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采买过后,李良钦带着陆炳和俞大猷顺江而下,到达了南京。随后由南京前往江都,经运河,坐船往北京而去。
李良钦本想先将俞大猷送回福建老家。可俞大猷却以陆炳年纪尚小,应该先送回家为由拒绝了。李良钦也考虑陆炳年纪轻轻就出来和自已游历,如今离家数载,也的确应该先送回去。而陆炳,也觉得应该先回北京。马上明年的武举就要开始了,到时候正可以带俞大猷去见识见识,提前知道武举的具体情况。日后二人去考武举,也方便很多。
船到济宁,师徒三人下船,前去孔孟故居游玩。一路行来,路旁尽是农田。此时正是麦收之后,田地里满是枯黄的秸秆。行至孔庙时,只见道路两旁俱是商贩摆摊。离孔庙远些的,都是贩卖本地应季的蔬果和小吃茶水,离孔庙近的,则是在贩卖所谓在孔庙开过光的文房四宝和护身符。
陆炳拿了几个来看,发现这些所谓的文房四宝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货色。所谓的狼毫,都是用一些不知道什么动物的毛发做成的。砚台也不过是一些成色极差的山石胡乱雕刻的。上面刻了两三句诗,俱是从《全唐诗》里抄的。有些甚至都没有雕刻完,就留下那么一句残缺的诗句。至于墨和纸,则更是一文不值。那些所谓的护身符倒是看着挺精致。陆炳拿起来摸了摸,发现里面只放了一张纸,再无其他。就这些东西,一套买下来,足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是和他还价,摊主眼一撇,张口就骂你是穷鬼。
陆炳看了几个货物,就觉得索然无味。转身想找师父师兄,却见到李良钦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一个摊位前和摊主闲聊起来。俞大猷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摊主出售的《易经》。陆炳走到师兄身边,从摊位上随便捡了本《春秋左氏传》看了起来。
李良钦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和摊主攀谈:“老哥哥,你们这挺热闹啊。”
摊主老爷爷笑着说道:“那是,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圣人的居所,读书人都要来拜见的,当然热闹。”
“老哥哥贵姓啊?”
“姓连。”
“连老哥,你们这一个月摆摊能挣多少钱啊?”
“诶呦,那得看什么时候。你想每年科考前后,这里来的人多,挣得就多。其他时候,也就那么回事。我这也是农闲了,把家里的田地交给儿子们打理,出来摆摊挣点钱。”
李良钦从怀中掏出一把瓜子递给连老哥,问道:“人家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古人说士农工商,商人那是排在最后的。怎么这堂堂读书人的圣人故里,还有这么多做生意的?”
连老哥接过瓜子,笑着感谢了李良钦,随后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那些都是他们读书人说的话,和我们这些种地的有什么关系。老爷们那么有钱,哪里需要做生意。像我们这样的,每年交完租子就不剩几个子了。再不出来赚点钱,喝西北风啊。不过你也不能说人家读书人说的没道理。像我们这样整天在地里刨食,看着就是不体面。我倒是想让孩子读书。可我那三个儿子全是蠢蛋,一个能读书的没有。我是不指望他们了,就想着以后供我孙子去读书,不用和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罪。”
李良钦望着连老哥黝黑皲裂的脸庞与双手,感慨道:“老哥哥受苦了。”
连老哥毫不在意地回道:“受什么罪,大半辈子的,习惯了。只要能给儿孙挣个前程,他们以后不受罪,受死我也心甘情愿。”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摊主说道:“你看,那边那个,他是我们隔壁村的老徐。他家儿子不种地,就一心科考,可到现在连个秀才也没考上。我也劝过他,让他和我一样,儿子考不中就回来种地。他死活不答应。前两天还有去省城请先生给他家儿子教书呢。啧啧,他那一年才能赚了几个子啊,哪里禁得住这么花销。还有他那个儿子,真是读书读傻了。”
李良钦问道:“怎么说?”
连老哥扔掉手中的瓜子皮,说道:“我跟你说啊,这话我也就是看咱们两个投缘,这才和你说的。你出来不要乱传啊。”
李良钦失笑:“老哥哥,看您说的,我这闲的没事乱传什么。”
连老哥这才放心说道:“这事吧,说起来也不怪他家儿子。上个月,小徐,也就是他家儿子,去县里参加什么诗会。其实就是一帮没有功名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闲扯淡。以前我儿子要去,被我狠狠打了一顿,不去了。你说去那儿干啥,花点冤枉钱,还啥也捞不到。老徐就傻,自已不懂,听儿子说去参加什么诗会以为是什么读书人必须要参加的事,兴冲冲的把卖猪的钱给了儿子,催着让他去。小徐拿着钱去参加诗会,请了十几个人去喝酒。喝完一群人没钱了,跑到客栈睡柴房。你说去就去呗,结果在客栈碰上了一个小女孩。说是长得漂亮,一群人就接着酒劲散德行,出言调戏。人家小女孩恼了,跑出和她父亲告状。她爹是我们这一代有名的大户,方圆百里的油和豆腐都从她们家买。这一下捅了马蜂窝。等小徐回家以后,就被那个小女孩家派的人抓走了。听说抓回去就被打了十几鞭子,到现在还没下床呢。老徐看见小徐被抓,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圈圈。他想去报官,可新任的县太爷还没到。二老爷和大户有关系,也躲着不见他。逼得老连没办法,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找关系,花钱打点才和孔府的人搭上线,请人家出面把事平了,自已干着驴车去城里把小徐接回来。这两天光是小徐的医药费就不知道花出去多少。这不,今天早上还跑了和我借钱呢。我也是见他惨,心里不落忍,给他借了五百文,好歹把这两天应付过去。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啊。他那个儿子,就是个无底洞。有多少钱,都要糟践进去。”
李良钦看着不远处一脸麻木的老徐在客人到摊位后立刻挂上了一副笑脸推销自已的商品,等客人走后又换回了一脸麻木,心中五味杂陈。
他起身和连老哥告别,又掏钱把俞大猷和陆炳看过的书买了下来。连老哥喜笑颜开,又从摊位上捡了几本书给了他们。
随后李良钦来到老徐的摊位,买了一套文房四宝,又买了两个护身符给俞大猷陆炳。老徐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挤出来灿烂的笑容,手里捂住李良钦给的钱,不住地感谢。
李良钦走后,老连来到老徐摊位上,说道:“老徐啊,你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你都做不成这笔生意。”
老徐黝黑的手扯平了白色的桌布,问道:“你又把那事儿给他们说了?”
老连得意洋洋地说道:“那肯定的。要不然,人家怎么会买你这些东西。我看啊,你还是换点东西卖吧。要不然,我以后说出话来,人家也不会买你这东西。像我一样,卖书多好。我和你说,我在城里书店有关系,进货比其他地方便宜。怎么样?要不要我介绍给你?”
老徐皱着脸说道:“算了吧。我之前进的货还有不老少呢。怎么着,也得回本啊。等那些货卖完再说吧。”
老连在老徐身边坐下,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老徐面露忧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那样,一直也不见好。换了四五个大夫,用了好几个方子,始终不见效。我打算明天去趟省城,找省城里的大夫看看。”
老连回道:“省城里的大夫可贵啊。你钱够吗?”
老徐勉强笑道:“本来是不够的。不过今天做了这笔生意,差不多够了。我再去大舅家请他周济一些,想来应该是没问题了。”
老连笑道:“那你可得请我吃饭啊。”
老徐回道:“行,从省城回来就请你到我家吃饭。”
老连急忙摆手拒绝:“可别,你们家掌柜的做饭实在是太难吃了。我可不去受那个罪去。之前去了一次,肚疼了好几天呢。”
老徐失笑:“这些我让姑爷下厨。他是咱们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师傅,做了不知多少宴会的主厨。就是之前县太爷离任,二老爷和孔家老太爷给县太爷送行也是请的他。这你总放心了吧?”
老连笑着回道:“这还差不多。我听说之前他在给县太爷送行时做了一道什么茄鲞,说是可好吃了。你让他给我也做一顿呗。”
老徐失笑道:“你想的美。茄鲞要用十只鸡来做,我哪有那许多鸡来给你吃。”
“小气鬼。”
李良钦三人回到运河的船上后,陆炳就把李良钦从老徐那里买来的文房四宝连同护身符扔到了河中。他倒是也想把书扔了,但俞大猷说书他要看,陆炳只好作罢。
陆炳对李良钦抱怨道:“师父,那一看就是那两个老家伙做局骗您的。您怎么还真花钱买啊?”
李良钦沉默不语,回房睡了。
陆炳气鼓鼓地跑到船头甲板上坐着。此时天近黄昏,日暮西山,昏暗的日光映射着运河的水面,河面附上了一层暗金色的薄纱。
一只彩船从陆炳面前驶过,只听船上歌女拨弄琵琶唱道: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
空怅望人寰无限,丛生哀怨
泣血蝇虫笑苍天,孤帆叠影锁白链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尽吹散
尽吹散,尽吹散
滂沱雨无底涧,涉激流登彼岸
奋力拨云间消得雾患,社稷安抚臣子心
长驱鬼魅不休战,看斜阳照大地阡陌
从头转,泣血蝇虫笑苍天
孤帆叠影锁白链,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社稷安抚臣子心,长驱鬼魅不休战
看斜阳照大地阡陌,从头转,从头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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