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一盏连烛台,一个桌案,两个人对立而坐。
烛火映在两人的脸上,高耸的鼻梁下投掷出淡淡的阴霾。
眼中对视,带着让人看不清的情绪,风声与鸟声被隔绝在外,此时万籁无声。
“我只是想问个明白。”谢长年声音淡了下去,眼神浮现丝毫的挣扎,“并不是说我怀疑三妹妹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商盟大致情况。
谢娇允:“我知道,二哥哥想还江老爷子一个公道。关于商盟,各有千秋,且一个出色的都会有底牌,二哥哥若是查,必然是查不完的。”
谢长年顿时哑然。
火苗子在空中飞舞,灯油一点点流下,漫长而又枯燥。
谢娇允:“死去的那些人我略有耳闻,都是一些不小的势力,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老板,而不是庄家。而江老头同样是个老板,老板与老板之间存在的利益冲突显然大些。”
谢长年:“这个我知道。”
就听她继续道:“那些大的商盟私下里都会暗自培养打手或者死士,杀几个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杀,显然是他们都相熟的人,不同势力的人来参加用一场宴会,显然是都有一个共同的利益需求。”
谢长年:“钱或者权。”
总不可能要名吧,商人在黎国的地位甚至跟丫鬟不相上下,赚钱多是一回事,名声是另一回事。
“我之前搜过江府,除了一些写给商盟的信之外,再无其他线索。”
谢娇允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无事,我有办法。”
……
秋水山庄。
商盟大会如期而至,每次的商盟大会都会由发起者承包一个山庄的费用以及这些天的所有开销,当然,被邀请的人在商界的地位也不俗。
“陈老板,许久不见了。”
“洛老板啊,你家盟主呢?”
“随后就到,随后就到。”
“哟,秋盟主,来了啊,上座,上座。”
“那秋某却之不恭了。”
外面突然哗然了一下,众人寻声望去,一个男人走了进来,独特的是他全身上下除了鼻孔留两洞出气,剩下的都被一块布包裹住了,包的布还是黑色的。
这大太阳,这装扮……
然而在场的各位没有人敢当面讥笑他,因为他,就是京城商盟第一洛霞阁的阁主,陈凝。
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只知道这个男人出场即是京城第五,然后再自已打拼到第一,把长年位居第一的木桐阁给压了下去,所以说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
在场的没有人敢跟他打招呼,毕竟上一个跟他打招呼示好的在京城直接被除名了。
作为商盟第一,自然是我行我素的样子,来商盟大会都是随心情。今天心情好了,不去吧;今天心情不好,不去吧;看路上的小花不顺眼,不去吧。
潮汐阁的人因为他的装扮私下给他起了两个称号“鼻孔哥”和“随心哥”,本来只是互相传传就算了,结果谁知道不小心传到谢娇允耳朵里了,于是一向正经的阁主非但没罚他们,反而跟着他们称“鼻孔哥”。好了,阁主都带头了,除了要在其他商盟面前噤言外,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鼻孔哥真的酷爱黑色,钱老板每次见他,他都是穿着他的一身黑布。
所以,潮汐阁的人都在探究这种衣服如何如厕,甚至派人偷偷跟踪过一段时间,结果差点被逮到了。本着他们不行阁主上的心态告诉了自家阁主,第二天阁主就为他们解答了疑惑。
鼻孔哥穿了两层黑布,如厕的时候脱去一层,里面的黑布前后都有大口,等如厕后再套上外面那层。
最后得出总结,鼻孔哥腚挺白。
陈凝压根没看众人,直接走过去就坐上上面的第二把交椅,然后无所事事地拨弄旁边开得正艳的桃花。
嗯,看来桃花得鼻孔哥喜爱了。
等到诸人都来齐落座了,谢娇允这才走了进来。
面具下的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细碎的额发垂在两边,无疑是端淑的,眼神却冰得很,每走一步都是威慑。
“诸位,许久不见了。”她淡淡开口,走到主位坐了下去。
“谢阁主,别来无恙啊。”
“许久不见,谢阁主依旧光彩照人。”
这些恭敬话谢娇允听多了,没一个诚心的。
“今日叫诸位前来,第一,是因为今年的商盟户名单到我们潮汐阁制定了,所以诸位先把提前拟好的名单给洛老板。”
“好。”众人应道。
这是他们素来的规定,没人会觉得不正常。当然,这份名单不包括各商盟盟主的名字,盟主有权保留自已的名字。
等洛老板收集完,就出去了。
“第二,想必诸位都清楚江南的产业,近期,我潮汐阁联络上了江南魏家人,他们愿意与我们合作,当然,我潮汐阁并非一阁取利,所以我们可以帮你们引荐一下,但事成之后,所有利润得分我们两成。”
江南那边确实是个不错的货源地,只可惜就算连鼻孔哥都只能跟江南魏家做外门生意,听谢阁主的意思,估计是通内了,那么利大于弊,合作未尝不可。
生意分为外门生意和内门生意,外门生意就是表面的,精髓的还是在内门,材质都是上好的,算是接近底牌了,一般商人真不敢做这种生意。
但潮汐阁敢,同时,潮汐阁还鼓舞别人也“敢”,前提是必须让他们必须从中分一杯羹。
这个自然没问题的,双向共赢。
陈凝鼓掌:“谢老板,好算计啊,这样的话,潮汐阁估计会再创辉煌了。”
谢娇允看了他一眼:“承陈老板吉言。”
“最好把木桐阁给挤下去。”他丝毫不掩饰,就这么光明正大直说了。
木桐阁阁主韩远航皮笑肉不笑:“说人短命啊。”
所有人特别是潮汐阁众人:“……”
如果说人短命,那他们下一秒就可以手牵手见阎王了。
一下得罪了在场所有人的韩远航:“呵呵。”
简单打量了一圈,突然发问:“咦,沉鹿阁阁主换人了?”
众人瞬间望去,刚刚没看仔细,都把目光放在前几位身上了,倒是不怎么关注沉鹿阁。
如今看着,还真是,虽然身形有几分相似,但都是做生意的人,眼尖得很,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立马就有人不满了。
“沉鹿阁什么意思?商盟大会派个假盟主来,这不纯纯不把潮汐阁放在眼里吗?”
“京城前几可是都齐了,就差他一个沉鹿阁,这不纯纯打前几阁的脸吗?”
“就算是换阁主,也得告知一下各家吧,整什么幺蛾子呢?”
这话一出,直接将沉鹿阁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京城前三来了,后面的商盟盟主必须来参加商盟大会,便是前三只来了一位,后面的人也得来,不然就是不给面子,谅你是第四第五也会被针对。
在沉鹿阁盟主位置上坐着的年轻人叫张大,厚重的面具下他面下冷汗直流,心如死灰。
他都说了,会露馅会露馅!那群老顽固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完了。
陈凝手撑着下巴,慵懒的声音传来:“喂,那小子,说句话啊,沉鹿阁什么意思?”
第一都发话了,再不答就说不过去了。
张大:“…没什么意思。”破罐子破摔吧。
陈凝追问:“没什么意思是几个意思?”
张大:“没什么意思就是没什么意思。”
陈凝继续:“我没有理解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是什么意思?你能把你没什么意思里的意思再解释解释吗?”
张大:“……”
惹不起,答不上话,张大遂猝之。
“陈盟主,少戏弄人家。”谢娇允看时机成熟了,才开口止住陈凝的话,又看向众人:“沉鹿阁的事就此打住,这个事沉鹿阁私下派人跟我说过了,一时间事情多忘了告知各位。”
忘了告知,但她没有错,也——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她是谢娇允,就是有这个底气。
“好吧,谢盟主开口了,就给谢盟主一个面子。”
“沉鹿阁什么时候跟潮汐阁关系这般好了,谢老板还亲自给他们解围。”
“对啊,他们两阁去年还写话对骂来着,我都背下来了。”
沉鹿阁:潮汐潮汐,只会拉稀,朝稀宵稀,让人嘻嘻!
潮汐阁:小儿沉鹿,满嘴喷粪,粪粪不止,粪粪不泄!
“啧啧,要是狠还得潮汐阁狠啊,直接诅咒人如厕不了,这不憋死人吗?”
“听说他们还擅长给其他人起别名,不过外人很少知道别名是什么,所以我花了五千两知道了我的别名。”
“哦?是什么?”那人兴致瞬间来了。
“周扒皮。”
“……”
“因为我名下有几个开屠宰场的,经常买动物皮毛,都是每天现扒的皮,所以就叫这个。”
“……”
这个理由,非常潮汐阁。
张大一脸震惊加有些惊悚地看着高处的谢娇允,显然不敢相信她会出来替自已解围,甚至怀疑她被夺舍了,不过显然是没有的,该有的威压还是有的。
“好了,继续今天的会议。”谢娇允抱胸,“我们刚刚说到江南生意,那么……”
说到一半,突然被打断。
“谢盟主,方法是不错,但是若都进同一种东西,只会让物价贬值,谢盟主是清楚的,物以稀为贵。”韩远航道。
谢娇允轻瞥了他一眼:“所以我说的,不止丝织业的,也包括其他方面的,有兴趣的,和要开地下场的几位,也可借鉴一下。”
韩远航点头:“抱歉,我没问题了,继续吧。”
谢娇允:“韩盟主,打断别人说话会短命的。”
韩远航:“……”
众人心里裂着嘴乐道:干的漂亮!
商盟大会一般要召开三天,晚上可住承包的山庄,也可回自已的家住,但白天还得过来,商盟事情本就诸多错杂,所以事无巨细都得说清楚,以防到时候各家商盟出现矛盾,到时候还得那年的商盟盟主去调解。
等那些人都散去,谢娇允才走到后阁,开了门,就见着坐在一旁誊抄名单的谢长年。钱老板就在旁边给他比对着资料。
她顺手关门后,走近他们。
她道:“如何了?”
谢长年:“死去的人所属的商盟我已经清楚了,江老头不属于任何一个商盟,这些人还得我深入去查一下,再不济也能证明江老爷子的清白。”
谢娇允:“证明清白就够了,若是二哥哥继续查下去,恐怕会触及旁人的利益,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
钱老板这个时候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
谢长年:“多谢三妹妹告知,其实我现在有个怀疑的人选。”
谢娇允:“谁啊?”
谢长年看着她,不说话。意思十分明显。
你。
所以这个事情只需要一个清白就好。
你有你的理由,我绝对而完全地相信你以及尊重你的所有选择,无论什么原因,我依旧站在你这边。
因为你看起来太无所不能了,所以有不少事会平白落在你头上;因为你太过于温和沉稳了,所以很少有人察觉你的破碎;因为你有你的顾虑,所以我们不问。我、谢蓝汐、谢薇,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女孩。
——是世界上再好不过的谢娇允。
但是这么好的谢娇允,有一群世界上最不省心的兄弟姐妹和不负责的父母,对她来说到底是不公平的。
……
边关。
“谢薇!你能不能轻点?”闫焕露着半边背对着她,背后是血淋淋的刀痕,甚至都到了见骨的程度。但是给他上药的人半点分寸都没有,直接将药怼伤口上,拿起帕子就是一抹,给他疼得龇牙咧嘴。
若非他手气背,划拳输了,绝对不会让谢薇给他上药。军里众所周知,谢薇上药之前军士还剩半条命,上药后,直接快魂飞魄散了,甚至想用板砖把自已拍死。众人一开始以为她是针对他们这群男人,直到有一天看见她给自已手臂上药,瞬间沉默了。
好吧,其实她对他们还算温柔的,从没见过哪个人直接将一瓶烧酒撒在伤口上,然后都不停,直接撒药上去。这谁看了不感叹一句真狠啊。谢薇简直是女人中的雄鹰。
谢薇颦眉:“你一个大男人在矫情些什么?”
闫焕:“来,你试试,你……”说完想到什么立马闭嘴了。
算了,她真试过。
无奈,他叹气:“你能不能把我看成谢三妹妹,轻点上药?”
谢薇手一抖,就听见闫焕一声闷哼。于是她眉头皱地更紧了:“自已上去。”
说着把药瓶直接扔他手上,准备走。
“等等,谢薇!”闫焕在后面喊,但前面的人没有回头,甚至步子加快。
“薇姐!我错了!姐,回头看我一眼啊!”边关磨平了棱角,只剩下圆滑。虽然谢薇比自已小几岁,但为了自已的伤不得不低声下气。
主要是他还是得上战场立战功,万事就算重新来过,他依旧是那个闫焕,虽然颓废过,但不影响他的意气风发。
“薇姐,求你再疼我一次!”
“……”
然而谢薇的身影并没有为他停顿,就在闫焕拿着没封口的药,别开头紧闭着眼准备撒下去的时候,头上一片阴影笼罩,带着熟悉的清香盖过来。
谢薇还是回来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
闫焕睁眼看她:“薇姐,你回来疼我了啊。”
“闭嘴!”谢薇冷着的脸有些僵硬。
然后动作依旧准狠,但就是不快,不快的代价是每一点疼痛都能结结实实挨过。
闫焕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忍住没哼出声。嗯,闫家好男人,刀枪剑雨都不怕,抹药而已,对……抹药而已。
最后,这个在战场被捅几刀都没哭过的男人,在谢薇上完药之后红了眼眶。
无非是……些许疼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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