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近处,只见庙门前打扫干净,并无落叶堆杂。庙门口摆放着一把笤帚,旁边还放着个木凳。
李良钦使了使眼色,俞大猷心领神会,坐在那木凳上把守着庙门。陆炳则提着山下买的东西,和李良钦一起进庙。
进得庙来,只见左右各是两间土房,中间一座大殿。那大殿中央摆了座泥塑神像,香案上放了个小泥香炉,里面插了三根香。
师徒二人环顾四周,并无人影。于是陆炳高声喊道:“可有人吗?我等是前来上香的。可有人吗?”
反复喊了两遍,没有人回应。陆炳正要喊第三遍,只听西边土房里有人说道:“上香该去山下庙里。此处已不受外人香火了。”
陆炳答道:“我等是受了祖母的命,来此处还愿的。祖母早些年曾在此处许了大愿,如今愿望成真,特叫我等前来还愿的。还望先生能行个方便,出来主持一二。”
那人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自去上香还愿便是。”
陆炳又道:“我等不知此处是个什么规矩。若是有了失礼之处,只怕是怠慢了神明。还望先生相助一番,我等必有酬谢。”
“谁稀罕你们的臭钱。自去上香就是,不要打搅我。”
陆炳放下东西,走到西房门口,不断的敲门请求。里面的人起先骂了两句,后来就不应声了。陆炳见他不回应,敲得更狠了。
正敲着呢,突然门被从里面拽开,陆炳好悬没摔了个趔趄。
“奶奶的,说了你们自去上香就是,为何老是没完没了的烦我。再敢惹姥爷我,小心打断你的腿。”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断手瘸腿拄着拐的男人犹如鬼一般的面目狰狞的对陆炳破口大骂。
陆炳自认为胆大,可也被这男人气势所慑,一时间惊的不敢说话。
“好大的威风啊。不愧是当年纵横江湖,杀人无数的风燧风禅师啊。怎么着,故人前来,你见不见啊?”李良钦一把扯开陆炳,站到风燧面前说道。
风燧见了李良钦,顿时脸色大变,原本的一脸狠厉瞬间化作惶恐惊讶。他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你……你到底还是来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你是来取我性命的是不是?可……可我这些年隐姓埋名,在这里苟且偷生,一件恶事都没有做过的,一个人都没杀过啊!”
李良钦上前将他拉起,说道:“苟且偷生我倒是信。隐姓埋名就拉倒吧。有那个,那个姓……姓袁的小子,他就知道你姓风。还隐姓埋名,你可多读读书吧。”
一句话把风燧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大着胆子说道:“那个孩子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一时被富贵迷了眼,才干出那般勾当。他也是可怜,从小孤零零一个人,在村里备受欺凌。有时被欺负的狠了,就跑到我这里来躲藏。我也是见他可怜,方才教了他一下功夫。”
“是没啥坏心眼,就是想杀了我而已。”陆炳在一旁说道。
风燧面露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好了,这我们千里迢迢过来,你这连壶茶都不给喝,是不是有失待客之道啊?”
李良钦见风燧被他们两个挤兑的够呛,也不好让他太失了面子,于是出面打了圆场。
“诶,我……我这就去烧水。你们稍等,稍等啊。”
风燧自去烧水,李良钦也让陆炳把俞大猷叫了进来。三人在大殿找了个矮桌,又寻来四把凳子坐了。陆炳和俞大猷把山下买的干果肉干打开,三人边吃边等。
风燧烧水泡好茶,出来见他们三人在大殿等候,急急忙忙地往外走。俞大猷见他行动不便,起身去帮他把茶水端来。
“嘿,真有意思,你个以前专杀财主的人,居然收了个爱慕虚荣的徒弟。”李良钦见风燧坐下,出言讽刺。
“惭愧。那孩子只是从小吃的苦多,所以大了也就看中那些黄白之物,求个心安。前日他来找我,备述前事,我已经训诫他一番了。”
“光喝茶干什么?吃啊。这就是给你买的。”
“多谢。”
“风先生,请问您那位弟子如今身在何处啊?”俞大猷抓了一把干果递给风燧,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前些日子就下山谋生路去了。如今我也不知道他在何处。”风燧答道。
俞大猷松了一口气。
“跟我耍心眼子。啊?不就是怕我来了把你们两个一勺烩了吗?这才赶快让他跑出去,让我找不着。你啊,这时候还没有一句实话。”李良钦毫不留情戳破了风燧的盘算。
风燧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哪敢在你面前玩心眼啊。你也看到了,我这地方又小又破,如何养得起两个人啊。我这么一个残废,又哪里养得起他呢。没奈何,只好叫他去自已讨生活了。”
“罢了,只要他以后本本分分做人,不动那些歪心思,我也就不会再追究了。不过……”李良钦打量了风燧一眼,说道:“我记得当年我只是废了你的一只手。你这腿又是谁干的?”
风燧羞愧的低下头,不愿多说。如果在场的只有他和李良钦,那他必定如实相告。只是如今还有李良钦的两个徒儿在。小辈在场,他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风燧前半生傲气十足,纵横天下,谁都不放在眼里。即便他不是当世最强,可也少有人愿意招惹他。不想进了不惑之年后,家里田土被士绅巧取豪夺了去。自此他便深恨这些地主士绅,往往是每到一处就要杀掉几个。一开始只杀士绅,并不祸及家人。可后来杀红了眼,竟将那些士绅一家大小全数杀光。他自恃武功高强,无人敢来管他,行事愈加肆无忌惮。朝廷的通缉他不放在眼里,前来追捕的官吏也被他尽数杀死。直到他被李良钦抓到。
犹记得那日他刚要潜入一家富户大开杀戒,不想却被李良钦从后拽住,一把扔出十余步。等他缓过神来,李良钦就钳住他的右手,一番痛骂。而后就被李良钦废了右手经脉。虽是废了经脉,可平日生活并无妨碍,只是不能再使棍了。
风燧自知半生招摇,惹得仇家遍天下。如今废了功夫,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他乔装打扮,四下里躲藏,但终被仇家找上。一番虐待,断了手,瘸了腿。最后是他瞅准机会,寒冬腊月跳入大河,拼死游到对岸方才捡了一命。之后如同浮萍,四处漂泊,乞讨为生,几次险些饿死。直到到了稷王山,方才在本地李乡绅救济贫民时侥幸得活。李乡绅见他见识不俗,有心救济。恰好稷王庙庙祝找李乡绅商量庙庆之事,提了一句老庙现在无人看管。李乡绅便举荐了风燧前去,混个温饱就是。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明白。左右不过就是那几家高门大户。当年你得罪他们得罪的最狠,他们也必定会报复。”李良钦见风燧不说话,知道小辈在场,抹不开面子,于是开口说道。
“先生你也知道,我当年犯了弥天的罪过。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不该去招惹那些豪门大户。”
“放屁!你错在滥杀无辜!你以为你之前干的那些屁事我不知道吗?但你当时杀的全是那些为富不仁,欺虐百姓的地主士绅。我自然不会去管你。那些人全都该死。可是你不该杀那些女人孩子,杀那些和你一样出身的仆人车夫。你杀那些为富不仁的东西,大家即便不拍手叫好,也不会多给你找麻烦。可你杀那些女人孩子,你就成了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湖败类。我当年去废了你右手经脉,就是为了打醒你,不叫你再堕落下去。只是……你杀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这些混蛋就像是野草,烧掉一茬,不久又会长出一茬。我们这些武夫是没能耐改变这些了,只好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留你一命。你和全性白莲那帮疯子败类不一样。你心里有良知,你孤身一人。即便是几家几户受害,但那几个县的百姓可以得到暂时的实惠。即便是你最后快要堕入魔道,除了你一人也就无事了。可全性白莲,如果不把他们从根子上铲除,他们始终都会凌虐生灵的。”
见李良钦越说越落寞,风燧不解地说道:“全性自是一帮疯子。可白莲自元末天下大乱,便与弥勒教分分合合,始终扎根民间,极受小民百姓爱戴。我虽没有接触过,不过想来他们也是为百姓做事的,所以才能受到拥护。先生怎么说他们凌虐百姓呢?”
“不错,他们是为百姓做了些事。可他们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权钱。哪个是真心为了百姓办事?更何况他们蛊惑百姓,有时叫赤贫之家出其所有供他们花销。而遇到天灾,他们第一时间不想着赈济灾民,反而想的是趁机大肆传教,收编信徒。这些人又把从小民百姓手里弄到的钱用来贿赂官场,让那些朝廷大员庇护他们。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在凌虐百姓吗?可是利益一旦形成,盘根错节,你要是想要连根拔起就是天方夜谭。我一个人又能做到多少呢?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风燧听李良钦这么说,心下黯然。
二人沉默对坐。
李良钦和风燧这一番话,他们两个不觉有什么。一个是早年专杀士绅,一个是视礼教三纲如同狗屁。可却把陆炳和俞大猷吓了个够呛。他们两个都是朝廷世袭军户出身,虽说家族起起伏伏,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户,可总共也是有些家业的。更何况二人从小学的就是孔教纲常,日后也要进朝廷为官。即便是早已对李良钦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习惯,可此刻听师父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也是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一桌人就这么呆坐着。
风带来了几片枯黄的落叶。落叶在小小的院子里来回盘旋,不断起舞。西屋烟囱里流出了,淡淡的烟,没有多久,就在树林的衬托下消散。恍惚间,传来了山下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仿佛是在给那些落叶演奏,为它们伴舞。
终于,在长久的寂静中,李良钦发出了一声叹息:“唉。到底是上了岁数。见到故人,总免不了多说几句。你不要放在心上。今天我们过来,只是顺路。想着过来看看你。你也不要多心,安安心心的在这好好过活就是了。”
风燧虽然听到了李良钦说话,可他此时思绪飘到了远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方才说道:“岂敢,岂敢。你能来看我,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我又哪里会多心。只是听你那样说,一时间感慨万千,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如今你既然安定下来,总也是好事。从前那些恩恩怨怨,就让它们随着白云一起,随风而去吧。”
“真是这样,那自然求之不得啊。”
“嗯?怎么?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且放胆讲来。若是我能替你办的,义不容辞。”
“没有,没有。只不过一些感慨罢了。”
李良钦看向风燧,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这一趟是要去哪啊?”风燧好奇的问道。
“嗨,还能去哪。就是带着我们两个不省心的徒弟出外面见见世面,学点手艺。下一站就要去华山。”
“华山?是要去华山派吧。华山派虽说此前强盛过一时,可如今早已没落。去那里做甚?”
李良钦指着俞大猷说道:“我这个徒弟剑术天分最好。我平生剑法奥妙,都已传授给他。如今听说华山派尚有独孤九剑残谱,想带他前去观摩一番,也好精尽剑法。”
风燧听李良钦这么说,这才打量了一下那两个小辈。他见俞大猷精气内敛,整个人如同一把收入剑鞘的利剑一般,岿然不动。又看了看陆炳,见他容貌异于常人,自带一股贵气,与常人大不相同。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啧啧称奇。
“你这两个徒弟真是异于常人,天资奇高啊。不错,真不错。诶,让这个孩子学剑法,那个孩子学什么?”
李良钦看向陆炳,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说道:“那个兔崽子是个七窍玲珑心,杂着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能学,学啥都能会。就是学不精深。他要学的东西,要等进了蜀地再说。”
“这么好一孩子,别人想收他当徒弟都得求他答应。你倒好,这么嫌弃。你看看给孩子说的,都不高兴了。不过你面子大,想让其他门派教你徒弟倒也可行。只是华山派是出了名的抠门,怕是不会让你那么轻易看到剑谱啊。”
“我自有办法。”
二人闲聊,一直到日头西沉。
风燧本打算留李良钦师徒吃顿饭,但李良钦拒绝了。临走时,李良钦还给风燧留了些银子,叫他平常买些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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