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荣看见苗苗拽着她妈走出厨房，便微笑着说：“苗苗，看见我给你买来新衣服，先夸开我了。”
苗苗又走到小姨跟前，双手拉起她的一只手说：“本来嘛。”
金玉霞招呼妹妹坐下，她又回到厨房去做饭。金玉荣给苗苗买了一身桃花色童装，上衣有毛巾里子，外面是水洗绸，休闲服式样，里外都能穿。苗苗在卧室里换上一身新衣服，她跑到厨房门口说：“妈妈你看，好看吗？”
金玉霞端着一盘子菜出来，女儿扶着她的胳膊一起走时，假装嗔怪说：“好看好看，光让你小姨给你花钱了。”
苗苗却对妈妈说：“我小姨开诊所，比你上班挣钱多，她是女强人，能挣……愿意给我花。”
金玉荣在客厅里收拾一下茶几，金玉霞在上面放下盘子，她俩都被口齿伶俐的苗苗逗笑了。她刚穿上的新上衣下摆有褶子，里面穿了一根白绳，能束紧腰身，成夹克式样。金玉荣给苗苗拽了拽衣襟，系上松紧合适的绳子看了看。苗苗高兴地拍着手说：“我就要见到爸爸了。”
“苗苗，你还能见到一个人。”金玉荣走嘴说，她赶快蹲下给苗苗抻了抻有松紧口的裤脚，不让她看见自已发热的脸。
苗苗见妈妈又端菜出来，天真地问：“妈妈，我小姨说，除了我爸爸，我还能见到一个人，是谁啊？”
金玉霞看见妹妹照顾苗苗，那无微不至的举动，仿佛是她要和自已的孩子去火车站接人，表现出既盼望已久而又兴奋不安的心情，这使她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她放下盘子，故意淡然地回答：“和你爸爸，一块儿出国回来的人呗。”
金玉霞嘱咐过女儿，所以，苗苗从来不问小姨，她和那个叔叔之间的事。吃完午饭，姐妹俩坐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金玉荣扭脸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说：“哎呀，玩的时间可不短，我该回诊所了。”她慢慢地起身，像是临走还要欣赏一下苗苗穿的新衣服，在衣襟上发现一点污迹，“苗苗，刚穿上的新衣服，这是沾上了什么？”
苗苗低头一看说：“我搛菜吃，不小心，滴上了一点菜汤。”
“刚穿上的新衣服，这么不知道爱惜呢。”金玉荣用卫生纸仔细地给她擦，没擦干净，轻轻叹息一声。苗苗等着送小姨出门，小姨又给她拉开衣服拉链，摸着毛巾里子，说翻过来也能穿。苗苗奇怪地看着小姨又坐下，对她说：“苗苗，你爸爸两年没见你，他见了你，先说你个子长高了。”
“我都上四年级了。”
金玉荣看着苗苗一走神儿，她忽然扭脸看了姐姐一眼，显得有点难为情，慢慢地伸直右腿，抻了抻裤腿说：“姐，我这件上衣，想配一条适合穿的裙子，没好意思穿。”
金玉霞看出了她的心思，走进卧室在组合柜里找衣服，招手叫进来女儿，对她耳语了几句。她懂事地点头，出去说：“小姨，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火车站，接我爸爸去吧。”
“你们一家三口，分别两年，在火车站见了面，该是多么亲热！我去，算干什么的？”金玉荣微微摇了摇头，她从沙发上拿起一只毛绒绒的狗熊玩具放在腿上，双手摆弄着玩，脸上流露出一丝稚气的喜悦。
金玉霞拿着一件翡翠色的羊绒外套出来，她低头看着在身上比量一下说：“一会儿，大韩开车来接我们。”
“他也去？”
“他那人你还不知道？挺爱显摆的，现在有车了，愿意让认识他的人都看见。”
“姐，对了，上个月，他派人给诊所来刷房子，我给他料钱和人工费，他怎么也不要，你替我给他吧。”
金玉荣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皮夹子，掏出六张百元大钞递给姐姐。“他那个人，”金玉霞接过钱说，“虽然坏毛病不少，但对人是挺热心的，愿意给别人帮忙。”
门铃响，金玉霞过去开了门，是韩伯庭来了。他在过道里边往里走边把右手要伸进裤兜时，顺便往后掀起没系扣子的西服上衣，特意露出了挂在皮带上的手机。金玉霞看见他明明是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地露富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忍住笑，打趣一句：“我和小荣刚说完，你看，就成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韩伯庭走进小客厅里看见金玉荣从沙发上起身，他假装被她漂亮的衣着打扮惊呆了。“大妹妹，你这一身打扮，真让人眼前一亮，找不着北。”他在原地转了一圈，继续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金玉荣，“你这样出去，让任何人一看，都得夸你有个淑女风度。你坐车，我得这样给你开车门——”他朝卧室走了两步，装扮成一个听差，毕恭毕敬地给主人开车门——是轻轻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躬身做出请人上车的手势。金玉霞母女俩和金玉荣看着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一个听差的样子，她们全笑了。
四个人一起下了楼，走到停在宿舍楼前的一辆白色桑塔纳跟前，韩伯庭拦住要回诊所的金玉荣说：“你不去火车站，也得坐我的车啊。”
“我又不和你们一起去接人，还坐什么车啊？”
“我先开车送你回诊所，再去火车站接人，你坐不坐车？”
金玉荣犹豫地看着敞开车后门的桑塔纳，苗苗硬拽着她坐到车后座上说：“小姨，你现在和我们一起坐车走，我就不用和你说，拜拜了。”坐进车里的三个大人和孩子一块儿笑起来了。
北京开来的直快列车是下午四点半到，火车站喇叭里广播某某车次的列车开过来了，站台上分散的人群全朝火车开来的方向看去。很快，内燃机车牵引着一列黄红色的列车越驶越近，机车在轰隆隆的响声中震动着站台驶进站，站台上的人群开始随着火车走动起来。火车停下后，下车的旅客们和站台上的人群汇合在一起，人头攒动，顿时沸腾起一片欢乐的声浪。
金玉荣竭力回忆宋阳春的面容，她又恐怕先被他走下火车认出自已，身不由已地往挤到各节车厢门口的一群群人后面退去。她左顾右盼，不知什么时候，自已在站台上乱纷纷的人群里同姐姐、苗苗和韩伯庭走散了。一个个女孩携带挎包或拽着拉杆箱，看不出是刚下火车的旅客还是来接亲友的人，她们行色匆匆，从金玉荣身边走过去。
金玉荣朝她们的背影瞥了一眼，仿佛有什么印象掠过脑际，她还没想起那个女孩，心中已隐隐不安，踮着脚去看聚集在几节车厢门前的一群群人。那儿人声嘈杂，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大声喊爸爸。
金玉荣循声看去。她看见十几步以外，苗苗穿一身桃红色新衣服的小身子比大人们矮一截，她从人群里灵巧地挤到一节车厢门前，刚走下火车的姐夫把手里的东西放地下，赶快把她抱起来。跟在姐夫身后的那个小伙子呢？金玉荣本想低下头不看，但是移不开目光，看见那个留短发的女孩拽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年轻女人挤到他跟前，她从他手里接过一只小手提箱，对此情景，竟没有什么反应。
也许，是因为她脑海里浮现出他俩并肩在火车站广场上走过来的那一幕与眼前的情景何其相似，她经受过一次失意打击，才这样麻木不仁，是吗？她对心中的自问还没有回答，突然感到自已像做贼似的，十分害怕被宋阳春转脸看见她，慌忙躲到站台天棚下的一棵柱子后面。
出站的人群潮水一样涌向站台上的地下道入口，一群群人从后面超过金玉荣，个别人手拎的行李碰到她身上，她也浑然不觉。怎么偏偏忘了，那个名叫新怿的女孩也会来火车站接人呢？这是因为姐姐曾经告诉过她，姐夫几次来信都提到，小宋在国外还惦记她。不是说惦记她吗？金玉荣委屈得想哭，她感到眼圈发热，赶快抬手擦一下眼睛，没让自已落下一滴眼泪，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地下道。
金玉荣从姐姐家里来到火车站接人，表面上好像是被姐姐、外甥女和韩伯庭劝说来的，她自已也是这样认为，但实际上呢？她去姐姐家之前，在街上的美容店里特意做了美容，又衣着打扮得那么漂亮，这是为了见谁呢？她自已也想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更不会认为，她这还是像以前那样自欺欺人，难免会重蹈覆辙。
这时刚下火车的宋阳春要是能知道，金玉荣是这样不和他见面的来火车站接人，不知他心里会是啥滋味。看金玉荣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既不是刚下火车的旅客，又没有接人，只是肩挎一个精致的小挎包，走在携带各种行李出站的人流中，按说应该是走路最轻快的人，可是，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平坦的地下道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大概是走得最慢的一个人。从后面看，她往左右微微摇晃的背影时隐时现，是被地下道里杂沓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的人流裹挟着向出站口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对金玉荣来说，她感到自已这像是不知要走向哪里一样茫然。
新怿在站台上不等火车停稳，她挤到乱纷纷的人群里晃着头看，踮起脚尖看。宋阳春跟着田英杰刚走下火车，新怿眼尖地看见，她边招手边拽着赵亚兰赶快从人群里挤到车厢门前说：“春！春！我们在这！”她高兴地从宋阳春手里接过小手提箱，拎着晃了晃，又亲热地喊了声“春”。
“新怿！赵姐！”宋阳春惊喜地看着她俩，他被身后下车的人挤到后背，忙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开车厢门前。
“爸爸，我妈在那！”被爸爸抱起来的苗苗，她伸出的胳膊高过人头，指给爸爸看。田英杰放下女儿，他兴奋得有点手忙脚乱，赶快两手拎起行李，被女儿双手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向妻子走去。
赵亚兰仍然穿着那件灰色短风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穿的杏黄色春秋衣，领口围了一条粉红色丝巾，看上去端庄、柔美。她伸手指着新怿说：“你妹妹，可把你盼回来了！”
宋阳春马上拎起来装满了北京食品的一只大塑料袋让新怿看，打趣她：“知道我带回来好吃的，你才盼我回来，是不是？”
两人刚见面，新怿还不好意思像以前和他在一起时那样随便说笑，她抿着嘴一笑，有点羞答答的。“赵姐，新怿在信上告诉我，你现在开出租车了？”
“我下岗了，得有个工作干啊。”
“春，你看这工作还不错，我和赵姐是用专车来接你。”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了。分别两年，感觉是度过漫长的时间，面对依然熟悉的面孔，新怿像是看不够似的，她直盯盯地看着宋阳春。
“新怿，你看什么？”
“春，你不算黑啊。”
“是说我在非洲呆了两年，脸没变成和黑人一样，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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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怿扑哧一笑，她双手抱住赵亚兰的右臂，轻轻晃了晃。宋阳春说：“赵姐，两年不见，我已经不能说看着我妹妹长个，是看着她脸上长了一点美丽的青春痘。”
赵亚兰扭脸一看娇羞的新怿，新怿便脸色绯红，她稍微弯下腰，用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在赵亚兰的背上捶了几下，表示羞死了。赵亚兰躲开她说：“他说你，你捶我干什么？”
新怿直起腰来，她踮了踮脚，亭亭玉立的身子好像要轻轻跳一下，娇嗔地说：“我们俩是一起来，谁让你不保护我？”
三个人又笑起来了。新怿高兴地说：“春，你出国回来，我能让你穿上打好袖子的毛衣了。”
“行，不是让我穿少半截袖子的短袖毛衣，我就很知足，没白给你带回来好吃的。”宋阳春说完，他和新怿相视一笑。新怿想，我和春之间无论说点什么，都能让人感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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