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短暂离别的失落之后,砚书的心情渐渐好转了起来,很快跟着陆姨姨来到了叠云岭外的镇子上,当然这一路上小娥没少了折腾他。好在砚书饱经风霜之后俨然有种无所畏惧的心态,竟是有些习惯了这种折磨。甚至很多时候最先遭受不住提出警告的是陆斩红,每次娘亲一发火,小娥也不敢再造次,只好撅着嘴消停片刻。
陆斩红雇用的马车就停在镇子里等待他们回来,反正多待一天就多赚些车钱,她告诉车夫不要着急,每天只管吃饱了睡觉等着就好。车夫老刘三十多岁,是个一眼看上去普通又憨厚的中年男人,刚刚才喂好牲口,正打算回客房再躺一会儿,没想到不及约定的日子雇主就回来了,还多带个男娃。
赶紧上来接过几人的行李,老刘不解地问:“老姐姐,不是说要过些时日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斩红也没必要跟他解释太多,只是敷衍了事:“事情办的顺利,不用再待了,我们即刻返程。”
“这位小少爷也跟您一起吗?”
“没错,老朋友的孩子想要出去见见世面,我带他去蕲州玩几天。”
“得嘞,您几位上车吧,看着点俩孩子,正巧我刚喂的牲口,咱们马上就出发。”
陆斩红雇的车虽然不能说十分奢华,也算是宽敞舒适,车厢里面很是安逸,别说三个人,就是再多两个人也能躺下。
打马扬鞭,车轮滚滚,马车奔北而行。砚书从来没有坐过马车,起初感觉什么都新鲜,撩起车帘看着两边的景色和行人,心里说不出来的轻快。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马车就驶上了山路,曲折百转,崎岖不平,车厢里砚书渐渐被颠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坚持没多时就连忙叫停了车子,翻身下车到路边吐了起来。
十几里路吐了三回,按这个速度走到明年也回不了蕲州。
陆斩红也没有想到砚书看上去身体不错竟然会晕车,这样下去只怕还没出洪州这孩子就没命了。无奈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只好吩咐老刘车速放缓,然后把砚书搂在怀里,她给砚书按摩各处穴位让他缓解症状,小娥就负责举着蒲扇给二人扇凉。
谁能想到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老魔头和一个平时任性跋扈的小魔女在这一路上竟然遭了这种罪。
陆斩红自然没什么,陆小娥却是狠狠记在心里,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让杨砚书加倍偿还。
马车悠哉悠哉缓慢向北,车内三人却是各自都不好受,不过也不奇怪,所有旅程的归途大抵都不怎么愉快。
好在时间来得及,这份平日里很少遇到的慢行,倒也显着几分难得。
……
差不多两天的时间,车驾就即将离开洪州去到江州境内,再穿过江州就回到蕲州了,这两日砚书也适应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脆弱”。
一路上他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时不时手舞足蹈口中惊呼怪叫,搞的陆小娥很是气恼,看不下去就对砚书拳脚相加手动消声。
在新奇之中尤其让砚书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是最近两天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信鸽飞进车厢里给陆姨姨送信,而且似乎越接近江州来信的频率越高。
二是在距离江州还有四十多里路程的时候,路边渐渐出现了很多难民——难民这个词还是早上陆斩红刚教给砚书的。愈接近江州境难民就愈多,后来车老大实在觉得奇怪,忍不住停车找人打听才得知都是从江州城附近逃难出来的,原来新来的刺史大人不久前发下榜文,将今年的田赋提高到四成,并且增加耗工税、误农税、养兵税等各种名目的新税赋,其中尤以月供费最为可怕,论人不论户,每人每月要给官府交三钱银子。
现今时局,很多人家能勉强糊口捱着日子过都已经烧高香了,官府现在又要征这么多税,沙子里面都得榨出油来分明就是没有百姓的活路。于是榜文一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大批无法忍受的百姓连夜拖家带口要偷偷迁到别的州县去。
运气不好被官府发现的轻则抓回去关进大牢,重则当时乱棍打死。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人踏上逃难之路,毕竟留下只有一死,运气好逃了出去怎么都能保住性命。
车上的三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年幼的砚书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受苦受难的人,还有压迫百姓的人,他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得细致,但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却在心里悄悄萌芽。
陆斩红得知经过后并没有很惊讶,平静地催促老刘只管赶路。老刘心里有些顾虑,就询问道是不是咱们避开江州,选择从西边鄂州绕路回奔蕲州。不料陆斩红没有同意,只是安慰老刘如果出了问题只管找自已就好。
谁让人家是主顾呢,老刘心里虽有顾虑也还是得听陆斩红的话继续赶车前往江州。
可是马车刚进入江州浔阳县境内,走了还不到五里就再一次停了下来很久不见动静。车上三人觉得纳闷,赶紧下车要看个究竟。
原来是老看到道边不远处有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正抱着怀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嚎啕大哭,老人身上虽脏却并不破旧,依稀能看出此人出身不俗,看打扮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的管家,好奇心驱使着老刘上前想要问个究竟。
陆斩红心里颇有些不悦,认为老刘不应该多管闲事,一路上见的难民海了去了,累死饿死也不在少数,要是每个人都要问问,我们到底还回不回家了。
不过砚书和小娥的同情心却被勾了起来,两人也上前去要一探究竟,从那老者的哭诉中才得知事情的原委:
老人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小男孩,原来是汝州中原十八道总镖局大当家沈济安的公子,老者名叫沈全,乃是追随沈济安多年的管家。
半月前,沈大当家的内人朱氏收到福州娘家来的信,原来是自已的父亲——福州南洋镖局总镖头朱文奎想念外孙,提出想要接外孙到福州同自已团聚一段时日。
朱氏同丈夫沈济安一商量,好在最近一两年汉廷和季唐没什么战事,难得几天太平日子,送儿子去和外公团聚团聚顺便到南方开拓开拓眼界,还真是个不错的想法。
于是老两口安排最得力的管家沈全贴身保护儿子,怕路途遥远出什么意外另外选派八名镖师陪同前往,算上福州镖局派来接人的四位镖师,一行十四人半个月前离开汝州赶奔福州。
起初,他们一路上晓行夜住平安无事,可谁想到自从到了江州城,三天发生了三场祸事。
第一天夜里,沈全安排大家住进了江州城董家老店,就在当天夜里,一伙蒙面匪徒趁着夜色闯进店中,不由分说将护送沈公子的镖师杀的一个不剩,幸好沈全反应迅速轻功了得,抱起少爷上房逃走保住了二人性命。
因为害怕贼人追踪,沈全没有返回汝州,而是棋行险招带着少爷继续南下前往福州。果然贼人没有追来,但是第二天刚出了江州城不远就在难民队伍里遇到几个无赖,看他们穿得富贵,不由分说抢走了主仆二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身无分文的沈全只好带着少爷一边乞讨一边赶路,然而路上本就都是自顾不暇的难民,主仆二人两天也就吃了半块求来的炊饼,又赶上刚才送军报的军头打马扬鞭从两人身边飞过去,沈公子原本就饿得奄奄一息,加之惊吓过度,立时昏死过去,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全会抱着他嚎啕痛苦。
砚书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离奇的故事,一时很是不忍,回身去求陆斩红:“姨姨,您行行好,快救救他吧。”
陆斩红本不想管,相比没见过世面的孩子,陆掌门可是见识过太多悲惨的人生,不过当着砚书又拉不下面子——不知不觉间,她竟慢慢习惯了在小鬼面前保持一个好形象。
简单替小少爷把过脉,陆斩红让众人放心,随即运功将一丝无瑕内力注入他小天心穴,引于周身最后自百会泄出。
砚书早就取来了水和干粮,先让沈全爷爷小食一番,不多时小沈少爷从昏厥中苏醒过来,陆斩红叮嘱过饿久了不能让他们一下子吃撑着,砚书又扶小少爷坐起来先喂他少吃一些垫垫肚子。
在这段时间,陆斩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态度突然有了个大转变,近前问沈全:“老人家,你刚才说的董家老店是不是南市街口那一家?”
“一点没错,怎么,您去过州城?”
陆斩红点了点头:“好了,这里到福州千里之隔,无须急在一时。你们不是身无分文了吗,老哥哥如果信的过我,不妨与我们一起先回江州,我想办法为你们筹些盘缠如何?”
“这……可那是虎口狼窝,我们刚逃出来,回去恐怕不安全,说不定还会连累你们……”
陆斩红微微一笑,提起手中的柳叶游丝剑说道:“一帮宵小之徒而已,有我在保你们无事!”
沈全虽不认识眼前的女人,但是做了几十年管家的他眼力并不差,看得出女人并不是无的放矢,于是连连称谢答应下来。
稍事休息以后,众人决定继续出发,沈全也抱着少爷一起上了车,一路上对大家是千恩万谢。沈家小少爷则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惊魂甫定,只是依偎着老管家一言不发。
砚书几次尝试与这个面目娇秀如小姑娘的富家少爷攀谈都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尴尬地闭上眼假装睡觉。
刚做了善事的车老板一边驾辕一边哼着小曲儿,心里别提多美。
好像连拉车的牲口都跟着高兴起来,原本是大半天的路程,太阳刚刚落山马车就来到了江州城下。
他们哪里知道,今夜的江州,注定了不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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