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三人沿着旧路下山,到了稷王庙前。只见白天那些商贩早早收了东西回家,此时空无一人。
“嘿,还说咱们回来给咱们烧茶喝呢。这倒好,一个人也没有了。”陆炳半开玩笑地说道。
“师父,洪洞那边怎么办?”俞大猷沉默了一下午,一开口,就问出了让三人头疼的问题。
李良钦皱眉说道:“白天你们没有听到,现在洪洞县的衙役已经开始查车马行了。咱们当时走得急,想来还是留下来些蛛丝马迹。此处不可久留,咱们尽快过河去华山。至于洪洞的事,我打算找专门的人料理。”
“可那个姓袁的已经跑了。我看您白天的意思,怕也是不打算用他们来办这事了。您又上哪找专门的人啊?”陆炳疑惑地问道。
李良钦回道:“唐门。专做杀人的买卖。”
陆炳又问道:“可唐门不是在川蜀吗?”
“他们在一些大城市有专门用于联络的人。到时候咱们去西安府,找他们的人,让他们办这事。”
“我看可行。”俞大猷沉思片刻说道。
李良钦打趣俞大猷道:“哟,这又同意了?不和我置气了?”
“哪能啊?我们两个哪敢和师父您置气啊?这不是师兄他自已有点想不开嘛。师兄,你说是不?”陆炳见场面有点尴尬,出来打个圆场。
俞大猷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笑了笑,说道:“是了,是了。我是自已过不去。没有和师父您置气。”
李良钦一人赏了一脚。
“少在那儿扯淡。你们两个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他看了一眼山下,灯火通明。
“我说二位爷,咱是去哪儿落脚啊?您二位给个章程吧。”
“诶呦,师父,您这不是折煞我们了吗?您先请,徒弟带您去客栈,把那客栈里所有的好吃的给您上上。您要是不满意,徒弟们就是上山下河,也给您找好食材,让您吃好喝好。您看行不?”
陆炳见师父不生气了,可这嘴上不饶人,赶忙上去表表“孝心”,省的师父再挖苦他们。
师徒三人就这么一边闲扯一边下了山。
三人在山下歇了一晚,转天就上路直奔风陵渡。
一路晓行夜宿不提。待三人赶到风陵渡时,只见大河早已结冰。渡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不远处便是个集市,师徒三人牵了马匹前去买些干粮,补些清水。
陆炳早早买了干粮就在集市里闲逛,东挑挑,西看看。猛然间他突然听到有人叫卖到:“上好的黄连和苦参诶!东北高山所采!保真,保真嘞!”
陆炳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师父师兄,然后佯装不经意的走到了那个摊位,问道:“老先生,这黄连价格几何啊?”
“一钱银子,不讲价。”
“可是高山上那位爷爷采的吗?”
“诶呦,那小人就不知道了。这是从山下的小药户那里收的。”
“如此,我就不要了。”
“诶,小先生莫要以为我这药材有问题嘛。您要是觉得不行,你大可以拿一两株回去看看。要是真的,您再来买,如何?”
说着,这摊主就从麻布包下取出一张牛皮纸,而后随便拿了一把黄连,包好以后递给了陆炳。
陆炳接了纸包,说了句谢谢就转身就走。他打量着师父师兄没有注意自已这边,于是悄悄地把纸包塞进马匹上的行李包袱里。
待三人采购完,便趁着黄河枯水结冰的机会,直接牵着马匹徒步过了黄河。而后马不停蹄赶路,直望着华山而去。
当天夜里,师徒三人就到了华阴县。
俞大猷心里挂念着老苏和荀老板,向李良钦问道:“师父,我记得您让老苏带着荀老板到华阴找一个魏通的先生。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华阴,可要去看看他们吗?”
“你小子心还挺细。”
“师兄一向心细。师父您不知道,当时在京,师兄就听管姐姐说了一嘴想要给独一无二的镯子,他亲自跑到银匠铺子定做了一个。那镯子上的纹理,都是师兄自已设计的嘞。”
“你还好意思说我。那吴小姐的螺子黛哪里来的?你倒是大手笔。那螺子黛贵着呢。南香去了那么富贵人家看病,都没怎么见过那物什呢。你倒好,直接送了吴小姐一整盒。”
“哇,管姐姐连她们这种深闺私语都和你说啊?诶呦,真让人羡慕呢。”
“呸。我就不信吴小姐不和你说。”
“诶,还真没和我说。”
“鬼信嘞。”
李良钦听着这两个不着调的徒弟在那儿和个小孩子一样拌嘴,笑了笑,想到了远方的家人。这一想,目光就开始散乱。等到胡乱的思绪收了回来以后,李良钦打量了一下四周,却猛的看到华阴县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赫然站着老苏和荀老板。
李良钦一皱眉,喝停了还在拌嘴的徒弟们。脚上一用力,催动马匹冲到了华阴县城门口。一个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走,赶到老苏面前。
老苏见到李良钦,二话没说就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李良钦急忙把他扶起,问道:“你如何在此?可是那姓魏的不收留你们吗?”
老苏见李良钦误会了,急忙摆了摆手否认道:“不是,不是。恩人误会了。我等到了华阴后,一路打探,找到魏先生庄上。魏先生听是恩人教我等前来投奔,又见了恩人交于我的宝剑,当即安排我等住下。平日衣服饮食,时时供给。又请了大夫给荀老板看病。前几日魏先生做了席面,请我等相陪。席间魏先生说恩公应该不日就将路过华阴地界。于是我这几日来这城门口侯着,专等恩人车驾。荀老板昨日和我说如今身子好的差不多,想与我一起出来等候恩人。故而今日我二人在此相候恩公。”
老苏说完回身把荀老板搀扶过来,说道:“荀老板,这位就是救我等脱离苦海的恩公。”
荀老板闻言,眼眶顿时被泪水充盈,赶快下跪行礼。李良钦急忙上前拖住,说道:“你身体还没好,如何行这大礼。快起来,快起来。我知道你有这个心就足够了。”
荀老板拭了拭泪水,说道:“恩公大恩,如同再造。荀某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适才多有失礼,让恩公见笑了。”
“无妨,无妨。老苏啊,这天色已晚,正是寒气重的时候。他身上还有伤,不宜在此多留。咱们就先去魏通家住他一住。”
见李良钦这般说,老苏自是忙不迭的答应。他主动牵起师徒三人的马匹,带着三人向城东魏通的庄子走去。一路上老苏向荀老板介绍了陆炳俞大猷。得知他们二人小小年纪,却是亲力亲为的救了自已,荀老板感激莫名,又要下跪行礼。陆炳俞大猷两个哪里敢叫他跪下,都是急急忙忙上前搀扶,连个土灰都没让荀老板的裤腿沾。
待到魏通庄上不到十里时,只见魏通早早引人在此相候。李良钦见了,不甚欣喜。二人刚一相见,就紧紧拥抱在一起。
“老伙计啊,许久不见了。”
“自我那年南下去找我徒弟,你我便再没有见过了吧?”
“不错不错。这数年间,你倒是没有一纸书信给我啊。”
“嗨,整那文绉绉的干啥。我这不是专程前来看你嘛。”
“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怕是未必吧?”
“啊?哈哈哈哈哈。大猷,炳儿,来来来,前来拜见你们魏伯伯。”
二人寒暄已毕,李良钦招呼两个徒儿给魏通行礼。魏通笑容可掬的看着两个孩子行完礼后,笑盈盈地把二人扶起,说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二位贤侄这般年纪便有那般本事,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多谢魏伯伯夸奖。”
陆炳俞大猷异口同声答道。
“我说李兄,我这备了些给你们接风的水酒。可要赏光啊?”
“在这喝个什么酒。快快快,先带我们进了庄子歇着。一会叫你们家厨子把那八个碟子七个碗的全都备上。我这一路上可没吃过什么好饭菜啊。”
“哈哈哈哈。哪里需要你吩咐啊。我早已叫厨子备着呢。走走走,回去先清洗一番,而后再上菜摆宴。啊,两位贤侄一定要来。老苏啊,你看你和小荀是否方便。要是方便,就一起来嘛。要是小荀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自已了。前几日大夫开的药已经买回来了,就放在你们屋里。你们回去煎了便是。”
回庄路上,魏通熟练的招呼着众人,安排着饮食住宿。
李良钦师徒三人自然是没什么意见。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就没安生的歇过几天。倒是老苏和荀老板那边,两个人走在几人身后,不知道悄悄地说着什么。
进了庄园,早有人接过马匹,带去马厩里安置喂养。行李也被人扛着送到魏通给众人安排的屋里。李良钦三人和老苏荀老板告辞后,就被魏通领着去了东院的一个厢房。
一开门,只见一股水雾瞬间弥漫开来。
“我说,你们这都多长时间没好好洗个澡了?诶呦,你闻闻你们身上这味。快快快,赶快去洗了。等你们洗完了,饭也就差不多好了。”魏通假装闻了闻李良钦,而后捏着鼻子说道。
“好歹给我们准备身换洗衣裳吧。”
“早就准备好了。就在里边放着呢。”
“那两个孩子也有?”
“前两天我就从老苏的话里估算出这两个孩子的大致尺寸了。让绣娘去城里选了上好的布料做了四套衣裳。两套放在这边,两套放在他们屋里。准保能穿。”
“那我呢?”
“你不是不在乎这些吗?你啊,还穿你那些破衣烂衫吧。”
“好小子,挑拨离间啊。怎么着,显摆自已有钱会办事,想让我这两个宝贝徒弟跟着你啊?门也没有啊。”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平常自已夸口自已大度,万事无所谓。结果这一到你自已身上,不也还是在意嘛。衣服早给你准备好了。和两个孩子一样,两套。知道你不喜欢好布料,特意找了耐穿的料子做的。”
李良钦笑道:“你啊,就喜欢搞怪。我就不和你瞎客气了。去享受享受你们家澡堂子。”
说完就便解衣便往澡堂里走。
魏通见陆炳和俞大猷有些拘束,于是拍了拍他们两个的背,说道:
“你们也去吧。一路上都累了。伯伯去厨房看看饭菜是否已经备好了。”他说完就走。可刚走没几步,又回来和陆炳俞大猷说道:“差点忘了。你们两个的衣服是并排放在一起的。怕你们分不出,我在俞贤侄的衣服上放了一块玉佩,在陆贤侄的衣服上放了个银制九连环。你们两个看这两个物件就知道哪件衣服是你们的了。那两个物事是我送你们的见面礼。望你们不要推辞啊。好了,我去厨房了。”
话刚说完,魏通就如旋风般的离开了。
陆炳见了,对俞大猷说道:“师兄啊,想来魏伯伯没有给咱们准备布袜。这连日赶路,袜子也该换一换。布袜在我行李内,小弟这就去找。你和师父先洗吧。”
说完,陆炳也旋风般离开了。
俞大猷看着师弟离开,微眯了一下眼睛,想起了白天他在风陵渡集市上看到的事。
陆炳好端端的跑去了个卖药的摊子拿了一包东西。
俞大猷心知陆炳是锦衣卫世家,小小年纪还挂着个舍人的职衔。想来必是京中有人用了厂卫的门路给他送了密信。陆家?不像。陆家虽世代锦衣卫,可毕竟初到京城任职,暂不可能用这般手段传信。况且,也没必要。只怕是和宫内有些关系了。
俞大猷想到这,不禁摇了摇头,回身进屋泡澡了。
他这个师弟,平时看着飞扬跳脱,可他背后的水是深不可测啊。
陆炳在仆人的带领下到了魏通给他准备的屋子。那是一个小院,院内东西各两个屋子。陆炳和俞大猷分配在西边的屋子,李良钦自是在东边屋子。行李包袱早已经放到了桌上。陆炳打开包裹,先取出三双布袜放在手边。而后回身打量了四周,见并无异样,这才取出白天藏起来的纸包。
他把那纸包里的黄连倒在桌上,然后取出一把小刀,沿着牛皮纸的边缘仔细的划过,那纸被一分为二。纸的夹缝中,赫然是一张叠好的蝉翼宣。
陆炳打开一看,只见宣纸上写着:陆兄弟,京城一切都好。三月份我和你提过一嘴,请你帮我去看望一下侄女。如今听说你已经快到华山了。她就在华山学艺。我爹硬要我找人塞进去的。你去了看看她学的怎么样,回来和我说说。不用给她银子,我这儿按月给她汇着呢。不说了,爷一会起身了,我得去伺候着。啊,对了,她叫黄毓琼,我请京里有学问的人给改的名字。原来的名字难听的要死,叫什么黄招娣。奶奶的,怎么不叫黄遍地啊。听着跟蝗虫要进地了。有劳你了,回来我请你吃饭。
陆炳看了一遍,顿觉哭笑不得。他和黄锦都是从小在当今天子身边侍候的,三个人关系很好。可那位爷毕竟身份在那,平常怎么玩闹是一回事,可该怎么说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黄锦打小就喜欢拉着陆炳唠家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个完。别看黄锦平常和谁都陪着笑脸,可和陆炳在一块的时候就毫无顾忌,说着说着自已上头了就开始指名道姓的骂人,什么脏话也出来了。两个人说话很少有顾忌。
后来天子继位,三个人都到了京师。那位爷如今是皇帝了,黄锦又是皇帝身边贴身侍候的人,陆炳一年见他们一面都几乎不可能,更别提说话了。倒是黄锦把以前的习惯保留了下来,时不时写信给陆炳,骂人发牢骚。陆炳是不能和以前一样陪着一块骂了,不过也会回信劝慰几句。有时候,黄锦的信里,也会夹着那位爷的一言半语。三个人就这样当了几年的笔友。
如今看到这封信,陆炳倍感亲切。他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把信叠好,随后就将信放到烛火上点燃。乘着信还在烧,陆炳急忙走出屋,一拐过小院的月亮门,就把已经燃烧的信快速的放到地上。陆炳见着信彻底烧光,没有任何遗落后,又回小院取出笤帚,把纸灰尽数扫到月亮门对面的花坛内。然后又在花坛内扫了几下,直到纸灰被土覆盖住。
见掩盖的差不多了,陆炳这才回去放下笤帚,而后把那一把黄连重新用牛皮纸包了放好,取了布袜往澡堂赶。
还没到呢,就听到李良钦高声唱到:“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恶人尽知。薛刚在洋河把酒戒……”
“师父好兴致啊。”陆炳进了澡堂说道。
“懒驴上磨屎尿多。”
“师父,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可把自已也骂进去了。”
“嘿,我说……等等,你身上哪来那么大一股灰味。赶快的,去洗一洗。”
“得嘞。”
陆炳面上答应的好,可心里却惊骇莫名。这屋内这么重的水汽,师父竟然还能闻到自已身上的灰味。
日后行事要更小心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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