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凝神香薰薄雾缭绕,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清香,心平气和不少。
皇帝还在更衣,祖孙二人便在偏厅坐着等候,裕公公很有眼力见的差人端来了两盏温茶,还亲自给两人上茶。
穆丞相接过没有喝茶,放在一旁。
肃王接过后道了声谢,低头吃茶,见两位大臣没有什么吩咐了,裕公公便带人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谈正事。
穆丞相心里想着事,待孙子呷了一口茶,他突然开口问道:“工械部的那几人你是怎么处理的?”
祖父的声音似乎有些奇怪,肃王眼中有异样神情,不过也只是一闪,迅速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
“工部的人能力不足,研究不出有用的东西,我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至于军器监的人,把他们留着是想看看还能如何改进兵器,不管是重量还是质量,但愿他们能有点效果。
他只需要知道兵器是怎么产生怎么使用的就行,虽然这些人的办事效率着实不怎么令人满意。
既然两边会为了一张图纸争吵,他就把工部的人赶回去,若是这样军器监的人还是没用,也只能去找找那些隐匿起来的世外高人了……
穆司弗并不太想亲自去学,他对如何研究器械和如何改进不感兴趣,与其让自已去忙,不如让已经会的人动手,他更擅长去安排对格局有利的大事。
如果吃饭喝水都要他亲自去动手,大庆不如趁早灭了算了。
穆丞相点点头道:“也好。早时听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他们几人在抱怨国库又没钱了,你这边要多注意点,别因为钱惹出了什么岔子。还有你的妻子,肃王妃,你要管好。”
管好萧鸣枫?他现在却觉得是萧鸣枫在给他添麻烦,他不耐心,也懒得管她。更何况,他们两人都没有把对方当成家人。
“我知道了。”肃王面无表情应下,这话也就说给想听的人听了。
无事可谈后,屋里就突然静了下来,祖孙俩之间的氛围也很尴尬,祖孙不是祖孙,老少不是老少的。
穆丞相对肃王冷脸沉默有些不满。
“还有之前陆太师说的事情,其实你不必放在心上,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情,我和你父会替你安排好。”
“祖父,这种小事就不必您二老操心了,弗心中自有分寸。”
孙子最近不太顺着穆丞相的意思,闻声他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很明显,一双眼睛黑洞洞的,让人猜不出情绪。
“随你吧。”穆丞相将凉了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没有再说话。
穆司弗不擅长调节祖孙之间的紧张气氛,不过他也不在意,祖父和父亲会自已想通的。
裕公公从里面走出来,躬身唱喏:“二位大人请进,陛下在书房里等候。”
穆丞相起身,穆司弗跟在他身后。
“穆四,待会儿你要谨言慎行,听到了没有?”
“是。”
裕公公早已经将祖孙二人时而不合时而亲密的关系收入眼里,只堆着笑,在前面带路。
皇帝端正地坐在书桌前翻阅奏折,见人进来,招呼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陛下,微臣有要事要禀。”
“穆爱卿请说,朕在听。”
于是穆丞相便将早些时候与三权三孤他们谈论的结果告知了皇帝。
皇帝沉思了片刻,便道:“秋闱之期就安排在八月二十日吧,为期三天,期间种种,就有劳穆丞相安排了。”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臣定当竭力而为,陛下放心。”
皇帝笑了笑。
穆丞相便由裕公公领着离开了御书房,穆丞相快要出宫,却在角落里被人拦住了。
白胡子白头发,不是等了许久的陆太师还能是谁。
“太师何必如此心急。”
“穆老弟,别跟我废话,你们是怎么想的,也好给我个准话。”
穆丞相回想起穆四那不服的表情,也不想真的替他安排了,他又搅乱。
“没有,一句话也没有。”
陆太师被气到了,甩着袖子哼哼离去。他孙女才华横溢,就是入宫也配得上皇帝,结果穆四连句话都不给。
实在是傲慢。
御书房内,穆丞相前脚刚走,后脚就从另一侧偏厅走出一大群人,还一边走一边在争执不休。
有已经开始学习如何治理朝政的皇太子,还有六位枢密院大臣。
穆丞相提及的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也在,户部左侍郎是文官元首,脑子好,数学算得快,是皇帝的御用会计,只要有花钱的地方,他必定会出现。
“军费开支已经占了十之七八,三军阵容庞大,各地也有军队要养,再这样下去,国库空虚,不想方设法救济,恐危矣。”
“国必以军力维护,否则内外虎视眈眈,岂能安然无恙?”
“我又不是说要把军队都撤了?”
“我刚才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
一群人直至走到皇帝面前还是争吵个不停,各执已见,每个人都有道理。
“财政紧缺,肃王怎么看?”
穆司弗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枢密院和户部的人做了一场戏,他这个看戏的,还是要说几句话的。
“军费开支繁复,可以适当削减一些,但必要的军备粮草必须要有,否则一旦打仗,我们没有准备,很危险。”
皇帝低头沉吟,似乎终于有了决定:“镇国军是大庆的门面,其余三军军费削减五分之二,镇国军削减三分之一,众爱卿以为如何?”
几位枢密院大臣纷纷点头,他们知道军费也紧张,能削减一些已经是极限了,但是一旁户部的人却不乐意。
光是这点钱怎么能解决问题,再怎么削减,军费开支还是国库的消耗主力,户部尚书也急了。
“陛下,要知道,再这样下去,明年恐怕就养不起三军了。”
皇帝皱了皱眉头,“是何缘故?”
钦天监的大臣走到前面来。
“据微臣观测,明年旱涝大发,土地或不保收,而且陛下有意约束商贩,恐怕……”
于溯也站出来佐证:“陛下,盐铁专营,确实是财政收入的大头,可是就三军这么个损耗法,明年倘若真的灾害频发,朝廷也很难治乱。”
越缺钱就要越养兵,而越养兵就会越缺钱,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难题。
皇帝也头疼得很,土地税收已经够高了,再往上走,他也能预料到民怨沸腾,恐有起义。
而外邦来的商贩,他已经发现了,他们差点侵蚀了大庆朝廷。
他可以受得住诱惑,不代表这些大臣们可以,私下里买官卖官,权钱交易,不知有多严重。
他决定新开科举,也是因此,朝中有贪腐官员,已经失了本心。
他想利用科举考试筛选一些新的人才入朝为官,将没有能力没有品行的贪官挤下去。
贪官腐败背后盘根错节,他也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消化了。
对整个大庆而言,京都看似是世间最繁华之地,不过也是徒有虚表。
穆司弗见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跳出来看问题,实在愚蠢。
“陛下,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哦?肃王说来看看。”
“我当初提议建立工械部的目的,就是为了改良兵器,优化军备。兵器用几次就报废,显然是费钱的,倘若能研究出可以重复利用、也不会轻易损坏的武器,军费定能省下大半。”
皇帝有了兴趣,从前他乐意让他去建立工械部,只是为了让他别太折腾。
“继续说。”
“并且工械部研究出来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投放到民间生产,百姓不断用到好东西,新东西,军队也可赚钱,开源节流。”
钱养兵,兵养钱。
细想了想,皇帝并不同意肃王的观点,百姓多懵智,让他们花钱买农具,他们更乐意不花钱,哪怕是天天在地里劳累劳作。
而且研究前期的投入是不可预料的,不敢想象如果迟迟没有得出成果,国库要往这个无底洞里喂进去多少钱。
这些钱在其他地方,或许还是能救命救急的钱。
不等其他大臣开口,皇帝已经抢先一步:“肃王的话确实有理,不失为一个好方法。然则朕却以为你的想法不切实际,费钱费力还不讨好。”
穆司弗刚想说这是必经之路,皇帝抬了抬手,将他未出口的话压了下去。
“肃王不急,朕问你,倘若工械部的人没有研发出新东西;或者研发出新东西了,没有做到将新东西投入到民间;亦或者即便研发出了新东西,也投入到民间了,百姓却不肯接受、不肯买卖,你以为如何?是不是要朝廷出面强制推行?是不是还要继续搞下去,然长久下去,一分钱都赚不回来,只会白白耗掉国库的钱。”
肃王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至极。
肃王年轻,虽然用兵如神,这些事情却未必明白,做事都是要看回报的,皇帝也没有等他想明白,与几位大臣议论了几句。
才又朝肃王说道:“镇国军已经是大庆最强的兵力,日常训练保持下去就可以了。工械部可以保留,肃王所言也不无道理,但研发生产只能慢慢来,户部不会给你太多银两。”
言下之意是你想搞也可以,自已掏钱,自负盈亏。
穆司弗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
他那些居安思危与日益精进,终究还是没有被尊重,不过他没放在心上。
他不做的事,自然会有人做。他只需要不打败仗,别的,他可以不管。
肃王又坐下听了半晌,议事结束,他孤身退下。
皇帝与户部的人还有琐碎小事要商议,想听的大臣可以留下。
众臣见肃王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匆匆离去,皇帝都不介意,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皇帝看着肃王离去的背影,讳莫如深,转头对太子说道:“太子还有课业,也不必听了。”
正想找借口提离开的皇太子闻言起身拜别,由裕公公领着走出了御书房。
没在殿外看见肃王的影子,皇太子摇头,示意跟着来的人先不要回去,又问道:“裕公公,肃王人呢?”
裕公公还以为太子初次参政,想与同龄的肃王说说话,便告知了去向。
皇太子一行人紧赶慢赶找到肃王时,他都已经快要出宫了。
“肃王,请留步。”
穆司弗见来人是皇太子,似乎因为走得急,额头上还有几滴汗珠子。
“太子殿下,找臣何事?”
皇太子看了眼他身边笑嘻嘻的周懋,周懋意会,走到前面,在墙角处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在角落里悠闲自在地候着。
穆司弗冷静下来,也有了闲心听他说什么,太子特意跑来找自已,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皇太子屏退下人,他想拉拢肃王,放下身段说了很多好听的恭维话,却被冷脸无心的肃王无视了。
他说什么,穆司弗就受着,也不搭话,他也想知道太子究竟能说到几时。
大皇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真不愧是陆太师的徒弟教的,兄弟俩招揽贤才的话术都差不多,没有一点新意。
“……肃王,良臣择主而事。”
太子都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见肃王没有丝毫动容,心里暗自佩服。
“多谢殿下一番美誉。臣只要活着,自会忠君。”
肃王迈开步子潇洒离去,太子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要回东宫去。
等的人终于回来了,周懋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在穆司弗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拒绝得没有任何犹豫,是因为对穆司弗来说,不管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个君,反正都一样。
视线里有抹绿色在晃动,穆司弗停下脚步,“你怎么回事?”
周懋顿时耷拉着脑袋,生无可恋。
“没办法,家里就我一个独苗苗,老爷子活了一辈子,他从来不会要求我做什么,如今就这一件事,我总不能让他对我失望吧。我就是想让老爷子知道,他儿子还是很厉害的。”
“这不是你该有的样子。”
他应当是无忧无虑、骑着马吹着笛走遍大江南北的意气少年,而不是被困在墨绿色官服下的古板文臣。
周懋是穆司弗的昔日同窗,在太学馆的那几年,他课业不好,性子调皮,上课根本坐不住,被不少公子哥耻笑。
不过穆司弗知道,周懋虽然好动,但他内里是个极有文采的,擅长写些诗词歌赋,总是突破既有的格律,显得离经叛道,因此不符合先生的要求,被驳回了而已。
他这样自由散漫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入朝为官。
周懋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承德侯派人去抓你回来了?”
前两年听说承德侯府嫡子叛逆,趁着周老爷子生病,一气之下离开了汴京城,游山玩水去了,至此杳无音讯。
他一听到被抓回来,仿佛奇耻大辱,急忙反驳:“那哪能啊,我要是想藏,老爷子是怎么都找不到我的。”
周懋神情落寞了些,想到了什么事,又严肃起来。
“我虽然不知道如何做官,也不擅长去做个好官,但老爷子让我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从前不懂事,每日只想着怎么喝酒赏月,怎么骑马吹笛,其实也是老爷子心软才放任我去胡闹。”
穆司弗从他的话里想到自已,不免感同身受,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却被周懋反过来用眼神安慰了。
二人相视一笑,结伴而行。
东宫书房内。
皇太子居上首,手里是皇帝派人送来要他学着看的奏折,上面满满都是皇帝亲笔写下的红批注。
看得有些疲惫,他喝口茶休息的片刻,不远处始终站着不说话的黑袍人动了动,朝他缓缓走来。
“殿下今日与他说上话了,觉得肃王此人如何?”
皇太子回想了一下与肃王相见的场景,他居然真的会做史书上写的那些皇帝求才若渴做的蠢事,忍不住笑出声。
“倨傲。不过,穆四有这个本事。”
父皇对他也是多有忍让,不光是对肃王,还有心思深沉的穆丞相。
谢家的天下打仗仰仗穆四,治理国家仰仗穆老头子,穆家人这么能干,却被困在这君君臣臣里,还真是可悲。
还好他自已就是君,而非臣。
皇太子自幼勤勉好学,连三孤都称赞他是个好学生,可即便他都这么努力了,在父皇眼里,他这个皇太子还是不如肃王的。
可笑的是,肃王是个武将,就连他自已的文采也是比不上肃王的。
他少时居然因为比大皇子厉害一些就沾沾自喜了,怪不得那次父皇难得严厉地批评自已。
这世上哪有臣子比君主更优秀的,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父皇虽然也鼓励,但都说他不如穆四。
方才议事,父皇对肃王说了很多话,听起来像是对肃王意见的否定,可听在他耳朵里,那是带着欣赏的督促。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羡慕的,怎么会有人生来就如此多才多艺,如此得父皇关心宠爱。
若非他和穆丞相之间长得像,阴冷的性子与父皇也完全不一样,他都要误会了。
那感觉,就好像穆四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一样。
黑袍人站在书桌旁整理乱糟糟的桌面,太子专注学习时,没有心思顾及其它,桌面容易弄得一团糟。
“我不得不提醒殿下,自古以来明主麾下都有很多有本事的臣子。而臣子做大做强后,总有几个功高震主的,想反过来做主子。”
皇太子回过神来,双眸深邃,他静静地看着黑袍人的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这个样子,和皇帝在紫宸殿上看百官时是一模一样的,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与不留余地的审视。
皇太子想写什么,随即去点墨、提笔,忽然转头看向他:“秦子婴,那你会背叛我吗?”
“臣不会,只愿为殿下出谋划策。”黑袍人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动作利落而干脆。
太子听了,并不信。
他只要能用人办事即可,忠诚与否不重要,父皇如此精明能干,都不能让所有臣子齐心。
他自然也不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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