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柏谦根本没把这几个人的话听进去,他虽在皇城不受宠,但也没低劣到认个丐帮做头目。本来他心里有事,正好来几个人让他痛快痛快。
可是皇城蜀都,聚集了繁荣与热闹,喧嚣与炽热,但这背后是无尽的虚荣与梦魇。街市间充满了对金钱的欲望和憎恶,高堂之上可有腰缠万贯,高堂之下何止路冻死骨。他们倒下了一个,还会站起来千千万万个,这向着丑恶的心,是一条永远不会断的枷锁。
乞丐们拿起榔头、铁锹上去就是一顿乱揍,而手无寸铁的柏谦只能徒手搏斗,他再冷静也平复不内心的聒噪,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乞丐如蝼蚁一般源源不断涌入。
忽然,有一人从打斗中惊叫起来:“钱!”
天上突然散落许多铜币,柏谦从争斗中听见了吊钱从绳索中相互碰撞掉落的声音,铁器敲打声变成了铜币砰击声。他们忽然全部弯下腰,趴在地上匍匐着,不断往自己破旧不堪的衣服里塞着带着泥土的铜币。
俞柏谦喘着气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群人,他的脸被划伤了,好在他根本不削这点小伤。
就在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时,有人拉住他的手,逃离了满片狼藉之地。
柏谦被拉入无人的巷子,他这才看清出手救他的人竟然是韩子潇。
俞柏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此人,一袭银装平整服帖,腰间系挂一条紫色荷包,他声音明亮爽朗,剑眉凤目似仙外来者。
俞柏谦特别嫌恶地把手抽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然会这么巧的出手相救,不知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安排。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但又发现自己一身破布,好像也没可打整的必要。
“我说,咱们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你不可能对我没印象了吧?”韩子潇气度翩翩地扇动着手中地摇风。
俞柏谦怎可能不认识,之前为了别枝还专门调查过此人,只不过他不愿意同官场上的人有太多交流,更何况他是代国公的人,现在俞家前途未卜,更不知他来者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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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潇见他不说话有意避开他,他倒是知道这俞柏谦脸上的胎记是他心里的死穴,他便没追着往他脸上看。
只是韩子潇还没等到俞柏谦开口说话,那人便急着要走。
韩子潇伸出扇子拦住他的路:“欸?你这人怎如此无礼?刚刚若不是我将铜钱洒在地上救了你,你现在还不知被那群人揍得怎么样了。”
俞柏谦低头看着他玉骨分明的手,内心一股酸涩,国城公子哥和他的生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对此嗤之以鼻,却又很快将这种感情藏在心底,不屑地说:“为什么救我?现在全城乃至全天下都在查找我的下落,你这又是何意?”
韩公子只是抿嘴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雅淡然,他解释道:“鄙人不过是听人办事,宁远将军还别多想。”
俞柏谦猜到此人为代国公,只是代国公出于什么目的和身份来救他,柏谦不得而知。
忽而韩子潇脸上的笑意随着扇子折合而收尽,眉眼深邃忽的变了一个人似的,一脸威严地同他说道:“你若是想活命,就跟我走,现在全城都张贴了你的画像,一意孤行只会让这件事往反方向发展,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
俞柏谦看了一眼巷道外巡逻的护卫,放下警惕:“跟你走可以,但你必须帮我找个人。”
他若是反抗,和韩子潇起了争执反而会引起注意,不如先跟着他寻觅一处安全之地,再做全备的打算。
韩子潇平日里做一些酒楼生意,他把俞柏谦带入春风楼后的一处偏宅,那是韩子潇的私宅,大多数时间他都住代国公府,但休沐时他会回到这一小隅,闲坐庭前看花开。
他的庭院养了很多虞美人,静看一片红花开遍,清幽深远的小院被打理得井井有序,韩子潇虽不常回来,但廊檐、坐榻、书架不见一丝尘埃。
俞柏谦换上常服,他看着铜镜上憔悴瘦弱的自己,那块黑色胎记,是他这辈子噩梦的起点。墨色缎子衣袍是他几乎从未穿过的料子,内袍衫更是绣有银色木槿花的镶边,腰间系上玉带,姿态娴雅,铜镜旁摆着的一把象牙摇风和一个皮质面具,俞柏谦思绪万千。
他既拿不起象牙摇风,也摘不掉那皮质面具。
他若生得一副完整的面容,在宫里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这韩子潇的衣饰他应该是瞧不上的。但如今这等物件,却是他不可多得的好物,不是他用不起,而是他用不上。在塞边打仗的,吃穿与百姓不差上下,他这才了解人间疾苦。
他抬头,正好撞见窗外虞美人开得争奇斗艳,红袍花瓣向着月色伸展,青翠的绿叶,明亮的像是要召回逝去的那些岁月。
俞柏谦正看得出神,庭院里脚步声响起,他这才赶紧戴上面具,等着韩子潇将他要求的人带来。
门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乐府太常寺卿之女苏小小。
韩子潇问俞柏谦如何断定苏小小不会将他们私自见面的事透露出去,毕竟苏小小可是教坊司的红人,跟在皇帝身边许久,仅仅靠一面之交未免也太草率了。俞柏谦只是笑笑,根本不理会韩子潇的问题,他心里自有打算。
韩子潇虽不理解,但还是派人把实情禀明苏小小,这才将此人请来。
苏小小见到宁远将军脸上的伤痕,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忧虑,担忧地说道:“将军有何事快说,我被人一路跟踪来此,虽知道来意,但不好制止那些暗客,以免无事生成祸端。”
俞柏谦却丝毫不急,苏小小从皇宫乐府仓惶而出,引起疑者监视是自然,她既然会孤身前往此地,便是做好了防备,若自己无伤现在最好长话短说以免柏谦被发现,若是自己被暗算,那些暗客关键时刻还可保护苏小小,所以她并不是看起来一无所知的天真,而是天真的皮囊之下有着自己的算盘。
柏谦虽看破了苏娘子的想法,但并不在意,毕竟他让苏小小过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半,还有最后一件事。
“你帮我做一件事。”俞柏谦看着双目似一泓清水的苏小小,他凑近耳边对她说:“你去将军府,在我的胡床下,有几坛梅子酒,那梅子酒下的青砖撬开,把那封信送来。”
俞柏谦的声音很小,韩子潇皱着眉头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苏小小闻见他身上飘来的皂米和蔷薇混合的幽香,在这个寒冷夜晚,如同春风般沐浴着苏小小难以自持的内心。
好在苏小小在乐府经常见轻浮之人对待官妓,今日又围戴面纱,触动人心的动作点拨起她内心的层层涟漪,但也能很快藏于内心,唤作一副平静祥和之态对待。
“现在陛下对这件事非常坚决,如果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他不会轻易放过大将军及其家人。”苏小小真心想帮柏谦,“你在此处不安全,必须马上离开,待会魏宁统率军队马上就会搜查到此处,我只能引开一小会,坚持不了多久。”
韩子潇也同意苏小小的说法:“代国公已经安排好人手,若不是你要求见苏小小我也不会将你们安排在此,如果你事情已经交代好,现在就从暗门离开。”
“不急,”俞柏谦继续交代,“现在你去大理寺一趟看看俞夫人他们的情况,千万别透露我的行踪,只需带上两坛上好的梅子酒即可。”
俞柏谦刚说完,韩子潇的手下上前禀报,大理寺接到消息正派人朝此处赶来。
“少卿大人。”
苏小小掀开马车帘门,弯腰从马车下来,月光似一袭银光,洒落在少女莹白的肌肤上露出寸寸光亮。
她拦住了柳淮凤的队伍,露出波澜不惊的笑容:“这么晚了少卿大人还忙于公务,这么大的阵仗可是有重要的事?”
骑行在首的柳淮凤停了下来,睥睨着戴着面纱的女娘,又看了一眼她的身后,只有马夫一人牵着一辆双轮马车。本该是他亲自拦下苏小小的马车,例行检查她是否有私带人员,但现在她却主动下车拦住柳淮凤,这不禁让他感到警惕。
“这个时候苏小小不应该在教坊司大展身手,在此又是作何?”柳淮凤将马僵交予陈上富,翻身下马同她说话,但他的目光时刻都盯着她身后那辆马车。
苏小小莞尔一笑:“我不过是接到好友的信件,从她那儿取得好的梅子酒,你看你,少卿大人不愧是少卿大人,不仅记着自己的职务,还时刻关注着魏宁其他要职,全天下恐怕是没有比总司大人还要尽职的人了吧。”
柳淮凤冷冷地看着苏小小,她虽为女子却在这月黑风高碰见他这副铁阎王毫不露怯,柳淮凤尝试着打探她的口风:“这么晚了,什么朋友让你独身去取梅子酒,这样的东西若是不着急,明日一早再送也是可以的。再说皇城之下还没有好酒让苏小小满意么?我倒是想尝尝是什么梅子酒,让苏娘子冒着黑夜的危险去取。”
苏小小愣了一下,睫毛微微翕动,转身走到柳淮凤面前落落大方地说:“魏宁自建国以来就没有宵禁,我自然是相信少卿大人会保卫好全蜀都的安危。难不成少卿大人没有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看天下有谁人敢如此放肆。这酒嘛,大人想尝也是可以,之不过今日至少现在不行,这梅子酒是我奉陛下之命去取回的,若是被陛下知道其中一坛被少卿大人拿了去,你说他会高兴吗?若少卿大人真是想常常,明日我叫闺中密友再拿两坛来送去大理寺府上,你说可好?”
苏小小一边说,柳淮凤则背着手左右打量她的马车,他围着马车走了一圈,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样。这苏小小不愧是从小跟着父亲在教坊司长大的人,跟在陛下身边久了,练得好一副不惊不诧、面不改色的状态,柳淮凤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有何算盘。
“那你拦住我,又有何意?”他刚刚就在思索这个问题。
苏小小面露难堪:“不瞒你说,这酒啊,是我特意向陛下恳求送给别枝的,可别枝不是关在大理寺军牢里吗?这事我可不就得问问少卿大人,得跟你说一声,免得明日唐突拜访惹你不悦。”说罢她从衣袖里拿出一块雪白玉石做的令牌。
那是陛下刚想将苏小小纳为妃妾时赏赐给她的东西,为了宠幸她哄她开心,特意命人做了这样一块牌子,凡是见此令牌都得听令于她,这也是为什么苏小小没有嫁给皇上却依然在宫城里受人景仰的原因。
世人知道她有这块玉,便不敢随意轻薄于她,更甚惹她不悦。但苏小小从未用过这块令牌,直至今日她才将这玉牌带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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