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春看见田英杰一家三口和韩伯庭,还有一起出国回来的几个同事和来接他们的亲属等一大群人聚集在十几米以外,他要和她俩一起过去凑热闹,赵亚兰一努嘴,说韩伯庭在,她不过去了。
金玉霞看见宋阳春走过来,她四下里一看,不见妹妹,有点着急的样子。宋阳春高兴地喊了声“嫂子”,金玉霞也微笑着点头说:“回来了。”苗苗喊了叔叔,宋阳春“嗯”了一声,他招手叫苗苗走到三四米以外,弯下腰看着她的脸问:“苗苗,你和妈妈在家,挺好吧?”
“挺好,就是想我爸爸。”
“你爸爸,也想你们。苗苗,你小姨没来吗?”
苗苗扭脸看一眼来接这个叔叔的那两个女的,她为难地不吭声。宋阳春又问:“这两年,你小姨还好吗?”
苗苗虽抿着小嘴不说话,但是她认真地一连点了几下头。她好像是不愿被宋阳春再问到小姨,赶快走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如果金玉荣能大方地和姐姐一家三口在一起见到宋阳春,无论是姐姐、姐夫,还是外甥女苗苗,他们都能促使她和宋阳春分别两年多后,两人在亲朋好友久别重逢的喜悦中见面,自然而然地就说上话了。
可惜,多少有点性情孤僻的金玉荣,与其说是她不会利用人际交往的这种场合,还不如说是她压根儿没想过自已还需要得到姐姐一家人帮助,才有可能与被她拒绝过的小伙子和好如初,所以她才重演两年以前那个晚上来火车站送人的一幕。宋阳春对金玉荣两次来火车站都一无所知,金玉霞和略微懂事的女儿也不便告诉他详情,他后来听苗苗说她小姨去过火车站,别的就问不出什么了。
宋阳春跟着苗苗走了两三步,韩伯庭见状赶快迎上来,他亲热地和宋阳春握手,肩膀微微摇晃着说:“兄弟,老大哥这也是来接你啊!你还不知道,我在外面混了这几年,现在已经是属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骑摩托,换成四个轮的,开上桑塔纳了!”他以为宋阳春听了会大吃一惊,自已便自豪地挺胸舒一口气,见对方像没听见似的,扭脸问金玉霞:“嫂子,我是开着桑塔纳,拉你们来火车站,接田哥的吧?”
金玉霞莞尔一笑,她含蓄地说:“现在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有车了。”
韩伯庭听出话里似乎有一点讽刺意味,他扫了一眼周围停下的人,见和田英杰、宋阳春一起出国回来的原单位的五六个同事都看着他这个离开单位自已出去干的人,想到他们现在都不知道他发了,又来劲地说:“这知道的人还是太少!现在社会提倡,是让一部分人的生活先富起来,我买上私人轿车,感觉这很光彩啊!就应该多说,多让人知道!”
韩伯庭知道田英杰他们出国人员都是挣双份工资,国内一份工资留在单位家属领,国外拿一份工资自已花,这从他们每个人脸上喜形于色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人出国回来多挣了钱都很高兴。可他们和他一比,他是好汉不挣有数的钱,他感觉自已这个有钱人现在盖过他们出国回来的风头,是现场最风光的一个人。所以,他发表演说一样做了个手势,接着说:“不光让中国人知道,还得让外国人知道,这等于是给中国改革开放做宣传:中国人的生活开始富裕了,一部分人都能买上私人轿车!”
除了宋阳春和田英杰一家三口,周围还有认识和不认识韩伯庭的十几个人,以及穿着铁路制服的火车站工作人员,他们大都不知所以地看着当众吹嘘的韩伯庭时,小女孩苗苗仰起脸来对他说:“你开车技术不行,在路上,差点撞到一个老奶奶。”
除了韩伯庭和苗苗,在场的人全笑了。
宋阳春在国外已经知道,分公司全被撤销,他放在原单位的桌椅床铺等东西都被拉到总公司,存放在行政处的仓库里。出站后,赵亚兰告诉宋阳春,她和韩伯庭分居快一年了。她现在带着孩子单过,让宋阳春先去她家落脚。开车路过菜市场,赵亚兰和新怿进去买了一条黄河鲤鱼、两只鸡腿和几样蔬菜,捎回家做菜。晚上九点多,宋阳春叫来出租汽车,他先送新怿回家,让她把自已放了不少现金和瑞士欧米茄手表等贵重物品的小手提箱暂时带回去。
他回到家乡的第一天晚上,找地方睡觉,走到宾馆门口来了。虽然进去住宿能洗热水澡,有女服务员拎着暖瓶送开水,躺在席梦思床上睡觉也舒服,但是他挎包里装着喝水的保温杯、洗漱用具、没吃完的半个面包和地图册等几本杂志,想到服务台负责登记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是外地来出差的人,心里不免有点感慨,没有马上进去。
第二天早晨,宋阳春去了总公司。路边有一座五层办公楼,楼后的院里还有一座三层旧楼,总公司行政处领导在旧楼三楼上给宋阳春安排了一间房间住。他找人帮忙从仓库里搬出来自已的桌椅床铺等东西,忙活了一天,安顿下来。下班后,总公司的两座楼上几乎没有亮灯的房间,院里清静无人,宋阳春以为晚上住在这儿,有点像世外桃源。他溜达到门柱上灯光照亮的大门附近,看见关上一扇大门,一辆黑色小轿车开到大门前,司机摁响喇叭。
传达室里看门的老头儿用一把花生米、几块豆腐干就酒,他喝了半斤白酒,已有了五六分醉意。他慢腾腾地走出传达室,嘴里咕哝着什么,去拉开关上的一扇大门。小轿车开进院里停下,一个身材矮小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下了车,他穿着挺脱的风衣,一瞥行动缓慢的老头儿,马上走到传达室门前,探头看一眼屋里。宋阳春认出了留着大背头的矮个男人是总公司总经理顾康明,他转身拦住要进屋的看门老头儿,斥责说:“公司三令五申,不允许任何人上班时间喝酒,说你几次,你怎么就是不听?”
老头儿早先干木工,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被电锯割掉,这只手只剩下能比划六的两根手指,平时总是握拳,不注意看,看不出他右手残疾。他用右拳指着顾康明反驳说:“我是花钱买的,喝我自已的酒,不是像你,公款吃喝,你管不着我!”
顾康明气得伸手指一下脾气古怪的看门老头儿,表示无法与他论理,拂袖而去。看门老头儿气不忿儿的样子,他朝顾康明的背影嚷嚷说:“贪官污吏,把企业搞垮了,卖地盘,都骂你是败家子!几个月发不出来工资,还来管我?”
顾康明站住,他转身一看老头儿,老头儿马上进屋。因为门边是桌子,他在门口伸手就能够到桌上,等于是没有进屋,右手已拿起来一个蓝陵大曲的空酒瓶,边疾走边说:“我让你管!”
顾康明见看门老头儿撒酒疯,他吓得撒腿就跑。老头儿小跑着追了几步,他使劲扔出的空酒瓶啪嚓一声,在顾康明身后几步远的水泥地上摔碎了。站在小车旁的司机赶快跑过来,他拦住骂骂咧咧的看门老头儿,好声好气地劝了一会儿,才把他劝回传达室。宋阳春刚才还悠闲地想到总公司清静的院里有点像世外桃源,不一会儿,院里出现这么两三个人,这个闲情逸致的念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阳春有半月假期,他收拾房间,整理半橱和箱子里的东西,晒晒被褥,洗了不少衣服、被罩和床单,两天过去了。这天上午十一点多钟,他走到院里看见以前在电信大楼工地看门的小皮子,他现在穿上一身黄制服,手拿红绿小旗站在大门边上指挥进出的汽车,走过去和他聊了一会儿。
大门外面的马路上,有一大群民工越走越近,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子,宋阳春一眼认出了这人是谁。他走到大门跟前,也没有认出来站在大门旁边的宋阳春。他只顾率领一大群民工嚷嚷着要账,推开手里挥动小红旗试图阻拦住他们的小皮子,也不理会看门老头儿从传达室里出来挥拳制止他们,一窝蜂地闯进大门里,涌向十几米以外的总公司办公楼东头正门前的台阶上。
来了六十多个民工,他们成群结伙的,在办公楼门前二十多平米大的两级台阶上面站满了。他们既畏怯不安,又兴奋好奇,望着楼门厅里面雪白的墙壁,明净的大理石地面,橱窗里崭新的建筑工程一张张彩色照片,一座比真人略高的鲁班塑像,每当看见楼里有人出来,他们在门前纷纷往两边闪,让开一条路。穆有仁指使瓦工头留四带领大多数民工围住办公楼门口,他挑出八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民工,带领他们走进办公楼里,边走边带头喊:“建筑公司拖欠工程款,一两年了,不给钱,民工没饭吃了,来要账!”
一楼有几间办公室的门口出来人,他们都漠然地看着这一伙民工乱喊乱叫从楼走廊里走过去,没有一人出面制止他们。这一伙民工在一楼喊完,他们要上二楼,迎面遇上总公司保卫处副处长杨二保,他气势汹汹地手拎警棍边从楼梯走下来边说:“那个领头的秃子,你给我站住!”他在最后几级台阶上跑下来,用警棍指着穆有仁,“出去!你们全给我出去!”
穆有仁据理争辩说:“你公司拖欠工程款都快两年了,不给民工钱,俺来要账,你凭什么让出去?”
杨二保看到这个秃子是一副难缠的样子,撵他身后的一伙民工:“你们出去!都给我出去!”
穆有仁回头一看,这八个民工虽说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农村壮小伙子,但他们面对杨二保手里抡起来能打人的警棍,全缩头缩脑,表现出农村人没有见过世面的怯懦,他们一起顺从地退到办公楼门前的台阶上。杨二保跟在他们后面说:“这么多民工围住办公楼门口,还让楼里的人进出吧?你们来要账,留下几个代表,其余的,全上大门外面去!”他用警棍指一下大门,接着毫不留情地挥动它,驱赶民工们。
一部分民工身上虽然穿着迷彩服的夹克,或是迷彩服的裤子,但他们面对杨二保左抡右挥能打人的警棍,却没有一点穿迷彩服的人应有的勇敢表现,全慌乱地混在不穿迷彩服的同伴们里面,一窝蜂地躲到台阶下面去。台阶的东北角离大门最近,这里贴着褐色大理石的一棵柱子跟前,还剩下五六个民工挤到留四身边,他们全用屁股朝着杨二保和他挥动的警棍,磨蹭着不走。
穆有仁以为他领来六十多个民工,人多势众,他们能围住办公楼门口赖着不走,没想到杨二保从楼里出来,他单枪匹马,用一根警棍就横扫了这一片民工,几乎将他们全部驱赶到台阶下面去。他急忙从楼门厅里走到台阶上,气得大骂民工们都是窝囊废。
“来了这么多人,你们咋这么不中用?”他朝被撵到台阶下面去的群龙无首的一大群民工扫了一眼,“都听我的,咱今天要不出账来,全围在办公楼门口,一个不走!”
杨二保走近穆有仁,用警棍指着他威胁说:“你走不走?”
穆有仁低头看一眼几乎顶到他胸膛的警棍,后退了半步,分辩说:“欠账还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俺来要账,你凭什么撵俺走?”
杨二保一时口讷,他往上翻了翻眼珠子,露出很大的眼白,费劲地琢磨琢磨,才说:“你来要账,就要账,进楼里乱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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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要不喊喊,不让这办公楼里的人听见,咋知道俺这么多人来了,是要账的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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