭来。
只见那妇人掌上变换,偶有残影留下,使的正是江南之地少见的“扑虎掌”。而那猴脸却是从身后抽出根九节鞭来,手上一抖,那九节鞭便如一条昂首吐信的毒蛇,蜿蜒地朝着这人袭来。
“三贲?哈哈哈,我看是三笨还差不多!”那人喜笑颜开,拧身一动,周澄吾尚未看清,便见气势汹汹来袭的三人早已顿在了原地。
“这……这是寒烟梅氏特有的点穴功夫‘拂枝催梅手’,你是梅家什么人?”大汉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那人有些赞赏地点点头,一手托腮,打量着眼前的大汉:“倒也算有些见识。”
“难怪他刚才口口声声为天河门说话,原来是天河门找来的救兵!”中年妇人明白过来,不禁大声呼喊,也不知是吃惊,还是害怕。
“放屁!他梅家是什么东西,配请我当救兵?”那人似乎十分不喜梅家,一听他们提起梅家,就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说着,他又气恼地连连抬手打了打三人的脑袋,继续责骂:“说你们笨还不信!我这样,能是梅家的人吗?”
猴脸身体动弹不得,但眼珠还能转动,不禁再次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不错,梅家之人向来身穿金缕暗香袍,你这样……”
猴脸有些明白过来,不禁想起之前的传闻:“听闻前阵子有人擅闯寒烟梅氏的五梅城,盗走了梅家的秘籍,难道你就是那个‘趣趣散人’冷瑟瑟?”
冷瑟瑟眼见终于有人认出了自己,不禁得意地昂起脑袋:“不错不错!我听说梅家的‘拂枝催梅手’很是有趣,便去拿来看了看。”
“前辈,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前辈高抬贵手。”中年妇人赶忙告饶,另外两人也忙不迭地应声。
“哎,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求饶了!无趣无趣!”冷瑟瑟无聊地摆摆手,“走吧走吧!”
三人顿时只觉身上一松,赶忙收起武器,朝冷瑟瑟行了个礼,就此匆匆离去。
冷瑟瑟眼见没了乐子,只得将兴致转移到一旁周澄吾的身上,于是他三两步在周澄吾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好奇地打量着他:“小兄弟,你打哪来?要往哪去?有没有碰到什么奇闻趣事,说与我听听?”
这冷瑟瑟,虽然名字听着孤寂冰冷,实际上却最喜欢凑热闹,平生最大的乐趣便是找乐子。只要是有趣的事,他就非插一手不可;只要是有趣的人,他就非认识不可。于他而言,枯燥无聊就是世间最大的酷刑,因此他一天到晚凑趣玩闹,惹是生非。明明招惹了一大帮人,却因为他轻功了得、武功奇绝,众人只能暗地里恨得牙痒痒,却始终奈何他不得。
这不,前阵子听说寒烟梅氏的“拂枝催梅手”有趣,他便费尽心机地潜入五梅城盗取,谁知被梅家逮了个正着,梅家派出几个长老都没将他抓获,反而让他逃之夭夭。至此,冷瑟瑟愈发得意,不仅将“拂枝催梅手”学到了手,还嚣张地放出风去——梅家要想取回秘籍,他冷瑟瑟随时恭候!
周澄吾并不知晓这些,只老老实实回答:“我从清水镇来,要去凌绝山庄送样东西。”
“凌绝山庄?”冷瑟瑟面露思索,“你认识凌绝山庄的什么人?”
周澄吾摇摇头:“谁也不认识,不过是要送样东西。”
“哦?”冷瑟瑟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周澄吾只觉眼前一闪,放在一旁的青布包就已经落在了冷瑟瑟的手中。
“让我瞧瞧是什么!”说着,冷瑟瑟随意从包里翻出几套周澄吾已经洗到发白的衣裳。
周澄吾有些坐不住了,赶忙开口:“前辈住手。”
“让我瞧瞧,又不会弄坏!”冷瑟瑟随手将包里的衣裳和几串铜钱丢在桌上,最终目光落在了那个雕花木椟上,“想必送的就是这个吧?”
说着冷瑟瑟就要伸手打开,周澄吾赶忙拔剑出手,使出了周菜头教的三剑式中的第一招“拂风穿柳”。
周澄吾犹记得当年刚学这一招时,周菜头让他从木棍学起,特地叮嘱他,这一招讲求至软至柔,真正舞起剑时,那剑要能在随风拂动的柳枝之间穿梭,而不伤柳枝分毫。
想到这,周澄吾握着剑的手缓缓移动,像是被风吹拂着的细软柳枝,又像是顺势而走的潺潺流水。
“就这么慢吞吞的剑招,能有什么用……”冷瑟瑟见状不禁出言嘲弄,谁知下一刻他的表情就僵住了,说不出话来,“这,这是……”
“够了。”
一旁的老叟忽然发话,周澄吾的剑招一顿,转头看去,只见老叟颤颤巍巍地从茶摊后走出,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威严。
“你在我这又吵又闹还不够,还不快将这木椟还给这位少年!”
冷瑟瑟忽然莫名打了个冷战,赶忙如丢烫手山芋般地将手中的木椟连带着青布包,一起丢还给周澄吾。
周澄吾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赶忙接住东西,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老叟不理冷瑟瑟,径直走到周澄吾面前:“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周澄吾。”
“澄吾,好名字。”老叟点点头,继续道,“有句忠告,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老伯请讲。”
“江湖险恶,正如财不外露,武功招式也当如此,你明白吗?”
周澄吾一愣,点了点头:“明白。”
老叟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开口道:“听闻北方霜州境内出现了《子母青蚨诀》,那是世上罕有的奇绝武功,武林中不少人都对他垂涎三尺,若你有机缘能拿到,对你的帮助会很大。”
“多谢老伯。不过我此行只为送东西,任务完成便会回去,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老叟不接茬,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快启程吧。”
周澄吾点点头,朝老叟和冷瑟瑟行了行礼,就此转身离去。
眼看周澄吾一步步远去,一旁始终看着茶炉默不作声的小女孩,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她看着周澄吾离去的背影,眼神透露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和复杂,最后,她发出了低沉的成年女人的声音。
“他就是那个人?”
“是的,圣姑。”老叟恭敬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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