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完这一句,见宋阳春无动于衷,笑嘻嘻地说:“兄弟,你没想起我来不要紧,我再唱一遍。”他唱到“啊朋友”,灵机一动,又像刚才弯下腰表现出宋阳春曾经打得他滑稽可笑的那个样子——不过右手在胸前是拿着麦克风,左手伸到身后没有揉屁股,手向屁股两边轻轻摆动着,假装这是摇尾巴的动作,表示摇尾乞怜的样子,同时慢慢地晃悠着脖子唱:“你可曾想起我?”
他是一边做出滑稽可笑的动作逗乐儿,一边还走调儿唱歌——这样花样百出的噱头,可把大家逗得笑死了。连女服务员拎着暖瓶去酒桌上倒水,她走过撅着屁股唱歌的这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身边,也捂着嘴笑。
这时候,穆有仁慌慌张张地回来,他没有注意到撅着屁股唱歌的是韩总,朝酒桌上喊:“韩总!韩总!”
“老穆,什么事儿?”韩伯庭在穆有仁旁边直起腰来问。
“派出所突击来查暂住证,还……还……”
“还等什么?”韩伯庭打断神色惊慌的穆有仁,他伸手指着门,“你赶快去,快让没办暂住证的民工全藏起来。”
“是杨二保领人来,他带着联防上的几个小青年,他们快把留四揍死了!”
69書吧
“啊?!”韩伯庭大吃一惊,他朝围着大圆桌坐满的一圈人稍微作揖,“各位对不起,我失陪了。”他说完和穆有仁急匆匆走出包间,那一桌人开始陆续地散去。马广驹和宋阳春一起走出包间,他告诉宋阳春:民工办一个暂住证,每月得交七块钱。韩伯庭为了省钱,他只给一少部分民工办了暂住证,遇上派出所来检查,让没办暂住证的民工全藏起来。
杨二保以前同新技术职业学院所在地的派出所打过交道,他认识所里的一名周警官,当天上午,周警官给他打电话透漏消息:晚上九点,派出所要突击检查辖区内流动人口的暂住证。杨二保下班后,他骑着挎斗摩托车带上老冒,傍晚先去了酒店,他请周警官和派出所辖区内由各地方单位派人组成治安联防巡逻队的三个联防队员吃喝一顿。
晚上八点半,六个人都穿着便衣,杨二保、老冒和周警官乘坐挎斗摩托车,三个联防队员徒步,他们一行人进了新技术职业学院大门,直奔大院里最后面工地办公室所在的几间平房。留四是和伙夫住一间屋,两人正在屋里下象棋,听见房前摩托车的响声,留四出去看一看。工地办公室的东山墙附近有路灯,留四看到路灯照亮的房前来了一伙人,领头的是杨二保,他吓得要贴着墙溜走,已经来不及了。
“我找你算账来了!”杨二保快走了几步,他上前一把揪住留四的衬衣领子,搧了他一个嘴巴。地方单位给派出所出人,常常派在单位是刺头的或是调皮捣蛋的男青年去,三个联防队员都是各自单位上这样派来的城市小伙子,他们压根儿看不起农村来的民工,好像是对民工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就不放过,上来围住留四,朝他身上一阵乱打。伙夫是个老头儿,他看见这一伙人来了就打留四,吓呆了。这留四是因为他娘在贫困的农村连生三胎都没有活,生下他来,爹娘给取了个要在人间留住他的小名——是留住一个黑脸硬汉,他被打倒在地上,曲臂抱住头,任凭身上怎么挨打,一声不吭。
杨二保一看,光凭人的拳脚是打不服留四,喊住打累了的三个联防队员,他要自已一人收拾留四。他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干上保卫打人多了,已经意识不到自已打人是多么凶狠。现在,他撩起白衬衣,从别在腰上的枪套里掏出用一块红绸子包起来的一把手枪,弯下腰,枪口对准躺在泥土地上的留四的脖子,发狠地说:“啈,我要狠狠治治你!”
留四抱住头的胳膊移开一点,他偷偷地觑了一眼杨二保手里的手枪,认为他不敢搂扳机,从黑洞洞的枪口射出一颗子弹打死自已,所以并不怎么害怕他掏出来吓唬人的这把手枪。当枪口对准留四的脖子,他一动也不动。不料这不是能射出来子弹的货真价实的手枪,而是电击枪——枪口哧哧冒出蓝色火花电流,电得留四全身哆嗦着把脖子縮没了。杨二保看见留四在地上打着滚儿躲开他,还没有解恨,一边移动脚步上前继续用电击枪对着他,一边恶狠狠地说:“叫你敢打老子,我一搂扳机,枪口喷出辣椒水,叫你眼睛看不见。信不信,我治死你?”
留四对电击枪的枪口哧哧哧冒出蓝色火花电流充满恐惧,双手在身后撑着地,由于屁股向后移动的速度快,是连滚带爬地一下躲出去几步远。周警官看不下去,他用眼色制止杨二保,他才肯把电击枪装起来。他走近留四,伸手指着问:“你服了吧?”
留四坐在地上,模糊地看见杨二保朝他伸手,以为自已又要被电,痉挛的双手赶紧抱住脖子,全身一个劲地发抖。
“看你害怕的这个熊样,给我站起来!”杨二保朝留四的腿上踢了一脚说。留四用双手扶住地,他慢慢地撅起来屁股,一手离开地先抱住头,然后艰难地站起来。杨二保围着他踱了几步,洋洋得意地问:“这回揍你,服气了吧?哼,你他妈的,一个民工,还敢打老子?我告诉你,我干上保卫,揍过的民工没数了!我是总公司的保卫处长,能治死你!”
留四耷拉着脑袋,他无力地垂下两条胳膊,双腿也微微发抖,用这种不作任何抵抗的驯服样子表示屈服。
“我和你,一个对一个,也照样把你揍趴下。”杨二保说完,他抬起脚狠踢留四左腿的膝盖,以为自已脚穿的黑皮鞋能将他一下踢倒。但他没有踢准部位,于是看到挨踢的留四是一瘸一拐地往旁边走开了几步,他弯下腰摸了摸被踢疼的小腿,身子没有倒下。留四低着头,从眼角觑见杨二保走近自已,他又抬起踢人的那只脚,是先往后一抡腿,再往前猛踢,他赶快单腿一蹦,躲开了这一脚。
杨二保要狠狠地踢留四的腿,自然不会去想他的腿被踢疼有什么反应,因此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自已使足了劲儿去踢留四的右腿上,一点没想到留四会躲开,他因为用力太猛去踢人,一脚踢空,笨重的身子随即往后一仰,摔了个大仰八叉。站在旁边看的老冒、周警官和三个联防队员都笑起来了。杨二保赶快从地上爬起来,他恼羞成怒,双手抓住留四的肩膀,边乱踢他的两条腿边说:“我叫你躲!我叫你躲!我叫你躲!”他松开手,被他穿着三接头的硬皮鞋踢了腿上无数脚的留四终于站立不住,他瘫软地倒在地上。
杨二保留下老冒和一个联防队员看住留四,他领着周警官和另外两个联防队员去了学院里一座三层红砖楼的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七八间房间,住着六十多个民工,杨二保和两个联防队员走进房间里,让每个民工都把自已的暂住证拿出来。一开始,几个没办暂住证的民工挨了打。一个联防队员问:“是你揍过杨处长吗?”
被问的民工手里拿着褐色皮上有黄字的暂住证发愣,杨二保打了他一个嘴巴说:“是民工,都该揍!”
杨二保除了记住当时带头打他的留四,没记住打他的其他民工,这使没打过他的一些民工受连累——他随便搧这个民工一巴掌,随便踢那个民工一脚,看到他们一个个脸上无辜的表情,就想带留四来确认一下,是哪几个民工打过他。周警官在地下室里让民工去叫来民工头穆有仁,他向穆有仁出示了工作证,说来检查民工的暂住证。派出所之所以选择晚上来突击检查,是因为没办暂住证的一部分民工白天能藏起来不见人,到了晚上,容易把他们堵在睡觉的屋里,数他们的床铺就能查清楚工地上有多少个民工,一个也少不了。这时老伙夫气喘吁吁地小跑着来到楼地下室里,他告诉穆有仁,留四被打了。穆有仁顾不上协助周警官等人查民工暂住证,他赶快去找韩伯庭。
杨二保他们把瘸着一条腿走路的留四押到进地下室的楼梯口,杨二保用手电照亮一级级水泥台阶,站在他身后的老冒见那个联防队员松开留四的胳膊,他趁机松开手,对留四耳语:“你快跑。”说着,他往旁边推了留四一下。留四也一直在寻机逃跑,他又麻又胀的两条胳膊被松开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但他瘸着腿跑不快,慌张地跑到楼头上拐弯,周围漆黑一片,在楼走廊西头的门前被栽着冬青的花盆绊倒了。
“快抓住他!”他听见杨二保追过来喊,赶快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见楼头上闪出一个人影,只好就近跑进楼走廊里。
这是一座旧教学楼,晚上没有学生上课,楼里的教室和办公室都锁上门了。留四在楼走廊里摸黑跑到楼中间的楼梯跟前,借着楼梯平台上窗户照进来的一点亮光看见楼梯,这时身后的楼走廊里一道白晃晃的手电光照到他身上,便噔噔噔地跑上楼梯。他跑到三楼上,在光线昏暗的楼走廊里摸着墙跑,没摸到能推开的门,跑到约二十多米远的楼走廊一头,又赶快返回来。随着手电照到三楼上,有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从楼梯追上来。留四是贴着墙跑,他在楼梯口撞倒了一个联防队员后,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在楼梯对面的墙上摸到能推开的门,急忙躲进去。他看见房间里亮着度数不高的电灯,小便池对面是遮挡住几个茅坑的木隔断,小便池旁边的水池子上立着剩下一点破布条的拖布,赶紧用拖布把顶住没有插销的门。
“他藏厕所里了。”留四听见外面有人说,他赶紧爬上正对着门的窗台,探头一看,看不清离地面有多高,不敢往下跳。
“开门!”杨二保在外面拍着门喊。忽然,顶住门的拖布把在水泥地上移动,当的一声掉到地下。与此同时,杨二保和一个联防队员推开门进来,他用手电指着蹲在窗台上瑟瑟发抖的留四说:“我看你,还往哪跑!”
留四无路可逃,他只好双手抓住窗框,身子在窗外贴着墙滑下去。他在窗台上只露出头时,看见追他的两人一起跑过来,便双手扒着窗沿儿,尽量缩短双脚与地面的距离,勇敢地跳下去。杨二保跑到窗前,他伸手去抓的指尖触到留四衬衣的袖口,来不及抓住,就听扑腾一声,他的身体摔到地下。杨二保探身窗外,他用手电往下照,看见摔倒在墙根的留四没有爬起来跑,他马上带着那个联防队员和随后赶来的老冒下楼去追。这三个人小跑带快走,追到黑糊糊的楼后面,用手电照见留四穿着黑面松紧口布鞋的双脚是落到楼墙根铺着一块块凸起的石头的散水上,他侧着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杨二保朝留四的屁股踢了一脚说:“你别装蒜,起来!”
老冒仰起脸看着三楼厕所里亮灯的窗户,他担心地说:“这得有七八米高,可别摔坏了他!”
杨二保用手电把留四从头到脚仔细地照了一遍,手电光照在留四的头旁边,看得见他是闭着眼睛,半边脸贴在长满青苔和绿草的泥土地上,身子纹丝不动。杨二保弯下腰,他伸手去探留四的鼻息。手电白晃晃的光圈儿离开留四脸前,他睁开眼睛看见杨二保的这只手伸到自已鼻子下边,屏住气,使他探不到一丝鼻息。
“这小子不喘气,是不是摔昏了?”杨二保害怕地问老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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