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先生睡到自然醒，背景里播报着天气预报，“今天，N市气温23°，天气怡人。”他让窗帘缓慢移开，下床走到窗户前向远处眺望，越过一排排的排屋，时间接近中午，路上没有锻炼的人，他一直看到赌场巨大的、像章鱼爪子一样四处伸展的招牌，上面写着Casino的大字，他坦然观看，心里不再有阴影，又经过一次脱胎换骨，他觉得可以把这块石头放下了。
有反物质能量防护罩的护佑，H星球的天气总是风和日丽，但世事变幻，总有不测的风云。他一边洗漱，一边听新闻，毫无疑问，裁判小组裁决确认他为人的新闻置顶，各大栏目的热点话题也都围绕着他，不断播放他答辩的片段。他拿着电子牙刷，不时瞄一眼虚拟屏幕，里面的他精神抖擞、情绪饱满，当时在会议室里他还是有一点紧张的，没有想到在屏幕上表现出的状态那么好。
流媒体做了大量连线采访，有祝贺他的，说机器人确认为人是H星球有史以来可喜可贺的大事情；有反对他的，说这破坏了做人的基本准则，开了一个坏的先例；也有人摊开手耸耸肩，不予置评，没有明确的态度。众说纷纭中出现了新的苗头，无论早期殖民者的后代、基因改造和编辑人还是机器人，他们的观点不再根据身份而泾渭分明，而是如同装满面粉的袋子在空中炸开，灰白色的面粉四散，空气变得模糊不清，开明的基因改造和编辑人支持他的大有人在，早期殖民者后代支持他的人也不在少数。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一些机器人态度鲜明地站出来反对他，说机器人有机器人的本分，不能逾规越矩。他刚要关虚拟屏，吴俏俏出现在画面上，她像躁动不安的蟋蟀一样在人群里跳动，嘴巴里嚷嚷道，“L先生是我的朋友，我们曾经是邻居。”他想，她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邻居。
L先生来到餐厅，廖武元和千代子小姐给他准备了一份早（中）餐。他与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互道早（午）安，欢喜的心情不言自喻。他们埋头吃饭，准备答辩期间他们整天说个不停，有太多的事情要商量，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尘埃落定，他千辛万苦之后终成正果，大家反而话少了，心中的喜悦似辽阔大海的水无限多，话语就显得如小池塘里的水有限和单薄。他们吃饭喝水时嘴角含着笑，抬头时眼神似快乐的鸟儿，目光相接，笑容像熟透的电子草莓爆开，鲜美的汁水溢满整张脸，发出两声“嘿嘿”，继续吃菜喝能量水，筷子在碗中如小鹿灵活小腿般划线，喉结蠕动发出咕噜声。
快乐祥和的早餐时刻快结束时，Mary在Chatverse上连线L先生，她已经到办公室了，L先生乐呵呵地挥挥手。“早”，她语气平淡，潦草地和廖武元、千代子小姐打声招呼。“早”，廖武元、千代子小姐异口同声地说。事情紧急，Mary直奔主题，“早上出门时，吴俏俏跟我说现在星球管理委员会轮值主任是民政委员武俊民。”
“武俊民！”廖武元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到餐盘上，他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千代子小姐被他的这种惊惶反应吓一跳，竟然被太空水呛着，掩着胸口咳嗽两声。
“武俊民怎么了？”L先生问廖武元，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廖武元支支吾吾地说。
Mary眼中世俗咋呼呼的吴俏俏有她神通广大的一面，她是无孔不入的包打听小灵通，她要提醒她和L先生注意，据说武俊民铁了心地反对L先生确认为人，他在星球委员会中属于资深的保守派。据她得到的消息（说这句话时，她像个情报官员，神秘兮兮又自信满满），星球委员会开始讨论L先生确认为人的申请时，武俊民就强烈反对，要不是投票结果4:1，他的申请差点都不能被接受。
L先生和廖武元面面相觑。“就是说轮值主任武俊民可能会使用否决权。”他迟疑着说，心中开始敲鼓。
“那L先生所有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了！转来转去还是落到他的手上。”廖武元显得非常气愤，从他激动的口气和刚才惊吓的反应可以猜测他认识武俊民，至少了解他的情况。“啊！”千代子小姐惊呼起来，她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们说的话，但感觉得到L先生遇到麻烦。廖武元点开流媒体界面。就在他们埋头用早餐时，赫然跳出许多“突发”新闻，“据相关人士透露，轮值主任对L先生持反对态度”“突发，轮值主任可能使用否决权”“轮值主任强调人应该是生而为人”……
事发突然，毫无思想准备，L先生感觉像在坐过山车，刚刚抵达人生的巅峰，还没有来得及一览众山小享受成就感，马上又直冲下去，迅速又凶猛，如猛虎下山直奔谷底而去。
过两个工作日，武俊民将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是签署确认裁决结果还是否决裁决结果。“现在怎么办？”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可是，谁也给不出答案，他们商量半天，好像除了等待，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Mary一筹莫展，遇到困难，她又想到了米路，“我和米路再商量下，看看我们法律界能不能去游说，不过只能是试试。”“我也在流媒体上发动发动”，廖武元也说，“不过现在各栏目的态度鲜明，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H星球好久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人们观点如此地分化对立。”
米路和Mary来到大法官古特里夫办公室，米路向老师简单介绍L先生申请确认为人的经过。大法官面容苍老，但眼神深邃睿智，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态度和蔼，笑容可掬，随和地和他们聊起他的想法，“我很关注L先生的事，这是H星球一个里程碑式的重要事件，我相信它必将载入史册，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我全程观看视频，L先生在答辩会上的精彩表现既在意料之内也有超出我想象的部分。从古老星球开始，人们对于机器人（AI）的超强存储和运算能力，对于它们数据库一样的信息和神速的反应速度既佩服又忌惮，视它们如洪水猛兽、人类生存的威胁，生怕它们失去控制从潘多拉盒子里跳出来。后来人类殖民其他星球，人类自身盘古开天地般重新进化，在那些艰苦岁月里，任劳任怨的机器人功不可没，数千年来，机器人没有走向人类的对立面，也没有实现几何数量级的裂变和突变，人和机器人成功共存。现在，L先生似乎有超越一般机器人的超级能力，有远远超越人的思维和信息，但这不是我关注的焦点，我佩服他对于人的价值和道德追求，感叹他对于人类情感的领悟和探寻，他思维独特思想飞跃，我相信，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在哲学和文学领域有所建树。”
“老师，在学校时，很少听到你这样夸奖学生。”听到老师对L先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作为他朋友的米路感到衷心的欢喜。
“也没少表扬你，你是我的优秀学生之一。”古特里夫笑着对米路说。
“谢谢老师”，米路如吃了蜜美滋滋的，接着话锋一转，说起武俊民的事，他的学习进步、情感成长大家有目共睹，在H星球多数人也支持确认他为人，他在Chatverse上拥趸无数。但现在面临一个现实的危险：轮值主任武俊民很有可能会否决裁判小组的裁决结果。难道所有不懈的努力、所有真情的支持都抵不上轻轻一点的否决裁决，几乎铁定的事实和前所未有的成果要在一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中付之东流。
“L先生缺少人生历练，没有经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也没有接受庸常生活无情的磨炼，如果他能不断跨过这些山、迈过这些坎，他就能成为他所追求的君子、圣贤”，古特里夫对L先生寄予厚望充满期待，对他提到的圣贤和君子论也很认同，“他与我们生而不同，有成为圣贤的潜质。答辩时，L先生提到过古老星球古代的王阳明，他就是位圣贤，但他的生活充满背运，经历种种磨难，先是屡次不中第，再是多次被贬黜，在人生的大多数时候处于低谷，似乎人生毫无希望。即使这样的圣贤他也承受不住，有一次他投河寻短见，差一点就断送人生，打断圣贤之路。板荡识诚臣、烈火出真金，最终，王阳明在龙场顿悟，人生得到升华，创立心学，成为一代宗师。”Mary和米路认真听着，脑海中交错闪现王阳明和L先生的影像，好像在对比他们的相似和不同之处，L先生的相貌清晰明朗，王阳明只是一个穿长袍、系方冠的影子，他们不曾见过这位圣贤的图像。“至于说武俊民可能会使用否决权，这是他们的权力，我们法院不能干涉行政事务，就像他们不会干涉法庭的判决一样。”最后，古特里夫鼓励Mary和米路要有信心，“我相信他们会做出认为正确的决策，你们只需怀着‘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忍耐做去。”
Mary、米路与古特里夫告辞，一路上两人不讲话，心中揣摩回味大法官的话，也不知道这次找大法官有没有收获，或许有，或许没有，反正不确定，他们不理解“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这句话的意思，要回去好好探寻研究。
廖武元一刻不闲，在另一个战场为L先生作最后的努力，他在流媒体各个栏目里四处奔走，为他呼吁，期望媒体能够支持他，希望对星球管理委员形成舆论压力。但各栏目有他们自己的观点和想法，不会受他的影响，照旧用他们的调子宣传。他发了几篇文章在流媒体，但很快就淹没在流媒体海量的文章里，满眼看去，流媒体各栏目众说纷纭，一派纷纷攘攘、吵吵闹闹的景象。
L先生在家与粉丝们交流。他们关心地问起轮值主任的事，大家都知道民政委员武俊民原来极力反对受理L先生的申请，只不过委员会的其他三位委员同意接受申请，才成立裁判小组，现在他做轮值主任，肯定会使用否决权。他跟他们解释，既然裁判小组做出了确认他为人的裁决，一般来说，星球管理委员会不会否决裁判小组的裁决结果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心里其实七上八下，一点底也没有，这些话能不能宽慰粉丝们不知道，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是不相信的。用这种心理聊着，他脑子里敲起退堂鼓。又说，即使轮值主任使用了否决权，他也会坦然大度地接受，按照规则行事。他对粉丝说着坦荡的话，自己心里面却越来越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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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先生的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直到廖武元回来。他与廖武元急切地说着与粉丝交流的情况，挑拣好的情况说，总体交流蛮好，自己还安慰粉丝之类。但眼睛却出卖了他，他热切地盯着廖武元看，就像小孩用乌黑无邪的眼珠盯着货郎琳琅满目的挑担一样，想从廖武元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看出一丝希望、一些好消息。廖武元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叙述，耳朵听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但心里完全清楚他要讲什么，只不过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他。他拍拍L先生的肩膀，“没事，放轻松，虽然轮值主任以前反对接受你的申请，但时过境迁，形势比人强，他不应该逆势而为，裁判小组有了裁决结果，通常情况，他不会轻易使用否决权。”
“通常情况？”
“对，绝大数情况下。”
“心里总是不踏实，也不知道Mary他们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他们肯定会尽全力，你只要保持和粉丝的互动就行。”
“我现在想着，即使轮值主任使用了否决权，我也会接受。”
“不要泄气，不会出现这种悲观的情况的，我向你保证，轮值主任绝对不会使用否决权。”廖武元见他精神懈怠，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就拍胸脯给他保证。
L先生明白廖武元在安慰他，就做出一副随遇而安的神情，不想他跟着烦恼。这个武俊民委员好像天生是他的克星，像他噩梦中凶神恶煞的恶魔，虽然没有见过他，他应该长相不俗、气度不凡，不似廖武元身材矮小脸型消瘦，与人打交道腼腆畏缩，因为他是基因改造和编辑人，由身居高位。对于廖武元的打包票他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脑海里出现幻象，武俊民如同戏曲里将军，锦衣华服，背后插着四面三角形旗帜，聚光灯下如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口中高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人得而诛之”，挥舞手中一杆长枪刺向自己。
虽然L先生度日如年备受煎熬，恨不得用魔法让时间停滞，但时针一刻不停精准转动，两个工作日一晃就过去，武俊民轮值主任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对裁判小组裁决结果的最终意见。
L先生、Mary、廖武元、米路和H星球的无数人、机器人都登录Chatverse，等待新闻发布会的召开，L先生和他们没有聚在一起，在房间里通过虚拟屏上的窗口与他们线上交流，大家都不说话，板着脸、悬着心等待。L先生脸色似麻将牌里的白板，脚悬在悬浮座椅上晃动，心砰砰地跳，他两手交叉，两个大拇指并拢撑在下巴上，眼睛盯着虚拟屏，眼珠如不安的松鼠尾巴在几个窗口和大屏之间甩来甩去，在空气里画出忐忑的、胡乱的线条。
新闻发布会在武俊民的办公室举行，通过Chatverse直播，现场有十几个记者的全息影像。武俊民坐在悬浮座椅上，一双大手随意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前面的虚拟屏播放着早已经准备好的稿子，他照着念就行。L先生觉得他的形象与自己想象的模样如出一辙，看上去气宇轩昂。他身后的背景是巨幅宇宙图画，正中央交叉星际邦联旗和H星球旗，浩瀚的宇宙，H星球像一颗小星星闪烁在殖民星球的繁星之中。
武俊民清了清嗓子，“L先生申请确认为人的申请已经通过裁判小组裁决，作为轮值主任，现在，我代表星球管理委员会宣布对裁决结果最后的意见”，好像有意吊人胃口，他开头的话似乎直奔主题，答案马上就揭晓，但接下去他话锋突转，表情冰冷地讲起机器人的管理，“我们认为，H星球乃至于星球联邦的层面，必须要有一个完善的监管机制来保证我们在机器人管理和规范方面有章可循，法律和规程执行到位，不能在我们这一代犯下不能容忍的错误。恒天公司作为第30代、第50代机器人的生产商，我们建议他们要遵守应有的规程，负起应有的责任，严格程序设定，未经公司授权任何人不得开启机器人功能模式，公司有义务回收所有机器人，包括未经公司许可进行升级和改造的机器人，让机器人真正成为社会生产力进步和社会效益最大化的有益产品，而不是成为挑战甚至是危害社会安定团结的不稳定因素。”
“裁判小组成员以4:1的投票结果裁决确认L先生为人，并给予其ID”，在一通让人煎熬的前奏之后，他终于说到对裁决结果的意见，“作为轮值主任我尊重L先生在三次答辩会上的表现，我也尊重裁判小组的裁决结果。”
听到这里，L先生悬着的心稍许放下来，往椅背上靠了靠，把手松开放到悬浮椅子的扶手上，悬浮窗口里的Mary面露喜色，向着L先生和米路、廖武元使眼色，仿佛要告诉他们听到了肯定的意思，窗口里的他们都点头。
“现在，我正式签署第38号行政令，确认L先生为人，并给予他ID，编号为SFH01996243。”武俊民伸手在虚拟屏上的文件签署电子签名，虽然对着空气签字，但食指有力，重重地点击。
L先生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头高高地仰起来，后面的头靠往前移动托住他。他的头抬得如此的高，以至于大家看不到他已经热泪盈眶，几乎让他不堪重负的压力瞬间移去，暂时失去力量的真空只能用泪水来填补。Mary和米路、廖武元都激动得跳起来，高声欢呼。
在武俊民的办公室，有全息记者提问，“听说你在星球管理委员会最初讨论时是持反对态度，这次你为什么没有使用否决权？”
“我希望L先生确认为人是一个特例，也应该是一个特例”，武俊民并没有直接回答记者的提问，“以后，其他机器人如果要申请确认为人，必须是自然进化的结果，并且要自己申请，符合标准要求才能被确认。”
“什么是自然进化？”全息记者追问。
“没有人的干涉，具体就是要在遵守机器人守则和管理规程的基础上自然进化”，武俊民不再做过多的解释，“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
H星球有史以来第一例机器人申请确认为人的大事件真正地尘埃落定，就如参与嘉年华一样，大家热热闹闹了一番，又回到各自平常安静的生活中；就如水面上连绵的涟漪，扩散得再大、再远，终归要归于平静。这种平静的表面下，反对者依然反对，支持者还是赞美，小浪花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翻涌，偶尔还有人会在讲故事时提起L先生，也还有人为了他意见不合相互口角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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