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间要转学?你妈妈没跟我说啊。”郭丽坐在自己的办公椅子上,一脸疑惑,“我打电话问问。”
“我妈这会儿在工作。”秋盼平静地说,言外之意让血腥玛丽不要冒然打扰她。
郭丽听见这话后,拿手机的手果然一顿。
“我妈打算去燕京那边工作,说要把我也带过去,说在燕京那边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秋盼眼睛不眨地撒谎。
郭丽犹豫道:“燕京当然要比这边好……你要真打算去我自然是不能阻挡你奔赴更好的前程的,我就是有点儿舍不得你。”
这孩子很听话,而且是一座可以四处高捧炫耀的奖杯。
大部分的高中,都是理科盛行,文学就好像战争遗留地,不得不存在,但总是被人忽略它的重要性。失去这么一个学生,就等于失去了崇阳提高文学的左膀右臂。
“放心吧老师,不是现在转,这学期我会坚持读的,我妈妈的工作那边也还没处理完,应该要等到下学期再走,我也会想您的,我有您QQ,到时候一定常跟您联系。”
郭丽叹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转学表放在办公桌上:“这表你先拿着,转学这事儿我建议你慎重考虑,你现在高二了,正是一个重要拐点,转去燕京的学校虽然很好,但是竞争压力一定会比这里要大,而且还面临着新老师新同学新的学习节奏等等各方面的问题。”
仿佛那张转学表,不是前途,而是一张精美的镇符,在其薄如纸的命运之上,它会沉甸甸地镇压住秋盼临风欲飞的生命。
这是情理之中的实话,秋盼默默听,没做任何辩解。
大人都有辩论的天赋,她讲不赢,只好努力扮出不卑不亢坦坦荡荡的样子,不知道自己要是动了嘴角,能不能扯出一个非常nice的笑容。
她点点头:“我知道的,谢谢老师。”
回到教学楼时,正值放学的时间,学生们背着书包打闹的从楼梯间追赶下去。
这楼道里面来来往往的人有许多都已经渐渐让她觉得脸熟。
秋盼执着地盯着每个人的脸。
她很想知道这些人是否认识她,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们脸上所表现的那么开心?是不是一直拉帮结伙?而走在身边一起说说笑笑的人,真的是最好的朋友吗?
她从来没有对一班这个班级产生多么强烈的归属感。班里面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她会抬头看两眼,然后接着低下头写练习册。
从来不发表言论。
这班里的人,都像是物以群分的野兽,把冷漠当做品味,把自私当做清高,忙不迭地去抢名气,又迫不及待地逼视其他普通人——好像脖子仰着仰着,个子真会长高从而高人一等一样。
秋盼走得格外慢,好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脚只会在地上蹒跚的拖沓,抬不起来。
昨天晚上,秋雯的主治医生刚好从另一间病房查完房,走出来看见了走廊里的秋盼,打了声招呼,示意有话说。
两个人走到转角走廊停下,医生看着她,表情小心翼翼,努力琢磨着言辞。
秋盼看着对方吞吞吐吐的样子心渐渐往下沉:“医生,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医生缓慢开口:“这几天开始,你母亲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各个器官都在衰竭,大小便功能也失禁了。时日无多,在最后的阶段好好陪陪她吧……其实再住院已经没有多大用处……”
他知道秋盼的家境不好,本能的想为这个懂事的女孩儿省一些钱,但又不好把话说得太重。
秋盼感觉脑中一阵晕眩,耳朵发鸣,全身的血液都像被冻结住,寒气从脚底升起,凉得她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
前些天秋雯还能说话时,她一直朝医生喊着要安乐死。
这是秋雯一直祈求的,她爱漂亮,想要体面的走。
医生只能摇头,露出抱歉的神色。
国内目前还没有一条宪法能够支持患者安乐死,医院更不能擅作主张。
“你辛苦了……”医生不忍的拍了拍秋盼的肩膀。
秋盼像是清晰的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手指正在微微颤抖着。
她茫然无措的站在医院过道里,看着窗外车水马,身影瘦削单薄孤零零的站在那,那话还在脑海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鼻子酸得发疼。
用力的咬住苍白的下唇,努力极致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呼一吸之间都带了几分窒息感。
寒凉刺骨的冷风窜进她鼻息,呛得她弯下腰用力的咳嗽起来。那喧嚣的情绪像被拔断了闸口,喷涌而出,她终于克制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掩面哭泣。
69書吧
死亡意味着终结,意味着回归虚无。
如果说之前她还存了几分妄想,妄想着秋雯能稍微坚持下去,妄想着她再多撑一段时间,看她长大成人,再不济,看她考上大学也算心满意足。
但此刻,结局赤裸裸摊开在她面前,高傲的宣告着她的失败。
命运主宰着一切,不费丝毫吹灰之力就摧毁她的所有,她像个跳梁小丑般被迫接受,全盘皆输。
走廊口有很大的风。
秋盼有些迷惘的抬眼。
眼前的教学楼,教室里上方的红字校训、讲台、侧面明亮的窗,这些硬件设备和全天下所有的学校一样。
学校不会老,但人会。它装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风尘旧影,然后又吹散一茬一茬的茫茫年景。
每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走完了一条路就要开始马不停蹄地走另外一条。
“你刚干嘛去了?我到处都没看见你。”顾昭今天负责打扫教室,扔完垃圾后正要回教室送垃圾桶,就看见秋盼靠在阳台边。
那脸上的神情,让顾昭看出了一种想要跳下去的狠烈。
顾昭打了个寒战,她一把拉过秋盼:“你站这儿干什么?”
“走的有些累,休息会儿。”
“这是什么?”顾昭看见她手中的纸,好奇地看了一眼,随后瞪大了眼睛:“你,要转学?”
人渐渐走得差不多了,整栋教学楼开始空旷起来,人站在楼梯间,说一句话都有浅浅的回音。
秋盼坐在阶梯上,将纸折好放进校服口袋里,然后抱住膝盖:“我没办法再待在C市了。”
她的语气即使再清爽,却仍有一丝绝望的意味,顾昭听得出来。可阳光洒在她身上,明明闪耀着最温暖最年轻的光泽。
秋盼说的是没法待在C市,而不是崇阳。
顾昭闻嗅出话里的不寻常,坐在她身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秋盼鼻子突然变酸,她歪过脑袋假装打了一个哈欠掩饰,然后发自内心的说:“哪儿有什么事,就是我妈妈要去燕京工作,燕京那边的学校很好,她让我转去那边读书。”
她说这话时就好像是自动播放的录音机,字正腔圆,毫无感情,不像活物。
这话听上去没毛病,但顾昭总感觉怪怪的,她看着秋盼脸上的笑容,不像是开心。
“陆时鸣知道吗?”
夕阳光安安静静的洒进楼道,又泼剌剌地穷尽变化,好似画笔涂过了两人,涂过楼梯间,涂过白茫茫的墙壁,于是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都糊了,把什么世故和岁月统统染上了不清不楚,不再留白。
秋盼屏住呼吸,信马由缰地让想象力驰骋了片刻,才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用一种很轻很薄弱的声音说:“他是我的谁呢?他不需要知道。”
对陆时鸣,即使有点喜欢又能怎么样?还是会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像一把根深蒂固的野草,无时无刻不缠绕在她身边。
就算她能留在C市,继续在崇阳读书,但毕业以后,他们就会毫无瓜葛,难不成将来会考同一个学校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秋盼先是有些惶惑,随即又用她这些日子以来培养出来的强大理智将其一举扫清。
她没那么大的脸。
她从来都知道,在感情这件事情上,很多时候都要占据“听天由命”的成分。
她不愿意再像过去那样,因为求而不得慌了神。
更何况,妈妈一走,她就得独自去面对宋志强那个恶魔。
善心,多么难能可贵,像人民币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撒得起。
一直以来,她都不敢在人前放大自己家庭生活的不愉快,哪怕是瞒天过海的欺骗自己,她也愿意。然而,这种脆弱的家庭关系里隐藏了太多情绪,一点点微小的水滴都能激起万丈浪花。
她寄人篱下,没有什么资格饱尝那些真正单纯的好意。她得想办法在那之前,给自己开辟一条逃生的通路。
这条路,任何人都不能说。
对不起了,顾昭。秋盼默默在心里道歉。
“你别告诉陆时鸣。”
“我肯定不说。”顾昭拍拍胸脯保证道:“那以后我也考去燕京,以后咱俩就在那见面。”
秋盼点了点头,感激地回了个笑容,然而嘴角又很快耷拉下去,好像劣质芭比娃娃终于撑到了电池寿终就寝的那一刻。
她感激顾昭是心地善良的人,至少不会毫无顾忌地去踩踏她的面子跟尊严。
她想,自己很大一部分能和身边的人做朋友,大概是因为与顾昭相处在一起,很舒适。
无论她想什么,顾昭都绝对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她人格的贬低,反而总是带着一团光,将明媚都搭上礼节性的印记,尽她所能在帮助自己。
这已经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善意。她何其有幸,能和她坐同桌。
周围的空气因为她而变得温暖,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游过肺部,进过心,到达脑海,一遍一遍的在体内环游,最后融进细胞。这种友情,就好像春天不知不觉间上涨的潮水,一寸寸,都是温柔的蔓延,丝毫没有窒息的威胁。
顾昭低头,见秋盼左脚轻轻搭在右脚上,脚心和脚背相依偎着,两只脚交叠在一起,紧密得无法分开的姿态。指骨一节节的苍白突出,像每分每秒都感觉得到了沉重和恐惧。
顾昭问:“什么时候走?”
“放寒假吧。”
“那我给你办一个欢送会吧,不告陆时鸣他们,就我和你。”
秋盼轻笑了一下,像一块没有根的浮木。那光浸透她头顶上的发丝,使人看起来头轻脚重,像半透明的灵魂:“不用了,麻烦。要是有机会,以后我们肯定能再见的。”
顾昭瘪瘪嘴:“我舍不得你。”
大概夕阳的光景本身就带着一种荒凉感,让人不自觉想要说些煽情的东西。
她抓住秋盼的手臂,动作很快,几乎不肯放手,就像那是小小的一块浮木。
随后秋盼眨一眨眼睛,给了顾昭一个会意的、坚定的、安慰的眼神。
顾昭这才依依不舍,迟疑地松开手指。
她在C市这座围城的森林中什么样的鸟都见过了,从小到大,也成长了很多,最明白的,就是不会再轻易拿自己肚里的那点东西去衡量别人知足的底线。
人虽然只有一颗心脏,但每颗心脏里装的东西,都不太一样。
所以她不会无知的对秋盼说“你不要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顾昭。”
秋盼站起身,微微垂下的睫毛在脸颊两边拉出很长的影子,轻轻颤着。夕阳像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瘦弱的背,涂上灿烂却不刺眼的色泽:“能认识你真好。谢谢。”
风吹过她的衣摆,像一只只能翅膀起伏,而不能自由四处飞翔的知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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