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十,北梁下达国书,将丞相封为沈国公,嫡女沈菱封为荟元公主,前往南明和亲。
为了彰显北梁的诚意,随礼嫁妆有丝绸、玉石珠宝、玛瑙、瓷器九车,侍从侍女若干,在南明使者的带领下,浩浩荡荡驶离盛京。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沈菱身着绛红色金丝绣边礼服,宛若璀璨明艳的红蓼般绽放,成为天地间一抹最亮丽的颜色。
她沿着承天殿外的玉阶步步而下,衬着那四方皇宫中的红墙金殿都逊色了几分。
林睿梁和楚煜站在玉阶之上,文武百官跪拜于玉阶之下。
南明官员和车队已等候在侧,所有人都注视着那个华美端庄、肌肤胜雪的女子登上了驾辇。
在驾辇的垂帘快要放下的那一刻,沈菱向这边遥遥看来,父女间的目光一相遇,徒增了许多复杂难掩的情绪。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又何尝不是,只是,这个女儿再也不是那个依偎在他身边‘爹爹’‘爹爹’叫唤、青涩无知的妙龄女童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命运,那本来应该是楚煜承担的,但现在却换做了沈菱。
内疚和自责,像涓涓细流般蔓延在楚煜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她没有办法,没有选择。
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当初父皇要为弟弟和沈菱赐婚时的想法,在国家和社稷面前,哪里有自我。
母后本是羌族公主,同样是远嫁到北梁,却和父皇和睦相处了一生一世。
这样的幸福,可遇不可求。
楚煜只能希望,沈菱和南明太子的和亲,也能如同她的父皇母后这般。
而就在北梁朝中上下一片祥和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西疆,五州首领却聚集在一起,接到密报的他们,正在讨论着南明和北梁的这次和亲。
南明队伍离开的第七日,楚煜迎来了自己十八岁的生辰。
回想上一次的生辰,还是在守陵期间,那时因为宫规礼仪所在,楚煜没有过生辰,只是简简单单地和赵氏夫妇、林睿梁一起吃了个饭。
这次,礼部请示如何安排,楚煜却觉得没必要耗费人力物力,便找了借口推脱,只准备等到晚上出宫和赵氏夫妇聚一聚。
“好姐姐,你就带我去吧,我很久都没有出宫了。”
林睿梁知道楚煜准备在宫外过生辰,摇着她的胳臂恳求道。
“不行,”楚煜言辞肯定,“睿梁,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一国之君不能贸然离宫。”
“姐姐你出去和赵大人、赵夫人一起过生辰,只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宫中,好没意思。我就出去一个时辰,要不半个时辰也可以,然后马上回来,到时候换上衣服,不会有人发现的。”林睿梁喃喃道。
楚煜摇摇头,“哪怕是一刻钟也不可以,若是被大臣们知道了陛下私自出宫,会弹劾你的。睿梁听话,明日早朝需要讲得话你不是还没有背下来吗?你乖乖去背,等到背会的时候姐姐就快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你最喜欢的青汁糕,好不好?”
林睿梁撇撇嘴,“好吧,那姐姐你记得早些回来陪我。”
楚煜回寝殿换了一身青色素衣,没有带侍女,独自出宫。
快到承乾门时,远远地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小跑几步过去,凑近道,“如昊,你回来啦?”
夏如昊第一次看到楚煜褪去公主装扮的样子,清丽可人,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一时愣住,“公主,好久不见。”
“你家中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夏如昊点点头,“公主这是要去哪里,怎么没有带上几个宫人?”
楚煜本想如实说,但想到之前他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应该回礼,便故意先隐瞒,“那不如你和我一起出去,护卫我的安全,可以吗?”
69書吧
“好,这本就是卑职的职责所在。”
两个人各骑一匹马,并列而行,徜徉在盛京城的街道中。
七月的夜晚,微风轻拂而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吹起了楚煜如碧玉般的秀发,在风中飘扬。
在马背上的楚煜,多了一份飒爽和惬意。
很快,二人到了赵氏夫妇的别院。
下马后,夏如昊问道,“公主殿下,这里是?”
楚煜甜甜一笑,“这里是我爹爹和娘亲在京中居住的地方,今日是我的生辰,所以我来和他们一起吃饭。”
夏如昊知道赵氏夫妇和楚煜的关系,将两匹马拴好,“那卑职就在院外职守。”
楚煜拉着他的衣袖,往里一起走,“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让你来做护卫的吧?之前你送我的生辰礼物,我很是喜欢,但想不出应该回什么礼,不如你尝尝我娘亲的手艺,她做的西疆菜别有一番风味。”
夏如昊面露难色,但并没有挣脱,“公主,这样不妥……”
“这里不是皇宫,爹爹和娘亲也很平易近人,你就不要一直公主公主的称呼我了,就当作是一顿家常便饭。”
楚煜走进屋里,“娘,爹爹,我来了。”
拓跋若和赵岑此时正在厨房忙着,见楚煜第一次带男子过来,意外之余有些惊喜,楚煜连忙介绍,
“这是我在宫中的朋友,禁军侍卫,夏如昊。”
夏如昊欲行礼,却被拓跋若拦住,她温柔地笑道,“宫外就不用那么多规矩了,我和她爹爹并无宫职,夏侍卫不必如此。”
转而对楚煜说,“玉儿,快带着人家坐下来,马上就开饭了。”
果然如楚煜所说,拓跋若准备了一桌子西疆菜,西疆菜的口味和北梁菜不一样,更注重加香料和辣子,楚煜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一连吃了两碗米饭。
拓跋若对夏如昊很热情,反而忽略了楚煜,时不时地给他夹菜,问了一些诸如家在何处、年龄几许的问题。
楚煜有些不好意思,“娘亲,您要是再问下去,这饭菜可就凉了。夏侍卫他之前送了我生辰礼物,我为了表示谢意才带他过来。”
“知道了,”拓跋若笑着又为楚煜和夏如昊添了菜,“那不说了,大家快吃饭。”
饭后,赵岑忽然提出要和夏如昊下棋,夏如昊欣然接受。
双方只过了五十字左右,还未到半炷香的时间,赵岑所执黑子就被围困的寸步难行。
赵岑感慨道,“夏侍卫好棋艺呀,老夫甘拜下风。”
楚煜的棋艺是赵岑所授,虽然下的不好,但棋局如何却能看懂。
她看着棋盘的布局,若有所思,半晌才看懂其中的精妙,不禁赞叹,“我之前就说过,夏侍卫哪里像侍卫,倒像是高门府第的谦谦君子。爹爹,你说是不是?”
赵岑意味深长地看了夏如昊一眼,对楚煜说,“你的棋艺也就是个半吊子水平,有时间可以向夏侍卫学学。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该回宫了。”
楚煜有些不舍,摊开双手,可怜兮兮地说,“好歹是我生辰,没有礼物吗?”
拓跋若笑着拍楚煜的掌心,“知道你贪嘴,早就准备好了,”说完她走进后厨拿出了两罐酒,打开酒盖,瞬间香气四溢,楚煜惊道,“这是西疆的青白烧!”
“你爹爹在西疆的朋友来京中办差事,你爹爹特意嘱咐他带过来两罐。”
赵岑略显严肃,补充道,“只有两罐,可不能贪杯,成了个小酒鬼。”
楚煜喜笑颜开,环抱住赵岑的一只胳臂,摇晃着说,“谢谢爹爹。”
楚煜和夏如昊与赵氏夫妇告别后,二人牵着马往回走。
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细如牛毛,沾染了衣襟与发丝,好似轻吻的梦蝶。
路旁围院中的一株玉桑树,开着一朵一朵洁白的花蕊,簌簌而落。
“楚煜,要不要先避避雨?”夏如昊问道,她轻轻地摇摇头,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伸向空中,喃喃地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赵将军和赵夫人待你很好,即便是这样,在你心中也会有难过的事情吗?”
楚煜微微摇头,“没有,只是觉得美好的事物容易转瞬即逝。”
“可它们毕竟存在过,只要存在就有意义,既然有意义和价值,就应该去敞开心扉感受它们。”
楚煜若有所思,看向他,“你也曾失去过什么吗?”
夏如昊沉默不语。
“对不起,”楚煜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和禁军中的那些侍卫不太一样,你身上多了一份书卷气,再加上精通琴棋书画,想必出生在书香世家,一生顺遂,但你刚才那样说,我还以为你经历过什么,不小心冒犯到了你。”
他安慰地一笑,“楚煜,我并不介意,只是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就难产而亡,小时候父亲格外重视我、培养我,但他平日里事务繁重,身体也越来越差,最后就去陪了母亲。
父母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家族中的生存举步维艰,常常被卷入叔伯兄弟间的明争暗斗中,身心俱疲……
最后,我索性放弃了家族中的继承权,独自出来讨生活。
那时我觉得失去了一切,亲人、身份、地位和财力都与我无关,但放弃了那些枷锁,反而换得了一身轻松与自由,遇到可贵之事,遇见可贵之人,这何尝不是一种获得?”
楚煜怅然,“以前在民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人,到了盛京,一下子有了公主头衔、皇家血脉,有了父皇母后和弟弟、有了身份地位、有了宫殿侍女……
好像一夜之间拥有了很多东西,却又失去了父皇母后……虽然这么算起来,我还是赚了,但总觉得得不偿失。
碧水蓝天、雪山连绵,其实那些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有时才弥足珍贵。”
夏如昊停下脚步,深深地凝望着楚煜,“世事无常,有些事情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所以,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多看看自己还拥有的东西,不要总是流连于已经失去的。”
“你说的对,如果总是停留在失去,回望着过去,人就会变成石头了吧。”
她望着远处街角屋檐下的灯火点点,轻叹了一声,
“可是如昊,大多数人拥有的越多,想要的会更多,像你一样愿意放弃的少之又少。”
“那你呢,如果有一天需要你放弃,你愿意吗?”
楚煜犹豫了一下,“如果是身外之物,我可以像你一样放下,但如果是人……我不想再失去了。”
夏如昊神色惘然,垂下了眼眸,“放心,楚煜,不会的。”
这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来人竟是禁军统领吴琼,他翻身下马,跪拜在地。
还未开口,楚煜先惊诧道,“吴统领不会是来抓夏侍卫的吧,这次真的不是他擅离职守,是我强迫他过来的!”
吴琼双眉紧蹙,面色晦暗,“公主,臣有要事禀报。”
能让禁军统领快马加鞭从宫中出来禀报的事情,一定至关重要。
楚煜心下一惊,“怎么了?是陛下在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吴琼回道,“安西府有紧急军报呈递进宫,皇上看了以后,让臣来请公主殿下即刻回宫。”
安西府?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地名,自从来到盛京后,已经鲜少听到了,如今却从久远的记忆中突然苏醒。
它是西部重镇,北梁和西疆相交的边境之处。
“紧急军报……莫非是西疆有异动?”
吴琼不知如何回禀,一时沉默。
楚煜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九年过去了,无论是北梁还是西疆的人也许都把维达尔草原上的那场战役忘干净。
远在百里之外的盛京,包裹在一片祥和平安的氛围中,曾经的战乱、流血和牺牲已经被史书上的寥寥文字覆盖,变成了一抹黑白印记。
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余烬,如今要死灰复燃了吗?
楚煜心内隐隐不安,和吴琼、夏如昊快马加鞭地回到了皇宫。
乾仁宫内,睿梁显得有些坐立难安,来回踱步,看到楚煜走进来,他忙上前,将军报交给楚煜,“姐姐,大事不好了,你快看看这个。”
楚煜打开,迅速看完军报中的内容,据安西府所奏,西疆秘密集结十万大军,已成压境之势而来,预计三日后就会到达安西陇州。
西疆此次出兵下有战书,言北梁与南明和亲,意在合纵联盟,打破了如今天下三足鼎立的局面,故而发兵。
楚煜合上军报,定格在原地,内心却已如山洪暴发般乱作一团,被烈焰炙烤。
这是关系到国泰民生的军政大事,瞬息万变,一朝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虽然在守陵期间她学习了很多关于治国理政的方法,但对于战争,她从来没有像这一次感受这么真实,她不能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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