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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海洋医院的走廊里总是有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不太纯粹。
少年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沉默的琴键上,奏出冷静而规律的旋律。
萨巴雍来到心理科的办公地点,没有敲门。
他直接推开了某个挂着熟人姓名的诊室大门,径直走入。
此时此刻,许久不见的主治医师里昂正埋头在他的纸质文件里。
听到有人未经允许擅自闯入的动静之后,男人略显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先是看到来人风风火火的样子,然后才看见了那熟悉的银发赤瞳。
不知为何,里昂因为困惑而蹙起的眉头顿时一松,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情:
“福葛先生?这真是许久不见了。”
尽管工作繁忙,但他还是不介意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略显幽怨地控诉对方:
“我还以为您觉得自已已经可以不遵医嘱,于是擅自脱离疗程,去拥抱别样的美丽人生了。”
“里昂,你这天杀的混蛋。”
还没喘匀那口一路从地下停车场徒手爬到高楼的气,萨巴雍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难不成是我从未这样想过吗?”
“抱歉,是我失言了。”
听出病人语气当中极度的不满和迁怒,里昂非常识趣地没有继续拱火。
“福葛先生,虽然我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但您似乎忘记了提前预约这次会面?”
“理论上来说,我现在就可以叫来警卫,以影响工作为由将您请出去——”
里昂抬起手腕,快速地看了一眼手表。
与此同时,他看似刻薄而不近人情的话语也找到停顿的时机,顺带拐了个大弯:
“不过,距离我的下一位病人的预约时间还有一刻钟的余裕。”
“您可以在这里待到最后一刻。”
男人微笑着摊开了手。
很显然,里昂迅速将自已的状态从专业的医生,切换到了对方的熟人(或许能称得上是朋友)模式。
萨巴雍听到男人的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坐在属于来访者的宝座(指沙发)上。
虽然少年很不想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
里昂不但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病人目前情绪状态不好。
还故意出言揶揄对方,让他把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的那股气发泄出来。
虽然使用这样的方法既不严谨也不道德,但对于萨巴雍而言,它确实该死的管用。
他现在感觉自已的内心平静多了。
随后,没有预约便擅自前来打扰的少年站在男人面前,四处打量起诊室内的一切:
里昂的办公室总是那么符合他的身份。
宽大而整洁的办公桌,本就钝边的桌角还额外用防撞的软胶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个房间内具有危险因素的所有器皿都经过了类似的安全处理,以防病人忽然发难,伤害自身。
里昂的手边时刻备有一本软皮的笔记,墙上还有填满病人预约计划的挂壁日历。
越过穿白大褂的男人,少年的眼睛慢慢扫过书架上摆满放各种心理学书籍。
他的视线在路过里昂背后那副略显抽象的《命运三女神纺织》油画时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移开了。
“福葛先生,怎么不坐呢?”
里昂温和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说着,男人伸手朝向沙发的位置,冲萨巴雍示意。
他甚至为此特意从桌后站起了身。
“你搞错了,”萨巴雍摇了摇头,拒绝对方的好意:“我这次来不是为了找你复诊。”
他又不是缺那点门诊挂号的专家费,才突然龙卷风摧毁停车场地创过来,寻求专业人士“朋友”的建议。
而且眼下里昂的空闲时间也才十五分钟,即使是坐下来聊,萨巴雍没过多久也还要拍拍屁股走人。
还是站着聊更爽快些。
“原来不是么?”
里昂挑了挑眉,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您居然会在这件事之外的时刻想到来见我。”
“不要把这件事讲得那么暧昧。”
少年听完,一点都不觉得内心深受感动,反而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以我现在的年纪,如果我去一楼大厅投诉你,基本是一投一个不吱声吧?”
“到时候就等着涕泪横飞地和你的医师从业资格证说再见吧,里昂。”
不提还好,萨巴雍一抬头,竟然看见医生真的有在认真考虑他说的那些话。
里昂捏着下巴,思考时的表情很专注:
“或许,偶尔更改一下职业生涯也不错。”
也许是时机不对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里昂沉迷医学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他的回答便显得格外石破天惊。
“不是,兄弟。”
就连萨巴雍都有些惊讶,“你当自已在玩模拟人生呢?职业生涯说改就改。”
“真的要改的话,恐怕也需要一些契机……”里昂微微一笑。
“估计就要看今天您会不会大义灭亲,把我给举报了。”
“就算不能继续成为Doctor(医生),专注于在另外一种意义上的Doctor(博士)领域耕耘,似乎也不赖。”
萨巴雍才没心思和对方扯他这个小学鸡水平的双关语笑话。
它甚至都不是一个意大利语的双关笑话!
而且,他特意杀上门来找里昂,确实是有正事要干的:
“说正经的,里昂。你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
得到男人微微点头、示意自已他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之后,萨巴雍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
“之前我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过来就诊,在你们医院这边闹出事的时候——”
他顿了一下,眼神犀利地一凝:“你还记得这件事,对吧?”
少年的语气听上去仿佛里昂敢说出一个“不”字,就会直接施展某种恐怖而古老的大记忆恢复术。
然后顺理成章让他瞬间想起一切。
“当然了,我们医生可都需要写日志的。”
虽然里昂对自已的回答很确信,可是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萨巴雍要和自已确认这件事。
毕竟,大多数人总是很不情愿再次提及自已曾经在人前做过的那些“糗事”。
像面前的少年这种咄咄逼人地质问他人是否还记得的人,真的就是很少见那种……
而上述这些,其实都只是萨巴雍引出话题的引子:
“无论如何,我丧失了部分有关过去的记忆。自然也就不记得我那天带来的男人,其实是我过去的大学同学。”
“然而,那一天,你却比我这个当事人更先意识到了他和我之间的关系。”
“我问你为什么,你说那不勒斯区域内的高校学生,都会到这家医院进行体检,对不对?”
“没错。”里昂点了点头,但他看上去仍然不明其意。
萨巴雍的问题步步推进。终于,来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在这件事的基础上,我想知道——”
“这座那不勒斯海洋医院,是否承包了本市之内除大学以外的其他校园的体检活动?”
“据我所知,这家医院之所以可以成为那不勒斯最大的医院,就是因为它承接了政府补贴的大量经费与政策优待。”
“而它之所以与众不同,就是因为和各大学校之间的合作关系。”
“市政府出钱也是为了借助你们定期抽测那些孩子的体质健康状况,以保证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对吧。”
虽然萨巴雍是从好的方面出发,阐述了市政府委派大医院保障学生群体身体健康。
可少年的表情却显得那么刻薄、戏谑,让人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心口不一,读出嘴角那抹笑意里的反讽。
为了下一代着想?这可真是最好的笑话。
倘若那不勒斯的那些不问世事、高居于上的政客,是真心诚意想要这座城市里的孩子们茁壮成长。
为什么不将长远的目光分散出来一些,放到那些被渗入校园内部、兜售毒品的黑帮势力荼毒的未成年。
为什么不将出卖身体的男女雏妓从嫖客的床上拉起,让他们体面地走入课堂,学习一门可供生存的手艺。
又为什么纵容手下一层层地剥削经费,将油水吞吃入肚,让真正需要的贫苦学生无处申诉。
萨巴雍一向不吝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摩人性之恶。
当他从乔鲁诺那里意外了解到她的中学今年曾经开展过一场免费体检,并且强制所有学生参与之后。
萨巴雍只觉得,他或许已经解决了贝蒂娜为什么会被人盯上的问题。
她既不是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也不是陷入了容易遭人嫉恨的情感漩涡。
这或许是一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
在权贵付出的善意之前被迷了眼,成为夭折在他们掌心的小鸟。
“至于这个问题……”
毕竟是牵扯到了自身所在的工作单位的盈利构成问题,里昂犹豫了一瞬间。
他并不是医院行政岗的一员,也从未参与过那些重大的决策,没办法给出非常准确的答案:
“我只知道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医院按要求为相当一部分那不勒斯的中小学生提供了免费的体检服务。”
得到这个答案之后,自从离开乔鲁诺的学校之后便早有猜想的萨巴雍,内心基本上就有数了。
少年的问话本来就此结束的。
但了解得更多一些,对他也没有什么坏处:
“具体包括了什么项目?”
“测量记录身高体重,简单的五感测试……当然了,这些都是需要了解的最基础的身体数据。”
说起那些不属于自已的工作内容,里昂简直如数家珍:
“然后就是血、尿常规,肝肾功能的检查。”
“还有吗?”
“按照惯例,我在影像科的同事应该也给孩子们拍了胸片和心电图。”
伴随着讲述,里昂关于那段时期的记忆,似乎也慢慢复苏了:
“当时医院里的大多数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可能只有我们心理诊室相对好一些。”
“因为学生们的心理检测表都是通过电子邮箱的形式发送进电脑,初步的诊断结果再通过网络的形式发送给他们的校医。”
“所以我们并不需要到现场去,只要守着电子阅览室的电脑加班加点就好了。”
语罢,男人还有些感慨:“技术发展就是好啊。”
“无论是科技还是医疗方面,人类的成长也是建立在这一次次向前迈开的跬步之间。”
然而萨巴雍听完,却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对。”
“但有些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会忍不住地想,要是技术没那么发达就好了。”
技术是把双刃剑。
如果医疗技术没有在本世纪突飞猛进地发展,甚至诞生出了器官置换的手术。
也不会让部分富有权势的人,对那些不属于自已的心肝脾肺肾,动上一些稀奇古怪的歪脑筋。
萨巴雍:“或许你已经听说了那不勒斯近期的少女失踪案。实际上我这两天正在追查这件事。”
“现在,我合理地认为它和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有关。”
听到这里,里昂的眉头迅速皱起。
他明显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整个人向后倒回了椅子上,十指交叉抵在唇边。
没等男人发出疑问,少年就从背后掏出一沓不知道刚才被他藏在哪里的纸质文件,洋洋洒洒拍到男人脸上。
这些都是萨巴雍拜托情报商卡门黑进档案库里之后,特意从威尼斯传真过来的情报。
他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装订整齐的文件纸面上还残存着油墨打印时的气味与温度。
“你读一读,”萨巴雍说,“这是其中一位被害者的身体数据。”
因为里昂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少年便没有进一步告诉对方:
此时此刻,这位受害者的遗体就停在他家公寓的地下室里。
“……贝蒂娜·瓦伦西亚?”
喃喃着封面上备注的人名,里昂决定暂时忽略文件右上角处浓黑色的“秘密”标识,翻开下一页。
公民个人的信息档案算不上机密级别,但也不是普通人轻而易举就能看到的。
里昂很清楚他此时端在手里的不止是几页纸。
而是他翻开看一眼就能让自已被以“侵犯隐私权”被吊销医师执照,面临牢狱之灾的潘多拉魔盒。
但是里昂从萨巴雍第一时间寻找自已并且袒露心声的别扭行为里,感受到了难得的信任。
所以,无论是作为医师还是朋友,他都会欣然给予这份信任应有的回应。
无论如何,正向反馈可是很重要的。
感谢经年累月阅读文献培养出来的速读能力,里昂很快便看完了贝蒂娜的身体数据。
但每当他在看到图表上若隐若现的“那不勒斯海洋医院”的水印时,脸上的表情就会出现有些挂不住的迹象。
里昂不理解。
为什么他的病人都可以能耐到随随便便出入他们医院的档案库了,还要来当面找自已对质、确认。
但男人还是对萨巴雍这样的行为表示尊重,甚至是感到宽慰。
也许是萨巴雍在没有就医的这段时间里,他经历的人和事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这让少年逐渐开始尝试信任他人的感觉。
这很好。他小小的、固执的病人在逐渐变好。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里昂感到高兴的了:“我看完了。”
“这个孩子的各项数据都很健康,”里昂说。
“而且,如果事情的走向正如你所料,那么我大概知道她被盯上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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