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昏了,人也得喘气啊。”老冒回答。
杨二保便蹲下,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留四的脸颊说:“喂,你醒醒。”他把手又伸到留四的鼻子下边,这一次停留一会儿也没有探到一丝鼻息,不禁奇怪地抬起头看着老冒问:“他怎么不喘气呢?”
话音刚落,只见留四的双手,突然一把抓住杨二保探他鼻息的这只手,狠狠地一口咬住手背。他咬得杨二保疼痛难忍,仰起头来叫唤:“哎哟哎哟哎哟哎哟!疼死我了!”他狼狈地跪到地上,另一只手用手电指着留四,“哎哟!快快快……快拿枪电他!”
留四也许是害怕电击枪,他放开杨二保的手,朝地上吐出一口沾了血的唾沫,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哭喊着:“哎哟哟!我摔断腿了,不能动,我不想活了呀!”
他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起来。杨二保借口要去医院包扎手,他支走了那个联防队员,捂着出血的手和老冒迅速赶到停放摩托车的工地办公室门前,他骑上挎斗摩托车,赶快带着老冒溜了。
穆有仁领着韩伯庭来到楼后,已经有一大群民工团团围住留四,扶着他坐在地上。田英杰、宋阳春、马广驹、余生厚、张翠花、金小勇、胡振朋等人随后赶来,马广驹挤进人群里说:“你们还不快点给他扒下鞋和袜子来?用不了一会儿,脚就肿得脱不下鞋来了。”他仰起脸看,“三层楼,这么高摔下来,人还能有什么好啊?”
人群里射出几道白晃晃的手电光照到三楼上厕所里亮灯的窗户,又照到坐在地上哭泣的留四,两个民工给他脱下来布鞋和袜子。余生厚蹲下,他仔细看了看留四开始肿起来的双脚说:“民工,也是一条人命啊!三层楼高,摔下来,看你还能喘气,坐着说话,算你捡了一条命!”
有几个人同时嚷嚷,快送留四去医院。穆有仁用手机给学院的出租汽车公司打电话,很快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和两个民工把留四抬进车里,他们一起送他去了齐鲁医院。急诊室的一名男外科大夫给留四检查完身体,让他去放射科拍片子。等取回来片子,男大夫看完了,他告诉提心吊胆的穆有仁:留四除了双脚有根骨、跖骨三处骨折,右腿腓骨粉碎性骨折,需要做手术。
大夫开了入院票,让穆有仁去给留四办理入院手续。穆有仁问大夫,住院得花多少钱。大夫说,术后治疗得花不少钱。穆有仁在一楼走廊里找到夜间入院处的窗口,他愁眉苦脸地递进去入院票。窗口里面的一个年轻女人说,交住院押金六千元。
她的话好像是从小窗口里突然吹出来一股旋风,吹得穆有仁在楼走廊里晕头转向,他险些摔倒在水磨石地面上。窗口里面的女人催他交钱,他哭丧着脸说,当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她把入院票退给他,说回去借借吧。穆有仁给韩伯庭打电话,韩伯庭关了手机。
翌日上午八点多,韩伯庭正陪着周警官站在工地办公室门前,看着一个穿便服的人给排队的几十个民工一个接一个照相,集体办理暂住证。这时,穆有仁急匆匆地来找韩伯庭。韩伯庭伸手一指屋东山墙挨着的路上,两人走到这里,穆有仁说,留四摔断了一条腿,还有双脚骨折,伤势严重,必须住院治疗,需要交住院押金六千元。韩伯庭不高兴地说:“民工干活儿,摔断胳膊摔断腿,一般来说,建筑承包商不承担责任,是你们民工头负责给拿钱。再说,留四是害怕挨揍,自已逃跑,摔断了腿,我能给他管吗?”
“留四也是为了给咱要账,他才得罪了姓杨的,现在人躺在医院里,不能没人管他啊?韩总,队上有急事,我都是先找你,预支点钱用,我现在手头上可拿不出六千来,你看……”
“我让你看,”韩伯庭打断穆有仁,他伸手指着十几步以外排队照相的民工们,“这么多民工集体办暂住证,办一个证,一年得交八十四块钱,这一次就得花四五千。加上昨天晚上请客花了一千,你这里又来要六千,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让我额外,往外拿一万多?”他眨巴了几下狡黠的小眼睛,又瞪眼一看愁眉苦脸的穆有仁,“老穆,这可能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医院治好一条断腿,最少得花几万块钱,我怎么给他拿啊?”
大夫在半夜里给留四做完了手术,他摔断的右小腿里面固定住钢板,外面打上石膏,从手术室里出来,回到急诊室,一直躺在一间观察室里的病床上。穆有仁回到医院时,赶上宋阳春、马广驹、余生厚三个人来看留四。余生厚听说韩伯庭不给留四拿住院押金,他气不忿儿地说:“民工摔断了腿,建筑承包商不给拿住院押金,太黑心了!给报社打电话,叫记者来采访,写一篇登在报纸上,给建筑承包商曝曝光。”
留四的两个亲戚伺候他,其中一个出去给报社打电话,穆有仁没有阻止他。马广驹以为宋阳春出国刚回来,他还不了解现在的报纸都非常关注民生,便说:“现在的记者行,老百姓的生活遇上什么困难,给记者反映,报纸上准能登出来。”
约莫半小时后,一个戴着眼镜的男青年走进观察室,他自称是时报记者,听说留四是从三层楼上摔下来,想当然地认为是工伤,问留四,建筑承包商为什么不管?
留四的两个亲戚抱怨说,承包商光想挣钱,平时不管干活儿的民工死活。余生厚因为对韩伯庭不满,他大发议论:“看看民工,每天都干十一二个小时的活儿,又脏又累,生活条件又差,有几个建筑承包商能真正关心给他干活儿的民工?”
马广驹见记者坐下,掏出笔和小本要记下来,他下了一句断言:“建筑承包商,好的不多!”
留四腿疼得彻夜未眠,他低着头,一直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已被揍肿的左眼。他是否能住院治疗摔伤的腿,忧心忡忡,这时候面对着关心民工的记者坐在跟前,一时克制不住自已,想报复韩伯庭,说不给他拿住院押金,他什么都说出来。这话耐人寻味,引起记者注意,他认真地在小本上写了什么。留四突然伸手指着记者手里的小本说:“你记上,在俺那工地,偷工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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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广驹、余生厚不知就里,两人好像是担心留四在记者面前捅娄子,马广驹制止说:“留四,你要住院押金,可别胡乱说!”
“你给我闭上嘴!”站在病床头上的穆有仁边说边顺着床沿走过来,他挤开记者,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一下留四耷拉的脑袋,既是恳求,又带着威胁,“留四,你别让我这个领着你们干活儿的人,以后都没处呆了!我给你说,你啥多余的话,也别说!我再打个电话,给你催催!”
宋阳春在旁边插不上话,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穆有仁边走边掏出来手机,他去楼走廊里给韩伯庭打电话。他打完电话回来,郑重地嘱咐留四:“韩总马上让会计从公司里送来支票,你给我老实等着!”
过了不到一小时,韩伯庭手拎公文包急匆匆地走进观察室,他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先朝记者伸出手说:“你把记者证掏出来,让我看看!”
“这是我们的韩总。”穆有仁介绍说。
韩伯庭接过记者证看了看,还给记者说:“在街上遇到要饭的,伸手给你要口吃的,你还得给他,何况这是我的工人,摔伤了腿,能不管吗?”他很快从公文包掏出来一张填写好的支票,递给穆有仁,“赶快去交上住院押金,给他办理住院手续。”
情形急转直下,宋阳春、马广驹、余生厚三个人都看呆了。韩伯庭若无其事地朝他们莞尔一笑,他转身对呆立在病床旁的记者说:“记者同志,这里没有什么新闻,你可以走了。”
记者看到摔伤腿的民工和护理他的两个民工都低头不语,他只好带着疑问走了。韩伯庭让宋阳春、马广驹、余生厚跟他坐车回去,他们一起走出观察室后,他借故又独自走回来,支走了伺候留四的两个民工,威胁地说:“留四,我给你治腿,你要再敢对外界多说一个不该说的字,我要你的命!”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马广驹惶恐不安地打电话告诉宋阳春:“小宋,在医院里,我听留四说了那么一句话以后,就多了个心眼儿。今天傍晚,在学院教学楼工地,四楼上,我看见民工绑圈梁钢筋,刚绑上几个钢筋套子,地面上就准备开盘,打混凝土了。我心想,这是搞什么名堂?当时,韩总非撵我下班走,他说不用我管,替我盯一盯。我走了以后不放心,害怕有什么猫腻,出去学院大门又回去,偷偷地上楼一看,原来圈梁模板里绑上几个钢筋套子是糊弄甲方来检查钢筋,等甲方的人一走,就开始把圈梁模板里绑上的几个钢筋套子和四根长钢筋全撤了。我现在看见的外墙上,圈梁模板里面是空的,没放一根钢筋,已经开始打上混凝土了。小宋,你快来看看吧。”
宋阳春先去田英杰家借了他出国带回来的一台家庭用的小型摄像机,坐出租汽车赶到新技术职业学院,在教学楼工地见到等他的马广驹,两人一起摸黑偷偷地上楼。马广驹为了防止楼上干活的民工认出他,留在三楼的暗处,没有人认识的宋阳春上到正在施工的四层楼上去录像。宋阳春看到楼外墙上固定住的一长溜圈梁模板里空空如也,全部露出了红砖墙,赶快录像。楼上灯光照亮的地方,塔吊吊上来漏斗后,几个民工把漏斗里装的混凝土倒在楼边的铁板上,用铁锨铲起来混凝土,填进打圈梁的空模板里面。宋阳春在六七米以外的地方录像,几个民工好奇地看着他,其中一个问:“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他拿的那个东西有镜头,可能是电视台的。”
宋阳春害怕露馅儿,他应付说,有规定,不允许工地晚上施工扰民。一个民工说,俺们是干活的,让干就干。宋阳春在楼上没有多呆,他把摄像机装进挎包里下去找马广驹,两人赶快下了楼,他们为了避免被工地上的人发现,尽量走在路边的树影里。出去学院大门,宋阳春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把马广驹的自行车放到汽车后备箱里,先送马广驹回家。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宋阳春走在车辆、行人不多的大街上,不知道自已这是要去哪,他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竭力控制住自已什么也别多想,仍然感觉到装在挎包里的摄像机沉甸甸的,从肩上摘下来挎包,拎在手里掂了掂,没有多重,于是拎着挎包慢慢地走。他看着路边的一座座高楼,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仿佛自已手拎的不是摄像机,是电控的爆炸装置,看一眼路边的哪座大楼,哪座大楼就有可能在他眼前哗啦一声,坍塌了。
第二天上午,马广驹和余生厚一起来找宋阳春。两人刚进门,余生厚就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宋阳春关上门的右胳膊,他焦急地说:“小宋小宋,老马都告诉我了。现在,你们可千万别告韩伯庭!大韩公司没成立之前,去年和前年,我是赊账给韩伯庭进料,到现在,他还有十几万元的材料款没付清。”
“余师傅,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和马师傅不告韩伯庭。”
“小宋,韩伯庭真要出事,被逮起来,他欠了这么多材料款,你说,我找谁要去啊?”
“老余!”马广驹说,“你沉住气,沉住气,等一会儿说这事儿。你听我的,有小宋在,出不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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