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中,世界一片颠簸。
颠簸又颠簸。像是一种无休止的折磨。
我觉得身子剧烈的晃动着,一上一下,四肢百骸随着晃动阵痛袭来。
又觉得有个温热的身子紧紧地抱着我,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扑面而来的风,打在我的脸上。
恍惚中,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冰冷的躺在沙滩上,师父和师兄从我的尸体旁走过,各个表情冷漠。
然后海水卷来,带走了我。
另一个虚无的我吓得嘶声尖叫,尖叫响彻云霄。
意识渐渐清晰起来,我猛的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坐在一匹马上面,有个人从后面抱着我,正执缰奋鞭,催马急驰。
马儿奋蹄扬尘,铃铛阵阵。
我被唬了一跳,用力地挣扎着身子,跨下的马儿受惊之下驻啼嘶叫,一下子把我和后面那人同时掀下了马背。
我全身无力,摔进了草窝里,一个臂膀扶住了我的头,急切的询问:“姑娘,你醒了?”
我惶恐的想要躲开他,却站不起身子来,只好往远处爬了几步。那人忙说:“姑娘不要害怕,在下不是坏人。”
“你是谁?”我缩着头问。
“在下是铸剑山庄的二公子,并非歹人。”他说。
我想起了什么,侧头瞧他,虽然此时的他头面沾污,发冠不整,但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
他正是那个之前在赌坊输我一万两的二公子。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我心里马上平静了不少。
“我为什么在你马上?”
他一脸气愤道:“我从南边来,路上瞧见一个老匹夫对姑娘欲行不轨,便带着家仆上前制止,谁料那老匹夫武功不凡,我们十几个人,竟也敌不过他,为保姑娘周全,我只好带着姑娘先逃……”
他说着气的拔了一把草,狠狠摔在地上。
“你受伤了?”我闻到他身上有血腥味。
“小伤无碍。”
“咱们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救我啊?”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问。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正应该的吗。”
他理所当然的说,顿了顿,又面带腼腆说:“况且,我一眼瞧见姑娘,便觉得面善,好像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似曾相识吗?我抱膝坐定,倚在一块石头上,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燕孤云,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冷小湖。”
……
他忽然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声。
他脸上一阵慌乱:“那人又追来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的我手无缚鸟之力,对澹台毓泽来说就是板上鱼肉。
我看得出来,他也很害怕。想想也是,他才和我一般大,武功又那么差,害怕理所应当。
接理说此情此景之下,我该大义凛然,舍己为人的让公子先跑,留下自己一个人等死。
然后公子也会意思意思,表示不会走,要跟我同生共死。
最后在我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之下他才会逃跑,临走时还会发下狠话,说来日一定为我报仇。
但是,我不想让他走啊。我特别特别的害怕。想到一个人面对澹台毓泽,便觉得远比死更让人恐惧。
马蹄声越来越近。
“你别怕。”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有温柔,边说边把我往草窝里推了下,拿草尽量掩住我的身子。
“我去引开他。”
他说。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拖着跛腿翻身上马,一脸决绝。
“你不要……”我惊惶伸手时,铃声一阵,他已走马离去。
马走不远,一声马鞭声响彻寰尔,片刻间,又一阵匆促的马蹄声逐他而去。
我向着那方向爬了几步,终是无力为继,伏倒在草丛里。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脑子陷入了停滞,忘记了思考,意识被完全放空了。
我躺在草地上,只看到天上云聚云散,匆匆来往,又见衔枚比翼,数只飞鸟。
过了也不知多长时间,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天上慢悠悠的下起了小雨。
雨水扑落在我的脸上,慢慢浸透了衣衫。
被这冷意一激,我忽地一个激灵,觉得身上慢慢有力气了。
试着往丹田之中聚气,瞬觉全身顺坦,百窍贯通。
我的武功回来了。
我忙起身,顺着刚才马去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管荆棘,不管沟壑,我就像身中一箭仍不屈服,在猎人的追逐下逃生的麋鹿。
我跑了好久,直到雨都停了,地上再也寻不到马蹄印。
在我前面,是一道悬崖。
还好,还好,还好……我蹲在崖前,捧住澎湃的心尖,一遍遍安慰着自己。
按照悬崖摔不死人的定理,公子起码有八成九的生机。
正想着,不远处响起一阵铃铛声。
侧头瞧去,公子的白马坐骑就在不远处,缓缓向这边走来。
它离我越近,我看得越清楚,马的尾巴上面,似乎拖拽着什么。
我踉跄着走到跟前,终于看得真真切切。
马尾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系着已经死去的公子。
他的脸面因为绳子的勒绑变得颜色难堪,他的身上无一处不是伤痕,显然死前受过了百般拷打,他的拳头紧握着,似乎那里攥着他最后一份不屈。
人的残忍远远的突破了我想像的上限。澹台毓泽,他比我所见过的妖怪要坏多了。
我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我看着马儿从我眼前走过,又任由它慢慢走远,一步也没有动弹。
我只是忍着泪往回跑,我告诉自己,不要去追那马,更不要去埋葬他,我一眼都不会再看他。
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
等我,等我明天再来,他就会安好无事了。
那时他依然会陌上如玉,依然会风度翩翩,他若有缘与我再见,他也许还会笑着问我:姑娘,敢问芳名?我便只笑笑,不肯告诉他。
从此相忘江湖,永不再见。
我一路跑回烂柯镇外,在芒草丛生的地方,又见到十几具尸体,他们都是公子说的随从吧。
我从他们的尸体旁走过,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中一阶阶爬上来,在血流成河的尽头,我看见了小赖。
可怜的小赖,它被踩死在污泥中,身体干瘪的像个豆干,它的眼睛大大睁着,却已浑浊,不再清澈。
澹台毓泽,澹台毓泽!澹台毓泽!!你好狠啊,连小赖都不肯放过。
我只觉得全身皮麻,热血上头,手不由能自制的发抖。
一种从来没有的情愫如末日的岩浆,迅速漫卷烧透了我的全身,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传说中的魔鬼。
那是恨。
我摒却眼前一切,逃也似的回了小峨嵋山,回山之后,直接去找澹台毓泽。
淏渊宗的人已经全都不知去向,剩下人去空楼,只有大师兄在那儿扫地。
“大师兄,”我忍住心中的汹涌澎湃,尽量平常的问,“他们人呢?”
“别提了,”大师兄拄着扫帚无精打采地说,“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淏渊宗的人突然决定不参加这次论剑了,不光他们,早些时候清流坊和浮阁的掌门也来告辞,说是帮中有急事回去了。”
“他们走多久了?”
“刚走不久。”师兄又叹了口气,“师傅愁得不行,估计这次论剑大会要流产了。”
这对师傅来说是顶天的大事,但对当下的我来说根本不算事。
我无瑕照顾师兄的失落和师傅的烦恼,只一门心思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师兄,你还记得我剑放哪儿的吗?”
师兄只管扫他的地,“你成天丢三落四的,我哪知道扔哪儿了。你要剑做什么?”
我瞧见师兄腰间的宝剑,趁他不备,一把顺了过来,“借来用用,一会儿还你。”说完撒腿就跑。
有鉴于以往我常常借师兄的剑做砍瓜切桃剪发剔牙之用,所以师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这次借剑的意图,便也懒得问我借剑去做什么。
才出门庭,便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待我看清,竟是手拿拖把的三师兄。
他一见是我,马上让开一步,语态迟滞的看着我:“小湖……”
我未曾答他,只是目不转晴地看着他。
他眼里有一丝以前看我从未曾有过的怯懦与惶恐,只一对眼,他马上躲开了眼睛。
可是只一眼,我便什么都懂了。
我指着他手里的拖把,带着三分懵懂,慢慢的问:“师兄,这地脏了,还能擦得干净吗?”
“小湖,你听师兄讲……”他拽住我的袖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去跟师傅讲,跟师兄们吧。”我硬着心肠挣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师兄,你可知道,今天澹台毓泽在我心口捅了把刀子,让我知道了世间的寒凉,可我权当那是人生历练,我还受得起。
师兄你啊,你往我心里插了一根针,那样短又那样浅,可那小小的痛,深入骨髓,不可捉摸,也许自今往后,那根针就永远呆在我身体里了。
一个是恨,一个是怨。这怨比恨来得更让人伤神。
69書吧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丑恶,肮脏。它们有便有了,为什么不小心地躲在角落里,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看到!
……
前方半里,蜿蜒向北的窄道上,淏渊宗的车马人员正徐徐前行。
我瞧见了澹台毓泽,他坐在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上。
当我急速掠近时,拖在最后的一个弟子听到了空中的风扯衣袂声。
他大叫一声,瞬间更多的人看到了我,纷纷拔剑抽刀,呼喝道:“刺客,有刺客……”
我不想伤害无辜,我只恨澹台毓泽一个人。
一步脚踏中宫,身形顿起数丈,掠过了众弟子,直冲前面的澹台毓泽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匆忙起身跳下马,闪开了我的第一剑。
他一脸惊惶的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的身后周围,惊诧万分地说:“你竟追来了。”
我站在他的马背上,低头瞧着他,“我来取你的命。”
“你疯啦!”他失态的大喊,搧着双手叫道,“你只身一人,如何杀得掉我们这么些人。”
“我只杀你一个啊。”我把马背上的剑挑还给他。
他把剑接住,随即就扔了,摊手道:“冷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对你无话可说。”
“冷姑娘,我知道你武功不差,我老了,未必是你的对手,你瞧,我把天下第一的宝座让给你怎样?”
他话一出口,门下弟子多感不可思议,纷纷哗然,被他大声喝住,又对我说:“我与你师傅相交多年,他如果今天在这里,也不会许你向我出手的。”
我摇摇头,“你错了。我师傅如果知道你对我做过什么,他会亲自来——你一定会后悔见到他生气的样子。”
“冷姑娘,未免欺人太甚。”说话间,他慢慢拾起了剑。
他话刚说完,我便觉得背后剑气森然,四五把剑已朝我后背斩来。
我只反手挥了一剑,那些剑便纷纷应声折断。
大师兄这把剑,也不知取自何材,简直可以披星斩月,普天之下,我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件兵器能与之硬刚。
那些断剑之人,纷纷色变,他们知道了厉害,一时之间,无人敢再上前。
一片萧萧静谧之下,澹台毓泽忽然大声说:“休伤我门下弟子。”
他一脸大义凛然,仰头挺胸道:“虽然他们个个情愿为我去死,但我并不想连累他们,你和我的账,我们两个人来算。”
我回头看看那些个个情愿为他去死的帮众,无不一脸纠结,进退踌躇,举步唯艰。
澹台毓泽见没人上前,忽地一步跃起,朝我喊道:“跟我来……”说罢背路狂奔而去。
他不说我也要跟他去的。
我与他一前一后,急驰约两三里地,到了一片空旷地带。
他气喘吁吁,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
我正以为他要在此地与我决以死战,岂料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我面前。
“你干嘛?!”我吓了一跳。
“我内力不及你,剑术不如你,如今看,轻功也差你很多,我指定是要输给你的。”
“我是下了好大决心来才杀你的,任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摇头,“你尽可以杀我,不过我死之前能不能求你几件事。”
“什么事?”
“我之前的丑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别人,我素来有些名望,不想死后遗臭江湖。”
“我才不会跟别人讲,我恨不得自己都忘掉。”
“谢谢冷姑娘,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
“你可不可以让我死相好看一点。别抹我脖子,刺我胸膛好吗?”
“这有什么区别??”
他边比划边说:“我研究了古往今来许多大侠的死法,发现被人砍脖子死的,都是菜鸡。大英雄都是长剑贯胸而死的,所以请你务必一剑穿胸。还有,等我死挺了以后,请你在我身上其他地方再划个几十剑,让人看上去我是力战而竭死的,而不是被人一招削死的。还有,我这个势将也不好看,求你把我摆成站姿,如果实在站不住,摆个单膝跪地,长剑拄地的姿势也行。”
“呃,这个……”天呐,那些后续操作似乎比杀人难多了。
“求求你了冷姑娘,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他一脸恳切。
“那,好吧,我尽量。”我一向心软。
“你可以动手了。”
他闭上眼睛,敞开了胸膛。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