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手机一直也没有新消息进来，顾珅支着头看着黑板。
这节课是老王的课，老王穿着衬衣西裤，食指夹着一根粉笔，黑板上已经写了一大半的板书。
在现在上课老师几乎人手一个扩音器的潮流，老王非常的别具一格，他上课从来不带扩音器，也不带课本。
他每次上课都是根据一道材料解析大题而以此引申出的知识点。
由于不按照课本上来，导致上课的学生几乎很少走神，上课开小差。
顾珅看着老王写的一黑板行云流水的板书，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本来就在班里很高冷的一个人看上去添了几分神性。
像是在高山雪原上不被世人发现的神秘祭司。
他的神情清冷淡漠，眼皮低垂着，纤长的睫毛挡住了一半薄凉的眼眸，歪着头看着远处的人间，而那红尘三千丈，确沾染不了他分毫。
——
医院普通病房的走廊上站着坐着好几个人。
长椅上坐着一个头发银白，面容苍老的农村妇女。
她的衣领一半翻折在里面，碎花的长袖，粘着几片枯黄的树叶，胳膊肘上还有一些已经干掉的泥土。
裤子是看不出材质的黑色长裤，已经穿的起了一大片的绒球，膝盖上也蹭了好多深棕色的泥土，黑色的长裤灰蒙蒙的，裤脚隐约能看见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汁液被洇湿的痕迹。
赤着脚穿着一双村子里妇人每家每户都会做的手工千层底布鞋。
半生要强的女人连老去之后，皱纹都是一条条刻板严肃的沟壑刻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习惯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总是不时的轻闪着泪花，确没有一颗泪珠滚落。
李青玉在她旁边坐着，挽着她的手臂，手里拿着任琛刚刚在医院旁边买的手帕，正一点一点的擦拭着她衣服上的泥土，和那些不知道从哪来蹭上的树叶和野草。
任琛坐在对面的长椅上，任雪坐在姐姐怀里，安静的吃着比她的两个小拳头加起来还要大的麻团。
妈妈旁边站着两个刚刚从邻市赶来的姨姨，两个人小声的说这话，商量着大概要拿出多少钱才能够这次的住院，家里几个孩子的经济状况又各不相同，又怎么可以让每个人拿出来的看上去对每家都是可以在维稳生活的情况下，还可以掏出一份孝心。
任琛沉默着听两个姨姨商量，她家里掏不出来什么钱，估计如果这次姥爷能挺过去，那日后照顾老人的情况大概率是他们家。
这没什么不能接受的，金钱和人力，总是要二给一的。
任琛除了给还在外地的爸爸发消息告知这边的情况，剩下的就只能等医生的通知。
而一早上不过三个小时，医生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姥姥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从发现姥爷晕倒到现在，她已经哭的晕过去两次了，李青玉和任琛来的时候，她刚醒没多久。
任琛的妈妈性子软弱，家里拿主意的一向除了孩子他爸就是老大任琛。
任琛的手机到现在还没有震动过一下，这意味着父亲还是没有消息过来，也不知道是在开会还是昨晚应酬太晚还没有起。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起身抱着任雪往前面的拐角走去。
“姐姐？”任雪一只手拿着麻团，一只手搂着姐姐的脖子，睁着大眼睛满是疑惑。
“我给爸爸打个电话。”
“哦”任雪点点头，继续吃着麻团。
她人小，还不知道什么叫急性心肌梗死，只知道那个暑假里会给自己摘甜甜的甜瓜的光头小老头，像妈妈上次一样躺在看不见的房子里面，只能等里面的人出来。
所以任雪一直很安静，如果不是李青玉分不出什么心神照看她，两个姨姨又在那里商量事情，她现在大概率是被牵在姨姨的手里。
因此任琛抱着任雪的时候，任雪一直安静的啃着麻团。
也不怎么说话。
电话拨过去没有人接，五十秒之后电话自动挂断了。
任琛皱着眉看着手机，咬了一下唇，拨过去了第二个。
依旧没有人接。
任琛看着医院窗外的天，已经是接近快十点的早上，天空阴沉的却像是下午七点。
她再次拨通了电话。
电话等待被接听的过程中，时间度过的分外漫长。
在任琛以为会被再次无人接听自动挂断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
手机那头的男声没有喝多之后被电话吵醒的茫然。
“爸，医院这边情况不太好，通知书已经下两次了，舅舅已经在往回走了，你看。。。。。。”
“我可能要到下午了。我刚刚去了一趟财务那边。”男人顿了一下，“家里床头柜的那两张卡里还有多少？”
“一张是下个月买药的，还有小三万。一张是妈攒的怀孕生孩子的，有不到两万。”
“我给你往过转一万，你从怀孕的那张卡里拿出来一万，到时候需要出钱的时候记得给。”
“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到？”
“我现在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处理，到医院也到晚上差不多凌晨了，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爸爸说完挂了电话，任琛握着手机站在拐角处。
她怀里抱着任雪，浅淡灰色的光线倾泻在她的身上，明明是初秋的天气，却和凛冬一样寒冷。
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还穿着白衣黑裤校服的女生，斜挎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怀里还抱着一个还在吃麻团的小孩子，明明原来穿在身上还算合身的校服，现在已经有些空荡和松垮。
生活里所有的苦难似乎都要压向她那浅薄的肩膀。
——
周瑾被秦老师临时换了一个座位。
他们这个画室的老板在外面还开了一个类似集训的小班制的画室，这几天老板要带着小班的学生过来交流学习。
老板是一个说话比较刻薄的人，秦凯觉得小姑娘脸皮博，自尊心强，就临时给周瑾换了一个座位。
第十九章
周瑾新换的这个邻座是班里女生里画的最好的一个女生。
女生皮肤很白净，体型也是偏微胖，带着一个有点造型像蛤蟆镜的金边眼镜。
对于周瑾成为她新的邻座，很是腼腆的冲周瑾笑了一下。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学生吗？”她的声音细小，语调也很温柔，怎么都叫人心生不出厌烦。
周瑾也笑着点了点头，裤兜里的手机传来像风铃碰撞一样的轻响，声音低到让人产生了错觉，好像刚刚真的有清风吹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没再顾得上搭话，转头看了一眼，大概扫了一眼秦老师的位置，拿出手机给宋雅回消息。
【我在学校门口，小乖。】
周瑾啪的一下挺直了腰背，拿着手机的手指轻微的颤抖，她又左右转头确定了一下老师没来，终于对着手机笑的嘴角都压不下来。
她刚准备把手机塞进怀里，手机再次轻响了一下。
【我让周特助去教室接你。】
她连忙把手机塞进怀里，小脑袋埋进手里，整个人都在兴奋的发抖。
也因此没有看到教室门口进来穿着西装套裙的周然。
她整个人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透着精英的味道，看不出名牌但质感极好，剪裁合身的西装套裙，浅香芋紫色的丝绸领带打着标准的温莎结。
雪白的衬衣袖口露出标准的一厘米，黑色丝绒标准的八高分的高跟鞋，香水也是淡淡的花果香。
她简明扼要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您好，秦老师，我是周瑾学生家长的特助周然，家长有些事需要找周瑾处理一下。”
秦老师点了点头，朝着学生叫道：“周瑾？”
靠墙最后一排站起来一个穿着白色镂空毛衣宝石蓝色毛线半身长裙的女生。
她今天没有扎头发，及腰的长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身后，耳垂有点红，圆润的杏眼，一看见周然，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你家长找你。”
周瑾连忙走了过来，周然看见她轻微的点了点头，带着周瑾走了。
徒留空气里淡淡的花果香。
——
这个学校虽然建在村子里，但是占地面积很大，周然在周瑾的左前方走着，一时间两个人也没有说话。
反倒是周瑾第一次见周然，眼睛里满是好奇，她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是宋雅的——？”
周然回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我是她的特助——周然。”
“哦哦”周瑾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个人很快的走到了学校门口，门口规划的停车场地里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周然上前一步打开车门，态度恭敬的朝周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车里的女生看见她，温柔的叫了一声：“小乖”
周瑾开心的像只蝴蝶一样飞了进去。
宋雅还是像之前一样穿着白色，周瑾扑进她怀里的时候像一只蓝色的蝴蝶，成了黑白两色之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伸出胳膊抱着宋雅，宋雅把她揽在腿上坐着。
仰起头轻轻吻向她。
——
“最近过的好吗？”宋雅摩挲着周瑾的长发，乌黑及腰的长发像一匹丝绸，冰凉丝滑，她微微眯起眼睛。
“还好啦~”周瑾窝在宋雅怀里，一想起这几天的日子，皱着眉头嗔道：“就是最近跟不上画室的整体速度。”
“怎么跟不上？”
宋雅伸出另一只手在旁边的键位上按了一下，轿车平稳的驶离学校。
车里的挡板隔开了一个相对安全静谧的空间，周瑾没什么顾忌的说道：“他们都画的好快，我跟不上。”
她从宋雅的腿上下来，换了一个坐姿依偎在宋雅一侧，她的鞋子在亲吻的时候被脱掉了，脚上只穿着白色的棉袜，周瑾抱着腿，继续说道：“我总是画不完。”
“我只能画一个大概的基调，旁边的人都能交出一副完整的作品，我交不出来。”
宋雅搂着她，安静的听着周瑾的抱怨。
“洗水桶的地方就是一个露天的大水池，现在的水好冷，我洗的时候每次都会被冻的发抖，但是宿舍的人说到了冬天水就是温的。”
“作业好多，我每天都画不完，欠了老师好多速写作业，每晚都要加班补作业，到现在还有十几张没有画完。”
“但是宿舍的人还不错，她们对我很好，还分给我零食吃。”
“她们三个小时就可以出一张作业，我老是不行。”
宋雅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的拿手轻抚着她的长发，直到她说完，宋雅才开口道：“那会不会是你和别的学生态度不一样呢？”
“态度？”
“对啊”宋雅低头在怀里人的额头上亲了一口，道：“别的学生只是把它们当作业，但小乖对每一次的作业都拿作品的态度来精心雕琢，应试教育下，集训学校教导的更多的是你们对于考试的技巧，怎么样可以在同样的三个小时里画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她沉吟了一下，接着道：“你看，联考的人很多，一个省里就有将近数十万，阅卷老师的数量有限，考试只有一天的时间，却要完成三个科目，很大的程度上缩减了你们对于答卷的细节问题。”
“你只要给老师展现出你的整体光影效果，冷暖色的对比，体积感和质感的表达，完成这些，在有限的时间里，增添一些锦上添花的细节，这样才是一份优秀的作业。”
周瑾撅着嘴，有些犹豫道：“但是，这和本来要画画的初心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宋雅揉了揉周瑾的头：“小乖，这不是要你举办画展，需要你的每一份展品都有感情的倾注，对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这是为了能够敲响大学的门要拿出的你认为正确的答题卡，本质上两者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
周瑾听着宋雅的画，认真的思考，车里再次安静下来。
宋雅轻抚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第二十章
中午十二点，刚走到学校门口的顾珅停了一下脚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沿着人行道接着往前走。
是倔强小孩儿发来的消息。
【家里有事，请假了。】
顾珅没再回话，以他现在和任琛的相处，任琛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桌，尽管他会在晚自习下后送小孩儿回家，但是一个在充满爱的环境里的条件下，顾珅一直认为，这只是来源于作为一个绅士最基本的素养。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对面又发来一条。
【大概世间的诸多幸运与苦难从不平等。】
顾珅眉毛轻挑，看了这句话很久，直到快走到碧海苑，才把手机息屏放回了口袋。
——
医院里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姥爷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仍然放不下手里的那十几亩地，过重的体力劳动放在平日里还好，隔一天休一天，总归没有那么累的。
但是今年秋夏的雨水不足，也没下过几场雨，地里的庄稼吸收不够水分，只能选择人为的浇水。
连续的日夜熬夜，紧张劳累，时刻要操心并且不时的盯着浇到地里的水量，让这个已经快七十五岁的老人心脏负担的大大加重，心肌劳累。
本身由于身体年龄较大的问题，心脏上总是会出现或大或小的问题，夜里没看见路，老人又担心水量，着急的一下子从田垄上摔了下去。
身体里若只是出现一个单一的故障不好，坏就坏在摔倒导致所有的故障一起出现在这具年迈的身体上，而又加上本身的遗传性凝血障碍问题，让本来主张开刀手术的主任医师被迫只能选择保守治疗。
而选择保守治疗，无疑于是清晰的看着时间倒数，等待死神的降临。
“回去交代事情吧，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一下。”医生说道。
姥姥别无他法，只能带着李青玉她们拿着医生开好的药，重新回了病房。
床上的老人还在睡着，他插着氧气，旁边监护工作的仪器上显示着他低于常人水平数值的心率，心脏仍然在缓慢跳动，努力的维持着生命。
小儿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姥姥颤颤巍巍的走到姥爷床边坐下，两只满是皱纹写满岁月痕迹苍老的手交叠在一起。
“老头子，你再撑一撑，好歹。。。”一向声音都很高的姥姥声音也低了下去“好歹把孩子们都见一见。”
床上还在昏睡的老人眼皮轻微跳动了几下，手指也颤颤巍巍的动了一下，随后又昏睡了过去。
“妈妈，你和姥姥去吃点饭吧。”任琛抱着任雪走了进来，她把怀里的挎包放到身后的椅子上。“这里我来看着。”
李青玉点点头，跟其中一个姨姨出去了。
另一个姨姨看了眼时间，道：“琛琛啊，你现在这里守着，我回姥姥家拿点换洗的衣物，这几天你姥爷和姥姥都要在医院，得有换洗的东西。”
“二姨，你去吧。”任琛点点头：“吃完午饭再过来，我怕下午没时间吃饭。”
“欸，好。”
二姨点点头，转身出了病房，离开了医院。
任琛抱着任雪坐在姥爷床边，任雪窝在姐姐怀里仰起头问道：“姐姐，姥爷他怎么还在睡觉啊？”
任琛低下头亲了亲任雪的小额头：“姥爷生病了，他很难受，所以要睡觉休息。”
“他睡一觉就好了吗？”
小孩子天真的问道，任琛张着嘴沉默了几秒，说道：“可能哦。”
“那姥爷什么时候就醒了啊？”
“大概他觉得没有那么难受的时候。”
“那他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或许能听见，也或许听不见。”
任雪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探过去轻轻摸着姥爷的手。
她的小手还是幼童的大小，皮肤细腻，嫩白的小手，瓷白的肌肤，甚至连纹路都没有几条，摸起来肉嘟嘟的。
她的小手放在姥爷的手背上，像是一块新鲜出炉刚放凉的玉白年糕。
年糕下的那只苍老干瘦的大手，重重纹路，皮肤皲裂，指腹上有些将好的口子里甚至还有洗不掉的黑色痕迹。
苍老枯瘦的手，往日里总是把任雪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带着暖暖的温度，会给她烤她最喜欢的烤红薯，会在夏日里带着她去摘好吃甘甜的瓜果。
但此刻的那只手却没有了往日的温度，不停挂着的点滴让整只手冰凉。
“姐姐，姥爷的手好凉哦。”
任雪拍了拍姥爷的手，收了回去，继续剥着任琛刚刚带她下楼去吃饭时买的柑橘上白色的脉络。
任琛也伸过去摸了摸，温度确实很低。
凉的吓人。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比刚才任雪放在姥爷手上的对比更加鲜明。
她轻轻的把掖在手掌下的被角抽出来，盖住了胳膊。
天空没有早上那么阴沉，却还是灰蒙蒙的。
隔着玻璃，依稀可见楼下的梧桐树枝叶摇晃挥舞着，人行道上的行人带着打包好的饭菜往来于医院，也有搀扶着走走停停的人，拎着写有“中心医院”的白色塑料袋子随着初秋的风来回晃动。
每个人的头发都随风而舞，乌黑的，花白的。
风打着旋儿带着人行道上从枝头上掉落的树叶跑的更远了。
这是云城2019年的秋天。
是任琛命运的多米诺骨牌被推倒的第一块的开始，是往后几年苦难的开端，是生活中压向她削瘦肩膀的第一根稻草。
而她明知厄运，却只能艰难的托举起带有希望的火种，带着年仅六岁的任雪，在冰天雪地雪上加霜的日子里前行。
她没有选择。
但现在，眺望窗外远方的少女只是漫无目的的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丝毫没有察觉到命运中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经开始了审判。
2019年的任琛，也不过才17岁，走过凛冽刺骨的寒冬，她才17周岁整。
年华之中的青葱岁月，花季少女的青春美好，还尚未谱写完成。
任琛她还没有迎来她的十八周岁，专属于她的成年礼。
她很久都没有过过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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