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芦苇,一株曾经生长在无稽县务虚有限责任公司职工宿办合一楼房顶的芦苇。那时候的我以及我的家族经常忍受着饥饿和干渴,有个别年份,甚至仅仅只能勉强维持住生存而已。可那段岁月,却是我最难忘的,也是最热闹的,值得反复回味的岁月。可是,那段岁月很快也就如同梦一样很快终结了。
二零零九年五月的一个下午,因为企业改制,我也就和我的家族随着那几百名下岗职工一起被社会和企业抛弃了,职工们领取了微薄的买断工龄的人民币走上社会,自谋生路;而我及我的家族也因为一位外地老板开发房地产而随着职工宿办合一楼房的拆除,跟着运送垃圾的车辆来到了这个位于大漠深处的垃圾场。这里虽然臭气熏天,万物杂处,但却湿润肥沃,不到一年,我及我的家族就很快恢复了元气,茁壮成长并繁衍子孙,成了气候。我们也因此交了许多朋友。小麻雀、灰鹳、乌鸦、喜鹊、大雁,甚至还有人们难得一见的白天鹅,以及那些田鼠、野兔、野猫、野狗也都经常在我们身边觅食,交友,甚至交配。有时候,它们也把它们的心里话以及所见所闻欣然地告诉我,我因此而知悉了许多外面的事情。
我的这些朋友们都表示它们很幸福,也很快乐,因为,在人类全力实现“中国梦”行动之后,政府严厉打击奢靡腐败之风,提倡科学、依法、节俭、勤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为政理念,国家公务人员的大吃大喝行为得到了有效地遏制。
因而,那些之前靠猎捕我这些朋友并把我这些朋友制作成特色美食赚钱的猎人以及饭馆、宾馆老板也就很少猎杀它们了,它们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上天赐予的生命以及游玩、恋爱、繁衍子孙的生存之乐。所以,它们也按照人们的说法,把这个时代称为伟大的“中国梦”的中兴时代。我由衷地为它们、为生活在中国这片大地上的人类感到高兴,我知道我们芦苇家族的命运也会随着“中国梦”的实现而达到幸福、快乐并兴旺发达。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阳光温煦,我望着蓝天上如纱的白云缓缓地向西飘去。西方的天空下正是我之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四十年前,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洛河岸边的一座沙梁上。我的上方和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美丽的桃树林,每到春天来临的时候,粉红的桃花就会竞相开放,引来了无数市民前来欣赏。据我的好友白猫阿白说,它曾经站在洛河北岸观赏过一回,桃树林东西绵延无边无际,一片绯红,如同天上的万里云霞落在了地上,倒映在洛水之中,宛若仙境。这就是无稽县有名的一景——“洛岸桃林”。
我的邻居是一个聚族而居的沙苑子家族,它们可是我们无稽县的一宝。沙苑子有着神奇的养肝护肾功效。据说,曾治愈了唐代长乐公主以及当时的宰相黄威之女黄紫霞的痼疾,使她们都由奇丑无比的小麻雀变成了嫦娥一般美貌的女人。
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沐浴着被桃树叶筛下来的斑斑的阳光,聆听着鸟儿和虫儿们美妙的歌吟,吮吸着桃花、野花那淡淡的清香,感觉着洛河水击打河岸以及岸崖崩入河水里的震颤,感受着冬雪那浪漫的无边的雪白,我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我只知道自已由一茎慢慢变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一片,丛丛茎茎都流淌着我的血液,延宕着我的信息。我沉浸在这美妙的感受里而不能自拔。突然,一声大喝把我从这美妙的境界里硬拉了出来。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白猫阿白来了。
“喂!芦苇兄。你不是说你要把咱们在无稽县务虚有限责任公司家属院的那段日子详细地记录下来吗?怎么都五年多了,你还没有动笔?”
我怔了怔神,狡辩道:“看你说得轻巧,要想写就能写?再说了,我现在的日子有多美?虽然生活在垃圾堆旁,让人类和你们动物看起来闻起来很臭,但对我们植物们来说,却是难得的肥料。我们的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上,我们每时每刻都能吸收到大地母亲甘甜的乳汁,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沐浴到上天父亲温煦的阳光。我很享受现在这神仙一样的日子,怎么能够回忆起那段异常痛苦的度日如年的生活呢?再说了,如果真的能够回忆起那段艰难的岁月,但我又能写在哪里呢?又怎么能把我写的文字流传在人世间呢?”
阿白大大地打了个喷嚏,不屑地道:“你又在耍赖。我记得你曾说过,在那无根无营养的楼顶的岁月虽然是你最艰难的日子,但你我却见证了人世间最美最真挚的情感,见证了人世间最卑鄙最无耻的行径,也见证了正能量在荡涤人们内心深处的罪恶,使人们获得幸福和快乐的真谛,你要用你的笔来记录并传播这些真挚的感情,并用这至真至纯的正能量来潜移默化并纠正人们内心深处的贪婪和欲望,使凡能够接触到你的作品的人们都能在你的《快乐生存原则》的影响下获得真正的快乐和幸福。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有话说了,阿白说的的确是曾我说过的话。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段日子的生活,这不仅仅有着我不堪回首的记忆,还有着周世强、张蕙兰夫妇以及曾经生活在那个职工宿办合一大院的男男女女们曲折而复杂的痛苦的记忆。
我苦苦斟酌着回答阿白的话语。突然,一缕微风飘了过来,携带着垃圾堆刺鼻的腐败味道,刺激得阿白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也拂动了我的身躯。我不觉轻轻地摇晃起来。我忙掩饰道:“听说无稽县最近引进了一个垃圾无害处理项目,不仅可以让无稽县城的所有垃圾都得到无害化处理,而且可以让所有垃圾变废为宝,比如用建筑垃圾制作空心砖,用生活有机垃圾制作有机肥,用塑料垃圾还原成柴油、汽油等现代工业的原料。如果真的能够投产的话,那么,无稽县乃至于整个中华大地都会成为美丽而幸福的花园,成为如同香格里拉那么纯净美丽的天堂。可是,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那么,我也许就会和垃圾一起,变成华夏大地上的一堆肥料,为我们伟大的国家奉献出自已最后的一点微薄的力量。那也值得了。”
说着说着,我似乎觉得我所说的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心里溢满了绝望,但一想到自已会变成有机肥,还能为天地万物做一星点儿的贡献时,我就稍稍有了些安慰,不觉微笑了起来,虽然我心里有些苦涩和无奈。
阿白望着我的眼睛,眼睛里溢满了对我的尊敬。它明白我的心事,就道:“芦苇兄,您的心事我了解。您并不想就这样死去,虽然还能因为自已的死亡为其他生灵做一点点微薄的贡献,但你完全可以为其他生灵甚至整个人类社会做更大的贡献的,您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再说了,只要您能够抓紧时间写完您计划中的长篇小说《芦苇笔记》话,我相信,您的灵魂好友李跃峰也会想尽办法把您迁到金水幽谷中去,让您和您的子子孙孙与宇宙同在的。您说呢?”
我心动了,可是,又摇了摇头,道:“可我写在哪里呢?又怎么能让李老师看到我的拙作呢?”
阿白不语了。它蹲在一株野菊旁,吮吸着野菊的清香,思考了一会儿,道:“芦苇兄,我有一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我忙道:“什么主意?”
阿白贪婪地吮吸了一下野菊的花香,这才悠悠地道:“从今天晚上开始,每晚在李跃峰熟睡之后,我把他的优盘偷出来给你,你就可以用你的意念写这部书了。每天早晨,趁他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就把优盘给他放回去。当他把优盘放进电脑的时候,就能看到你写的这部书的每一个章节了。你看如何?”
我听后,无奈地点了点头。
阿白高兴地跳了起来,围绕着菊花丛跳起了优美的华尔兹舞。然后哼唱起最近在中华大地上广为流传的歌曲“小苹果”向城市里跑去。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火;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就像天边最美的云朵,春天又来到了花开满山坡,种下希望就会收获,从不觉得你讨厌,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我无奈地摇着头,望着飞速远去的阿白的背影,聆听着渐渐模糊了的阿白的歌声,三十五年前逼迫离开桃树林定居在务虚有限责任公司家属楼顶的那段日子渐渐浮现在了它的眼前。
那年春天,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凡是所有的农村土地,都按照一、二、三等等级,按照人口的多少分配到了农民的手里,焕发出了农民长久积压的劳动积极性,农村乃至全国的经济都走上了蓬蓬勃勃的发展道路。但与此同时,那些本该由集体经营并管理的水渠、道路、林木也因为包产到户政策的一刀切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无稽县延续了千年的美丽如天堂的洛岸桃林也被分配到户,大部分被急需用钱的农民砍伐一空,偌大的沙梁顿时没有了保护,美丽的无稽县也很快被风沙侵蚀着、破坏着,那些吃上了白蒸馍的农民也开始了被沙尘暴欺辱的日子且看不到希望。
我们芦苇家族也因此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我的许多子孙也在这次桃林破坏的过程中失去了生命,变成了农家灶膛里的一堆柴灰。好在,我和我的嫡系子孙正好生活在一户有远见且有智慧的人家的土地上,得到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但是,好景不长,这家的老主人很快就去世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深秋的时节,那天正好刮着秋风,凛冽的风吹拂得桃树树叶如雪花般纷纷飘落,覆盖了它脚下的大地。我们雪白的头饰也在秋风的肆虐下纷纷向远处飘去,如大雪一般,分外美丽。上午十点零二十一分,小主人头缠孝布,带着一位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戴着蓝色鸭舌帽的中年人来到了桃树林中,在林中指指点点,争论激烈。
69書吧
我顿时傻在了那里,我知道,自已的好运到头了。我赶紧双手合十,闭目冥想着观世音菩萨默默念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您可怜的信徒芦苇家族吧。南无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正在我战战兢兢地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的时候,桃林的小主人已经带着那个工人模样的中年人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明显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也能清晰地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就这个价钱了,不能再增加了。再说了,我只有这么多钱的权利,再多了也没法给我们经理交代。”那位干部模样的人说道。
“刘主任,这是一百块钱,你拿着吧。你知道,我爸爸刚刚去世,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我就指望这片地还债呢,你就多想想办法,给我把这个忙帮了吧。再说了,你们是集体,我们是个人,总不能让个人吃亏吧?”小主人恳求道。
“这不行!这不行!我替你向我们经理说说好话都可以。就是你说的,我们是集体,你是个人,总不能让个人吃亏吧。我想,我们领导也是人,会照顾到你的。但这钱我是万万不能要的。这可是违法违纪的。”那个被小主人叫做刘主任的人笑着道。
我赶紧睁开了眼,看见刘主任推阻着小主人拿钱的手。
小主人又从上衣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大团结,和手里的那沓钱整在一起,又递给刘主任,道:“再加五十。刘主任,您就费心,多想想办法吧。”
刘主任接过了钱,装进自已的内衣口袋里,还在外衣相应的位置使劲压了压,这才笑着道:“好的。没办法啊。谁叫我们是单位,你是个人呢。我回去后就给我们经理说说,让他高抬贵手。绝不能让你吃亏的。”
“好。一言为定。走,我昨天还打了几只野兔,今天咱们吃野兔。剩下的几只,你带回去让嫂子和孩子也尝尝鲜。我老婆做的兔子可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好吃啊。”小主人高兴地道。
“好的。我先替你嫂子谢谢你了。”刘主任也笑着道,还热情地拍了拍小主人的肩膀。
小主人和刘主任说说笑笑地远去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忙不迭声地念诵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大发慈悲,救救您可怜的信徒芦苇家族吧。南无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小主人和刘主任离去后的那一天一晚,我一眼都没敢眨,一直念诵着观世音菩萨的名号,祈求着观世音菩萨的保佑,祈愿佛菩萨能够给予我以及我的家族一片生存之地。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刘主任带了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女青年,开着推土机和解放牌大卡车,扛着红旗,唱着革命歌曲来到了桃树林。随着推土机的轰鸣声,一棵棵桃树便被推土机的大铲推倒了。我也在一阵剧痛中失去了知觉。
正在将要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暗旋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阿白兴奋的声音:“芦苇,芦苇,你醒醒啊。李跃峰去单位上班了,他的优盘忘在了家里,我给你拿来了。你开始写吧。要知道,属于你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多了。你一定要抓紧一切时间写这部小说。这既能救你的命,还能拯救千千万万误入歧途的读者的灵魂的。”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只是做了个梦,一个和自已三十五年前的遭遇一模一样的梦。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接过阿白递过来的李跃峰的优盘,开始了自已漫长而又艰难的创作。
至于阿白在干什么,是否还在我身边,我一概不关心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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