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已经消弭，唯独阵阵寒意还在不断侵袭。
又一场长眠，久到李清照几度梦回曾经的那个世界，可这次她却在那梦中，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风景。
“梦境之中”，那个让她居一隅而深感“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大宋，终究还是亡了。（注1）
最终踏破大宋的铁蹄，不是出自白山黑水之地，而是逐着白毛风而来的北方大汗。
赵氏江山被几个庸碌之辈葬送，李清照难忍愤慨之余，却唯独对梦所见中的一首词印象深刻，那末尾一句好似是以鲜血浇筑而来，其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注2）
以她曾经那半生的流离为注脚，这句话在李清照的脑海里，具象成了一幅幅苍白的画卷。
身坠寒窟，心中凄凉，只一个冷字，将人牢牢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而，一点暖意袭来，恍惚中，那些苍白的画卷已被引燃，点点火光，焚尽了前生，为这新生一世带来些许热量。
前生已成过往，李清照的神智有些清醒过来，模糊着，她感知到了一个具体的热源，不是来自那些焚烧的“画卷”，而是来自一棵黑暗中发出光亮的柳树。
“老师？”
李清照轻唤了一声。
那棵不在正常视野里的柳树枝条轻摇，如爆燃的火焰一般光芒大放，温暖驱散了冷意，非正常的视野迅速陷入黑暗。
双眼睁开，四岁幼儿的李清照身在一个柳枝编成的方形圆边摇篮之中，那治愈人心与身体的温暖木属性灵力，正源源不断注入她的身体。
看到小姑娘终于睁开眼睛，柳树干上再次浮现出来李兰锦的面孔。
身化柳树之后，根须与枝干所到之处，李兰锦感官即在，可看着一张树皮“雕刻”成的脸，总比对着柳叶说话来得更人性化一些。
“小丫头，还知道老师吗？”
带着些忧虑与自责，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李兰锦生怕这稚气未脱的孩子，再回不来了。
可她输送的灵力绕行对方全身经脉，又并未在身体任何一处发现失控的征兆。
修士失控时，并非全部都会化作柳树，与所修的具体灵力相关，也受环境和心性影响。
如普通的光由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光组成，此外又有可见光与不可见光。
灵力亦如是，既有被依序划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最常见的属性灵力，也有黑暗与光明等非常见属性灵力。
李兰锦所修习的灵力为木属性，传承给李清照的同样，其代表了灵力中亲近自然，治愈与抚慰生灵的力量，同时注入过多灵力也能简单催促植物生长。
这些算是修行的基础知识，玄级第一境——先师境的李清照，跟随老师了解这些修行界常识的同时，也能简单地使用这种力量。
昨夜的风雪之中，师徒二人以各自体内的灵力救赎对方。
先是弟子将失控的老师拉回来，后是醒来的老师以柳枝轻柔扫去那覆盖弟子全身的风雪。
当看到那紧贴着小姑娘身子的一层血色雪袄时，李兰锦欲哭无泪。
细心除去那层殷红的雪迹，轻轻揭开早已湿透的衣物，检视过后，发现这小姑娘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皮肤，皆是创口。
柳枝轻颤，柳树无风而摆，昨夜如毛虫般的青白细绒柳花开满树，此时簌簌绒花散落。
“冷……”
狂风暴雪压人不觉冷，血色雪袄裹身不知寒，一身棉服浸透不曾动，此刻灵力注入，伤势尽复，早已昏睡不知多久的小姑娘终于呢喃着道出一声冷。
以自身温暖灵力隔开对方衣物的同时化去冻雪，再以柳枝生出无数细密根须吸取一身衣物上的冰水，随后编织摇篮，为小姑娘“加衣”一层。
将一切能做的都尽力做好，静静守在身旁的李兰锦此时灵觉一动，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老师”的呼唤？
灵觉，即第六感之外，修士来自灵魂层面的触觉。
灵魂的残缺，让李兰锦听到的呼唤不是那么真切，可她还是第一时间鼓荡全身灵力，笼罩摇篮的同时，引动对方体内的灵力流转全身经脉。
须臾，李兰锦终于看到摇篮中的小姑娘睁开了双眼。
小丫头，你还知道你的老师吗？
望向那柳木浮雕一般的脸，李清照看不清其中的眼神，可她听清了问询，也感知到了老师那浓浓的关切，于是她咧开嘴，乐了乐：
“老师还是老师，我当然也还是有老师的我啦！”
脸上的笑意和故作开心的语气，没有换来李兰锦的回应。
沉默埋葬了那张小小的笑脸，她认真地看着那张柳木面具，“老师，我们都平安无事，不是吗？”
“小丫头，你还记得以前你和我讲过的一个典故吗？”
“老师，您说的是……”
“杯水车薪。”
一杯水，又怎么能够扑灭一车燃烧的柴草呢？
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又怎么能够挽救一个终将逝去的灵魂呢？
“你生来我即看着你长大，若非你对这个世界懵懂无知，我都以为你是哪位天人夺舍重生了。你自小聪慧，有些时候老师我都自叹不如你的才思机敏，就更不必说你那小牛犊子一般的兄长了。”
“老师，哥哥他……呃，确实是有点呆。”李清照张口想替李大牛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变成了附和，低头数着再次肌肤白嫩平滑的小手指，开始罗列李大牛的斑斑劣迹：
“他整天就想着骑那水牛跟大马似的冲锋；让他练字，给他一截稍直一些的棍子，家里的牛，就别想在他的大侠梦里再吃到任何一根完整站着的草了；还有，您每次训他的时候，当时哭得再狠，一扭头的功夫他就能把为什么训他给忘了……”
李清照抢过话头，打断和带偏了李兰锦的思绪，也将沉重的氛围冲散得一干二净。
“你这个小丫头，别说那小牛犊子了，真是越说我越来气，气他就算了，你也不让为师省心，现在是训他吗？为师训你呢！”
“哎呀~对了！”摇篮里的小姑娘一拍自己的大腿坐起了身子，“老师，我有件事忘记跟您说了，昨天晚上你变成大树那会儿，被人给看见了！”
“被人给看见了？这大晚上的，下这么大雪呢，能有人？你诓骗为师呢吧？！”
师徒两人的事，关起门来有的是时间解决，真要是修士失控被外人看见了，可不得了。
尤其是这种新年大雪夜里，不好好待在家里的，一听就有问题！
哦，这师徒俩本来就有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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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那人就更是大有问题了！
“老师，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诓骗您呢？”
这般，那般……李清照又是一大段讲述，甚至根据那声叹，在李兰锦跟前补充叙述出了一个老年佝偻的背影，说着还一指那早已垮塌的草垛，信誓旦旦地让李兰锦去检查那里留下的足迹。
李兰锦还真顺着那一指遥望过去，只看着一个高一些的雪堆，哪来的什么深深陷进雪里去的足迹。
“足迹”已经毁去难以查证，但李清照当时的去而复返做不了假。
能够以那般手段破掉球笼的人，必定也是一位修士。
一位从不曾被李兰锦发现的修士，潜藏在暗中，可此人既不像那些极端正道，将失控修士斥为“堕落者”，一旦撞见失控的修士，立刻就不管不顾地莽上来，欲除之而后快；
也不像什么路见不平的人，以修行界的常理而言，真要拔刀相助，应该是先带走囚而未伤的小女孩，再摇人来一起围攻失控修士，最后失控修士留下的天材地宝则按出力几许各自分配；
最后，此人更不可能同为失控修士，修士失控沦为“堕落者”之后，绝大多数道德底线无比灵活，且因为时日无多，行事风格急功近利。
真要是这类人出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李清照和李兰锦一同失控，最后双双成为那人的战利品。
李兰锦毫不避讳地将种种猜测讲与李清照听，可由于眼下的结果和预想的推测结果实在大相径庭，两人琢磨了半晌，也没想明白。
讨论到最后，李清照也依然健康活泼，李兰锦只能将这个“保护李清照大肆纳取灵力也未有半分失控迹象”的功劳，归于那一人身上，并将那人暂时归类为“善良混乱”阵营——即一类崇尚自由意志，不愿受规则约束，但心地善良的好人。
“老师，能遇见您是弟子一生的幸运，您不是‘堕落者’，您只是病了，是病人。”
话题的最后，小姑娘略带深情怜惜地望着李兰锦，道出了这份自白。
然后，李清照只觉眼前突然一暗，直到一阵凉意钻进脖颈袭来，她才反应过来，她居然被自己的老师扔了一个蓬松但绝对不算小的大“雪球”。
低头一瞅，那整个装着她半米宽长近一米四的摇篮，都被那白雪给填满了。
被这一个大雪球砸得有些恼羞成怒的李清照，羞恼地喊着“老师，你怎么这个样子啊！？”然后顺手就抓取篮筐的一团雪，朝着柳树干上的脸孔砸去。
可就在那雪团飞至的瞬间，李兰锦将那浮雕面孔转移了位置，同时一阵调笑的声音传至李清照的脑海，“略略略，打不着，打不着~”
“啊~~~气死了，老师你耍赖皮！”
女孩稚嫩的嗓音在雪地之中远远地传开去。
——
在两人打闹不远处一个缓坡残留下的阴影里，某人嘀咕出声，“什么嘛？还以为能再看出好戏呢！真无聊，小屁孩一个！呸，小屁孩，俩！！”
“还有，你TM才背影佝偻的老人呢！”
随着这话音落地，某个角落里一个雪团骤然成型，随后混杂在柳树卷起抛飞的雪团里，精准命中了某个“胡编乱造”小姑娘的正脸。
注：注1引自《武陵春·春晚》李清照，注2引自《山坡羊·潼关怀古》张养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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