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清洗完毕,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魏通早已摆下酒席,在此等待。老苏也列席等候。
俞大猷见老苏在此,问道:“老先生,荀老板身体可好?他歇着去了?”
老苏忙答道:“他歇着去了,一会就过来陪几位恩公吃酒。”
“诶,歇着就歇着嘛。还过来作甚。”李良钦有些不满地说道。
“额……他只说要是身体还行就过来。若是感觉不好,那就不过来打扰诸位了。”
魏通见老苏有些窘迫,出面做些场面上的调和,说道:“小荀自已知道自已的身体,来不来由他嘛。这天色已晚,你们又一路奔波劳苦,来来来,上坐,上坐。来人啊,拿酒来。”
李良钦三人依次落座。
陆炳俞大猷年小,魏通特意备了果子茶给他们,不叫他们喝酒。二人倒也乐得没人管他们,只顾一门心思吃饭。
李良钦随着年岁日渐大了,渐渐也不喜吃酒。魏通和老苏来劝,他只偶尔喝上一杯,大部分时间还是吃茶。
老苏眼头活泛,知道李良钦和魏通是故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他除了和魏通一起给李良钦劝酒,其他时候都在招呼着给陆炳俞大猷二人布菜。
“你们这次是要上华山吧?”魏通问道。
“不错。”
“我听老苏说你一个徒弟使剑,我就猜到你必定要上华山寻他们看独孤九剑残谱了。”
“不错,就是那小子。”李良钦指了指还在埋头吃饭的俞大猷,“他天分不错,学东西很快。悟性也好。日后自会成为一代剑术大家。如今他年轻,我这张老脸在江湖上也还有人认,抓紧时间让他多听多看多学。免得辱没了他的天赋。”
俞大猷听到师父提到自已,下意识抬头看向两人,嘴上还叼着个虾仁。
魏通摆了摆手,示意俞大猷不必在意,安心吃饭。而后说道:“这华山你们怕是上不去了。”
“怎么说?”
魏通没有回答,反而转身对老苏说道:“老苏啊,我早早吩咐厨房炖了一尾黄河捞上来的鲤鱼。这个时候还没有上来。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这般拖延。你去帮我到厨房看看,要是还没好,你就催催他们。”
老苏赶忙答应,起身就往厨房赶。
见老苏走了,魏通这才说道:“华山派最近一个人都没有,你上哪找人带你们去看剑谱啊。”
“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前些日子秦王府要买地,派人下去了,人家没同意。按理说人家不同意,你好说好量的,划划价,说不定也就买上了。可不知道为什么秦王府的人和那边的人吵了起来,后来还动了手。但是那边的人养了几个游侠,把秦王府的人给打了。这一下把秦王气坏了,又派人去,要讨个说法。结果那边说了,这地是陕西省布政使的产业,不卖,也没有说法。秦王更气了,把布政使叫到王府理论。那布政使倒也念着秦王是宗室,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同意卖了。可不曾想地契还没交接,布政使就被罢了官。据说是皇上御笔亲批,由内阁递到吏部,把这布政使撤职。这一番折腾,布政使哪里有时间管什么卖地不卖地啊。四处跑关系想着官复原职。可毕竟他这官是陛下亲自下旨撤了的,哪个敢与他讲情。折腾了半天,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事情板上钉钉以后,秦王又去找布政使买地。可这布政使说他为了跑关系,把这些地送到费宏费阁老那里。这一下这一笔烂账可就说不清了。秦王是不可能去京城找费阁老的,可他又因为几次三番买不到那些地心有不甘,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地搞到手。他对外说,都是这个前布政使蒙骗他,其实这地根本就没有给费阁老,就是他不想卖给他。所以他打算让这个前布政使吃点苦头。王府里那仨瓜俩枣就别想了,秦王就把主意打到了华山派上。这华山派在陕西这么多年,早早就和秦王府打好了关系。这么多年在秦王府的庇护下,独霸陕西江湖。这时候秦王找他们,那自然是要一心一意为秦王办事了。于是派了几个门派里的好手,打算去教训一下那个前布政使。可没想到,人家不知道怎么把陕西其他门派的人找来了,把华山派的人一顿打。这一下子事情就闹大了。华山派几乎倾巢而出,和其他门派打成一片。整个陕西的江湖乱成了一锅粥。到这个份上,地不地的谁还在乎。双方都想出一口恶气。一边是秦王府和华山派,他们在陕西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如今折了面子,哪里肯善罢甘休。另一边呢,是这个前布政使和陕西其他的门派,人家被欺负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忍了。这不,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打着呢。”
李良钦皱着眉听完,暗自琢磨了一会,说道:“这事儿,不对劲啊。我怎么觉得这事儿透着邪性呢。一个小小的布政使,敢和秦王叫板?更何况他如今都不是布政使了。还有,华山派这么多年在陕西这地界上是独霸一方,可也没把其他门派挤兑到那个份上吧?怎么会突然之间那些小门小户的都开始和华山派做对了?怪啊。”
“奇怪吧。更奇怪的是,陕西都闹腾到这个地步了,那些高门大派没有一个出来说话的。以往要是闹得这么大,他们都是要出来劝和的。可这一次,没有一个出头的。”
“也就是说他们多少知道一点内幕,明白这件事不能插手了。怪,真怪。华山派这些年活像是抠门鬼转世,平常那是一毛不拔啊。怎么如今就舍得全派下山和人火拼呢?还有那些小门派,他们又是被谁拢到一起去的?我就不信他们没个领头的。一个布政使,有这么大能耐?这背后肯定有人。”
“英雄所见略同啊。我这些日子琢磨着这件事,多少有了些头绪。你还记得华山派主要的生意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他们是在中原和西域之间当二道贩子。从西域买香料水果金银,卖到中原。再从中原买丝绸茶叶陶瓷,卖到西域。其他的小门小派都能跟着捞点。”
“不错。我最近刚刚知道,皇上登基,召回了各地的镇守太监。这些太监哪个不是在当地捞的盆满钵满的。尤其是江浙,那里盛产丝绸茶叶。皇上把太监召回,查他们的账。江浙好几家丝绸作坊连带着一起倒霉,纷纷倒闭。这样一来,丝绸的产量顿时下跌。这饼,就不够吃了。海运因为有倭寇,所以出的货不多。这样一来,西域这边就是出货的大头了。华山派守着这么一条发财的路子,哪里能让别人抢了去。更何况,这生意本来就有秦王府的一份。往年布政使也能跟着捞点,可他被贬官,没权了。你没权,谁还带着你。所以啊,这件事看着是为了双方出一口气,但实际上都是为了抢这点生意。我打听过了,这布政使当年的座师就是如今的费阁老。想来这生意,费阁老也有一份。只不过他往陕西布下的子,被皇上撤了,这才鼓动着这些人起来闹事呢。”
“你这猜测有些道理。难怪那些高门大户不插手呢。这就是个狗咬狗。双方背后的人,一个比一个大。傻子才出来插一脚呢。这两个人,得罪了哪个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不错,不错。要我说啊,这个时候你还是不去华山的好。你要是去了,被有心人利用,说你是去帮华山派撑场子,那就不好了。”
李良钦闻言,低下头暗自思量。好半天,才抬起头说道:“还是要去。我一个人的名声何足道哉!我不能耽误我这徒儿的前程。他日后必会比我更强。我不能拖累他。”
“师父!”
魏通还要再劝,只听俞大猷大喊一声,跪在了地上。
“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视弟子如亲子,徒儿怎能不视师父为父亲。要徒儿眼睁睁看着师父因为徒儿名誉有损,徒儿就是万死,也不敢答应。”
“师父,师兄所言,正是徒儿要说的。万望师父鉴纳。”陆炳也跪下说道。
李良钦看着跪着的两个孩子,不禁红了眼眶。他叹息良久,只是不语。
李良钦不说话,俞大猷陆炳也只是低头跪着。魏通见场面尴尬,想要出言相劝。可他知道李良钦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的性子,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四个人就这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时候,忽然听到屋外胡琴声响。
紧接着,一个衣袂蹁跹,水袖飞扬的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李良钦几人见到他,愣了。
他见到屋里这番情景,也愣了。
陆炳赶忙搀起了俞大猷。
家事是家事,他们不能在外人面前现眼。
此时胡琴声不停。见俞大猷陆炳起来,那人就着胡琴缓缓唱到:“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戏一唱完,那人对着几人福了一福,开口说道:“多蒙几位恩公洪恩,让小人再世为人。无奈身贱力微,难以报答。今日恩公在此吃酒,小人略略唱上几曲,为恩公助兴。”
说罢,又要随着胡琴的变奏开唱。
这时节只听得李良钦怒吼一声道:“够了!”
荀老板顿时呆立原地。
老苏急忙撇下胡琴跑了进来,直接跪倒,口中不住地道歉:“恩公,都是小人自作主张,让小荀为恩公唱曲助兴。不想竟坏了恩公雅兴。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恩公,您有什么责罚,小人绝无二话。但求恩公能体察我等一片报恩之心。”
“师父……”
俞大猷正要开口给老苏他们求情。
“闭嘴!乖乖站在那边听着!”李良钦不等他说话,就怒喝道。
“报恩?助兴?好啊。要唱,那你就得好好唱。你看看你,唱《苏三起解》,连行头都不对。脚步虚浮,气息绵软。你这是给我助兴呢?还是给我报丧!说了多少遍了,把自已当个人!你没听见过,老苏没听我说过吗?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你们又把自已当成什么了?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纠结那么多没屁用的干什么。怎么着,觉得寄人篱下了,想讨好讨好,以后过得好一点?我告诉你,你要是还这么想,我就是白救你了!我救的是个人,不是个物件!还谢恩?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把自已当成个人,你什么时候再来和我说这些屁事。要不然,就少在我面前提这些!”
李良钦一通怒骂,句句直指人心。俞大猷本来还想劝师父息怒,听了师父的话,也就没了这打算,乖乖在一旁站着。
荀老板一开始以为是自已撞破了恩公私事,惹了人家不快。见李良钦怒气冲冲,正打算跪下请罪。可李良钦这一连串话,句句往他心窝里扎。等李良钦骂完,他已经跌坐在尘埃,痛哭流涕。
“我只是一个下九流,一个唱戏的奴才,一个别人的玩物。恩公把我当成个人。可,还有谁把我当成个人啊?我大字不识一个,又做了不了工。唯一养活自已的,就是唱戏了。我又能怎么办啊?”荀老板边哭边说,直哭的脸上的油彩东一道,西一道的,看上去甚是可怖。
老苏本来被李良钦一番话惊的心惊胆战,可听了荀老板的话,也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李良钦没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闷酒。
魏通见状,出面做些调和。他起身上前扶起老苏和荀老板,引他们入座。而后说道:“小荀,老苏,你们不要觉得李兄说这番话是对你们有成见。他也是为了你们好。其实我与李兄想的一样。这些天我早已有了打算,老苏就去账房帮着做些杂事,也能跟着学点东西。小荀等身体好了,就去城里的铺子跟着一起做生意,也能学些本领。左右也饿不着你们。李兄,你看如何?”
李良钦还是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喝闷酒。
“好了,你们二人先下去歇着吧。小荀啊,李兄今天这番话,你一定要记在心里。不要自轻自贱。过些日子去了城里铺子,多学些本事,给自已混口饭吃。堂堂正正的做个人。我这还要陪着李兄说会子话,就不送你们了。好吧?”
老苏与小荀闻言,收敛情绪,起身给众人行礼,而后就退了出去。
魏通见李良钦还是闷闷不乐,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何苦为了这些事生气。”
李良钦不说话,一仰头干了一杯酒,然后就起身回房。
魏通见他如此,也不在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又见陆炳俞大猷呆立在原地,于是开口说道:“二位贤侄不必在意。你们师父就是这么个脾气。我早些年被他救后,曾陪他游历四方。深知他的脾气。他啊,睡一觉,第二天就没啥事了。来来来,咱们吃饭。你们这一路上奔波劳碌,想来也是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俞大猷陆炳此时哪里还敢落座吃饭,只推说自已刚才已经吃饱了,然后就匆匆忙忙的告别魏通往屋里赶。
魏通见了,也不过多挽留,只是依旧吃菜饮酒。
待俞大猷陆炳赶回魏通为他们准备的小院时,只见李良钦坐在屋顶,弹剑做歌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二人见李良钦身躯佝偻,话语中满是愁苦,不禁呆了。好半天,陆炳才开口问道:“师兄,那荀老板说自已不识字。那他怎么唱戏啊?那戏词一大段一大段的。”
“还能靠啥。拿脑子硬背呗。”
“哦。”
皓月清风当知我,雨点琵琶万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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