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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悬起来那日,是雨后一天。
我照例到皇兄宫里去练字,雨后天气很闷,吃了些梅子后红菱突然来通报说宫门前来了个疯子吵着要见我。
我迟疑问道:“宫门?”
红菱点头称是。我心生好奇,急忙就跑了出去。
心中的好奇心陡生千丈波澜。谁这么大胆敢在皇宫门前喧哗吵着要见我?
红菱在背后喊我:“公主,您慢些——”
那天的天气很闷,下过雨后我呼吸的每一寸湿润的空气都被水汽包裹,云层之上的天穹里钻出半个太阳,锦都像个刚刚起锅的蒸笼。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凌清浅。
很多人驻足在皇宫外,看着这位服饰迥异的异乡人。
他穿白衣,样式不像东临,也不像西凉。那衣裳领口大敞,质地胜蚕丝,不像凡间人。
斗笠上还蒙一层纱,我更看不清他的脸了。
他好像在看着我。然后他在人群中遥遥看向我,问:“这是哪里?”
人群中自有人回答他的话:“这里是东临!”
“这里是锦都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说第二句话:“我叫凌清浅。江湖中叫我凌公。不是因为我老,而是我很喜欢杀人。”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百姓纷纷后退。
我从那一刻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隐约觉得,那不是他的真名。
至少,以前不是。
“我要见东临公主。”
他说完,周遭骂声一片。
“东临公主?瞧瞧我听见什么了,这人说他想见东临公主?”
“咱们的公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你见嘉和公主做什么?”
……
我走上前,这时皇宫杀出一队人马将我护在身后。
领头的人是禁军统领宋佐,他说:“公主小心,此人恐怕心怀不轨。”
我在宋佐身后,看着凌清浅的方向:“你想见我?”
很多人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我又问:“你为什么想见我。”
凌清浅说:“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那我是吗?”
“我不知道。”他说,“我能知天命、算人生死。今日既然见了你,那我就送你一把剑。”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可我的视线从头到尾一直在他身上,此刻看着他怀中一抽就拿出一把剑,心道一声:真是白日见鬼了。
要是没有鬼,凌清浅怀中怎么能凭空抽出一把剑来?
宋佐不乐意了,他持剑指向凌清浅:“此人妖言惑众,肆意在我东临宫门挑衅,意图蒙骗公主。将他拿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还不快住手!”
宋佐和我一起僵住。来人是慕容熠,我的好皇兄。
他驰马出宫,现在飞奔到我面前。皇兄看向凌清浅的眼神如临大敌。
皇兄抬眼看他:“我知道你,人称凌公,十步杀一人从不心软。锦都听过你名号的不过寥寥,你到皇宫前来,所求为何?”
凌清浅冷笑一声,拂袖间没了踪影。
“好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皇兄评价完,地上落下一把剑。
剑身刻了“落雪”二字。
那把落雪剑没有落在我手上,皇兄走的时候看着我,说:“此剑来路不详,我现在不会给你。”
没等我应声,他就进宫去。
凌清浅的印象留在我脑海中许久。
皇兄认定我久留宫中多生事端,红菱跑着来跟我说他在看男子画像与母后商讨时,我立刻慌了神。
事情的结尾以我在母后宫里闹了一通,把那些名门贵胄的少年的画像撕了个干净为结束。
我在皇兄的威慑下抬起头,目光与他直视:“你就这么讨厌我,迫不及待的想要把我嫁出去?”
慕容熠的声音比我更大:“你还要这样闹到什么时候?”
“你已经把二哥哥赶出芙蓉殿了,你还要把我赶出去,以后是不是还要把阿玉也赶出去?”
我几乎撕心裂肺的喊出来。
这个猜想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自从立储之声在朝堂响起、传出嫡长子与二皇子不和的消息的时在我心中扎根生长。
我很少很少的时候,分出一点心思讨厌这个跟我同母所生的冷漠哥哥。二哥哥久久不回宫中,居芙蓉殿背风流骂名被朝臣唾骂,也是从那时候庆安宫长谈开始的。
“慕容笙,没人舍得教训你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他喊出这句话,我满心憋屈。他要我抄书,要我待在宫中,可我做的哪一样让他满意过?他只会指着我的字说:烂泥扶不上墙。而对兰小姐只剩下“蕙质兰心”四个字。
我不甘心。
他抬起的手僵持住,那个巴掌没落在我脸上,而他英俊的脸上好像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母后的声音远远传来:“小熠,算了……”
我跑出宫,将我不想面对的一切都远远抛在脑后。
慕容熠的声音隔得再远也喊了出来:“有我在长宁宫一天,你就别想嫁给楚临风!”
他的声音在风中回响。
那时的我,头一次生出“要是我不是嘉和公主就好了”这种念头。
不论是选择从父母命还是下嫁楚临风,都令我为难。
也自从那之后,没人再提起过我的婚事、京中适龄且与我般配的青年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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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小公子与嘉和公主藕断丝连,不只大皇子,楚国公也为着这事儿头疼呢。”
芸蓉楼的雅座间,我听到一帘之隔的地方有人议论着我。
红菱怒睁着眼睛,我按住她,道:“别理他们。走,去楼上找二哥哥去。”
二哥哥在楼上的露台听琴。他身边一个女子为他沏茶,转过身我才看清这人是阿云。她身量纤细,却不如南梦繁婀娜多姿。细看还有几分像楚岩?
可楚岩是楚家人,能与阿云会有什么关系?
我眼神里的打量可能让她不适,二哥哥轻咳几声:“阿笙来了。”
闲谈间,我才知道宫中皇兄准备给我议亲却被我毁了男子画像的事情也传到二哥哥耳朵里来了。
可他只知我毁画像,不知我对皇兄说得那些话吗?
我心头疑虑正重时,二哥哥的眼睛会说话一样看向我。
“阿笙只是不想那么早嫁人是不是?皇兄也真是的,阿笙还小呢,他可太心急了。”
二哥哥的名字里带了个“鸢”字,我经常看着他那双眼睛就想到自由的老鹰翱翔高天,此刻他的话让我如沐春风,我一时间怔了神。
二哥哥上前一步,他身上总有一股新雪的味道,很好闻。
我醒过神,听见他说:“其实那天父皇召皇兄与我谈话,确实是为了储君一事。我本无心瞒你,不成想你误会了。父皇不想兄弟阋墙,皇兄比我出色,又是嫡长,正统本应该落在他头上。”
我手心一紧。阿云端了盆剥了皮的葡萄过来摆在桌上,眼神示意我可以享用。
随后她和红菱都默默退下,露台上只剩下我与二哥哥两人。
他这番话说得我愕然,“可是,二哥哥你怎么会甘心,就那么轻易地……”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塞了颗葡萄到我嘴里,二哥哥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二哥哥,而他是阿笙阿玉还有我的哥哥呀。”
我没说话。葡萄很酸。
“皇兄这个人啊,你别看他冷冰冰的,他平时最喜欢为人着想了。他也是因着朝堂争斗过分担心,你别怪他。”
“好。”
二哥哥接着道:“那阿笙你——”
我开口打断他:“我会向皇兄道歉的。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话。”
下楼的时候,我看见楼梯上铺得红艳艳的。可跟我身上的嫣红相比,还是逊色。
嘉和公主最爱穿红。很多人都知道。
我穿红其实是因为这颜色吉祥,我想要事事如意。我想要每一天都明媚。
红菱递过帕子来,“公主你擦擦吧。”
我脚步微顿。
“擦什么?”我问。
“公主殿下,你下楼的时候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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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小厨房。
我答应二哥哥要给皇兄道歉。
旁的我还没学会,所以我最后做了一盘八珍糕端到皇兄的寝殿外等着。
我等了很久,侍女通传说他在看书,让我放下就好。
我不肯,我执意要见他。
日暮西沉,他还是不肯见我。
我无视宫女的阻拦到他门外,与他隔着门对话:“那日所言,是我行事荒唐。我不该那样说你。”
我听见他的呼吸声,他说:“进来吧。”
我进了他的寝殿,他在写东西。
我平时耀武扬威,那次是第一次向他低头,而他给了我台阶下。
皇兄搁笔时抬起头,眉目在烛光摇曳里远山一样化开。
皇兄好像少了些棱角似的,他说:“母后与我长谈,你的婚事以后我们不会再干涉。”
他嘴边的话急急停住,可他的后半句话会说什么,我心下了然。
犹记得那天,我走的时候瞥见他写的字。
最后一行字,写的是“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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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一次生出“看山不是山”的心情的时候是十四岁末。
晚些时候,贵妃娘娘差人送来一盘糕点。
西城的桂花糕与贵妃娘娘宫里的手艺都堪称一绝。往日里贵妃娘娘就喜欢倒腾这些东西给我和慕容玉吃,我想也不想把糕点往嘴里塞。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前我就开始肚子疼。红菱吵着说要给我煮热汤喝,可她还没有走出落梅殿的大门我就开始吐血。
血是黑色的,粘稠又恶心,我恨不得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可我的五脏六腑都像是搅在一起,难受得我眼珠子都要翻出来了。
我的话混着黑色的血吐出来:“找……哥哥……”
“公主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喊人。”
红菱一边跑一边哭,妆全都花了。她陪我一起长大,我自小生的病再大也不过是头疼脑热发烧烧迷糊,何时像现在这样吐血吐得天昏地暗?
她跑出去以后,很多宫人都往我殿里跑进来,围着我七嘴八舌。
我本来是想让他们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吐血吐得一脸一定很难看,衣裳都被弄脏了……
可我说不出话。
他们吵得我耳朵痒。可谁都没有上前来扶我。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公主这是中毒了,吐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
“快请太医,你们一个二个都愣着干什么……”
“已经去了,可是骑八匹马也来不了这么快吧。”
诶?原来是中毒了吗?
可是……
我眼皮半睁半闭间,有人抱起我。议论的声音都停了。
奇怪。
我眼睛花得厉害,只好抬手摸摸这人的脸,嘴里嘟囔着:“奇怪,红菱你……你怎么……高了——”
说着话,喉咙里一甜,血腥味上涌,我被呛得一连咳嗽几声。
那人用一软帕把我嘴里吐出的血擦去大半,温声道:“不要说话。”
他的臂弯很暖和,我这才意识到这是男人的手。
我闭上眼:“二哥哥终于来了。”
昏迷之前,耳边传来一句“笨死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再睁眼,天气大好,我在床上。
我“啊”一声,红菱凑过来,眼睛红得像个大枣。
她想哭不敢哭的样子真令人心疼。我问:“我睡了几天?这时候是什么时辰了?”
她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公主你睡了三天了,奴婢还以为您……”
我想到中毒这事,忙问:“二哥哥呢,他抱我进来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要是中毒肯定跟贵妃娘娘没有关系。”
红菱诧异的看着我:“公主你在说什么,是大殿下抱你进来的,你不是让我去找大殿下吗?”
我有些无措。门口声音由远及近:“醒来就好好歇着,不要胡思乱想。”
“贵妃娘娘……”我还想解释,皇兄打断我:“我知道跟没关系。她待你如亲生没理由害你。我已经让人查了,在糕点里下毒的人是淑嫔。”
皇兄走出去后,红菱接着补充:“那个楚贱人已经被陛下打入冷宫了!没想到那女人擅妒竟敢把算盘打在你头上。她真是该死……”
竟然是楚怡珍吗?
我头又晕起来。
“红菱,我是不是还没好啊,我头好晕。”
说完,我就闭上眼睛重新躺回榻上。光线太强,我没有睡着。
红菱跑出去,接着他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传进我的耳朵里。
“殿下,老臣和太医院诸位都看过了,这毒闻所未闻,实在是——束手无策啊。”
“大殿下,公主她又晕过去了。”
又过一会儿,窗外传来别的声音。
“皇儿啊,阿笙是不是就这几天时间了啊,真的没办法了吗?”
“造孽啊!”
是母后的声音,她不敢进来吗?
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吗?
我迷迷糊糊带着泪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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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那段岁月我很煎熬,好像整整半个月都躺在榻上度过,不思饭食。
我被一阵喧哗声音吵醒。
睁开眼的时候,红菱不在屋里。
“我要进去!”有人喊。我分辨一番,发现是楚临风的声音。
没有应答。我猜测他被人拦在了外面。
“阿笙要是死了,我就跟她一起死!我给她陪葬!”
少年的声音很大,对于刚醒的我来说就像刺一样扎进脑袋里。
可我不敢睡。
我要是再睡着,可能就听不到了。
接着,我听到有东西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衣服哗啦啦撕裂的声音。
皇兄的声音传来:“你撒泼打滚给谁看?在里面躺着的人是我妹妹,是我妹妹!她快死了,华佗在世都救不了她。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谁?是你们楚家害的!”
我心脏一阵绞痛。
临风哥哥还是很倔:“看她一眼,我去想办法。”
皇兄先前的声音振聋发聩,现在像是死了心:“行了,滚进去看,然后滚出来。”
皇兄拂袖离开。
临风哥哥趴在我床沿,静静的与我对视。他眼里一下子泛起一层雾水:“对不起,我不想跟你哥哥吵架的。”
我尝试开口,可是嗓子哑得难受。
我最终摇了摇头。
他明明很好看的,哭起来跟酸黄瓜似的,难看死了。我抬抬手指,擦掉在他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不……哭……”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脸上:“好,我不哭。我不哭。那你不要死好不好?”
临风哥哥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在家里打鸽子,我打下来看了信才知道你中了毒。我不知道那个毒妇敢这么对你,我早就该杀了她。对不起,我真的……”
我哑声道:“不——怪你。”
他的眼泪顺着我的手臂流淌。屋外晴空万里,好像除了亲人与临风,再没人关心我的死活。明天也是个晴天吧?
我不可避免的意识到一件事:我是真的快死了。
“但是阿笙,御医治你无果,宫外贴了告示治公主重疾者赏黄金百两。可是,我有千两黄金,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你……”
临风哥哥一边说一边哭,我安慰的话反反复复就那几句。
活着的人不见得就比将死之人高兴多少,他比我更悲。我心想他哭出来就该好受些了吧?
离去之时,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凑到我耳边:“阿笙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我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什么都没说。
这一次我睡了很久。
梦里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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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落,蝉声弱。
我起身的时候锦被换成了红色,浑身都困的发酸。我好像睡了好久。
“难不成我睡了三载?”
红菱冲进来抱住我:“公主你终于醒了,你睡了五天了。”
才五天,可我浑身都酸。
“我竟然活了。是哪位世外高人把我救活的?”
“大殿下喂了你药,奴婢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醒来了。”
“皇兄?”
我若有所思。
“那皇兄在哪里?”
这次换红菱犹豫了,她看着我:“大殿下到城西施粥去了,据说是南方水患严重,来了很多难民。”
我点点头。整件事重重拿起,在锦都激起千层浪,可轻轻放下,我总觉得这件事有古怪。
“那临风哥哥呢?”
红菱支支吾吾:“他前些日子不是闯宫嘛,陛下罚了他闭门思过。”
这样啊。
我心里失落,再多的疑问无从得知。
这件事情并没有完,但是只能到此为止。
很多次的深夜。
我回过神来,死于妃嫔争斗是我的命。
可是,有人改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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