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巡抚府邸。
此次宴会除了邀请阮阳城内的权贵们外,还有许多寒门清流、儒生雅士参与。是以煮酒赏雪,作诗和歌,以表与民同乐之欢。
临湖的一座八角亭子中,正有七八个穿袄披风、衣饰华丽的少年公子在亭中游戏。
石桌中央摆放着一个小盅,里头两只蛐蛐斗得正欢。
一些人在看斗蛐蛐,另一些人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无一例外的都是世家权贵的子弟。
正中央坐着一个姿容绝俗的男子,未到及冠之龄,却已然有几分锋芒毕露的感觉。
尤其是一双冷漠的桃花眼,远看似含情款款,近瞧却能瞧见其中泛起的阴寒涟漪,叫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而他的身份也是这群权贵子弟当中最为尊贵的---越王世子贺元礼。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贺元礼像是心情很不好似的。周身的阴鸷气息比平常更甚,脾气也更加喜怒不定。
上一回,贺元礼突然带着几个人主动提出要去男风倌“尝尝鲜”,却不由分说地将一个敢擅自碰他的男倌的手给打折了。
这件事后,平日里围着他转的那些纨绔都不太敢近他的身了。生怕这位世子殿下一个看他们不爽,把他们也给打折了。
此刻贺元礼眸色深深,冷酷的面容望向石桌一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眸光阴鸷狠辣,无人敢上前与其攀谈。
突然,一旁传来了王通源的声音:“咦,那个人不是叶之吗?怎么今天他也来宴会上了。”
贺元礼闻言,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坐在一众书生中间,却又显得一副谨小慎微喏喏不敢言的模样。
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更加莫名了。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愤恨道:“呸,真晦气,竟然在这里看见了他。上次就是这个小子坏了我的好事的。”
“哦?刘兄何出此言?”
刘合昌望着叶之的身影,语气恼恨地道:“莫家布庄的那个老板娘之前不是推了我的求亲吗?小爷我气不过,想着给她一个教训。没想到被叶之联合那娘们儿摆了一道,还害得小爷在人前丢脸。看他那穷酸样儿,竟然还敢出来!”
闻言,王通源的眼珠转了转,笑着道:“听起来,刘兄你是被人利用,反而成全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啊。说不定此事就是那叶之一手策划,想踩着你在美人面前出风头。”
这群人平日里无事,却惯会恶意揣测。
闻言,刘合昌也露出了晦气的表情:“那莫依然长得就招蜂引蝶的。叶之八成是早就跟她暗通曲款了,还联起手来害我,真是一对狗男女!”
不远处的越王世子听到这话,长眉微微皱了皱,眼底也露出几分寒光。放在膝边的手指轻轻搓捻着,面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
“那不如,让他今日也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一回,也算给刘兄报仇。”王通源趁机怂恿道。
刘合昌刚想答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朝贺元礼的方向看了一眼。
上次见到叶之还是在越王府里。当时他们三人当众欺负了少年一番,事后贺元礼却也没什么表示。倒是不知世子殿下对他的这个表弟到底有没有维护之意了。
不过看对方兀自端着茶杯摇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又想到叶之不过是侧妃卢氏那边的表亲,而卢氏和世子又是水火不容。想来他们欺辱叶之,世子也不会管的。
于是,刘合昌便放下了心,带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朝那边走去。
叶之正端着自己那杯茶,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
明明是来寻求资助人的,可是到了关键时候他的脸皮却又不够厚了。犹犹豫豫好久,也没能踏出第一步。只能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
这时,他却见到刘合昌正带着一群纨绔向这边走来。
叶之刚想逃跑,就被团团围住。
周围人见状纷纷避开,生怕受到牵连。
很快,叶之被这群人推搡着逼到了湖边。
湖是一片观景湖,跟荷花池差不多。可是现在寒冬腊月的,水温冰得沁人。像叶之这样的身子骨掉下去,就算能平安上来,怕是也要掉层皮。
大概猜到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脸色也不由隐隐有些发白。
眼见着刘合昌走了过来,面上还带着恶劣的笑。
他的身高比叶之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道:“叶之,又见面了。不知那位莫家娘子味道怎么样啊?”
眼中还流露出几分下流之意,表情看上去十分恶心。
叶之深吸一口气,心知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就是想退缩也已经晚了。
皱起眉,清冷的面容因此变得严肃,鼓足勇气开口道:“不知刘公子说的是哪位莫娘子?”
刘合昌哼了一声,“当然是莫家布庄的那个贱人。你不是替她出头吗?想来她给你谢礼应该不轻吧。”
他刻意将“谢礼”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在暗示什么。
叶之不由道:“叶某身正不怕影子斜。倒是刘公子,凭空污蔑他人可是重罪,是要剜舌的。您还是慎言的好。”
刘合昌一下来了脾气,怒目横眉:“怎的,凭你能污蔑我,我就不能污蔑你了?!当日是怎么跟那个贱人一唱一和让小爷我出丑的!”
明明是他意欲污蔑别人在先,却在这里恶人先告状,颠倒是非黑白。
叶之深知跟这种人无法说理。
声音也冷下去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只见刘合昌面上露出一抹轻蔑恶毒的神色,嘿嘿一笑,展开手里的折扇指向一旁的湖,“你在这里跪下给小爷磕三个响头认错,再在湖里游上一圈,小爷就原谅你,怎么样?”
“绝不可能!”叶之铿锵有力地拒绝道。
可是刘合昌就是专程来报复他的。
不再与他分辩,而是直接提起叶之的领口,将他拽了起来。
叶之身材瘦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像只小鸡崽似的被人提溜着,用力扔进了湖水中。
在冰凉的湖水浸透身子前,他听到了刘合昌放肆的大笑:“哈哈哈哈!叶公子,赶紧下去洗个澡吧,不要太感谢我哦!”
下一瞬,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很快就席卷了他的整个身体。
叶之的身体本就不好,差点冻得当场昏厥在冰凉的湖水中。
求生的渴望让他保持了清醒,开始在水中扑腾挣扎。
余光似是瞥见岸边已经站了一排黑压压的人群,都在冲这里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下来救他。
毕竟,扔他下水的人是汇通钱庄的大少爷,在周围助阵的也是达官显贵之子,想也知道不会有人为他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出头。
最终,叶之靠着自己终于挣扎到了岸边。
他浑身湿透的,从头到脚冰凉一片。前额却隐隐开始散发出一股热气,是伤寒发烧的前兆。
耳朵里充斥着欺辱他的那群人的笑声,他们似乎还在讨论要将他再丢下去一遍。
可是叶之已经筋疲力尽,通体冰寒。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在寒冷与恐惧的双重作用下,他感觉自己离死也不远了。
再这么下去的话,可能真的会死的...
无力地瘫倒在岸边的草地上,突然间,却见一边锦袍站到了跟前。
上面用华丽的丝线绣出滚云的图案,在阳光下摆动时能够映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叶之认得,这是今天出门时,贺元礼穿的袍子。
这一刻,他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下定决心后,将冰冷的素手伸了过去,紧紧抓住了那截衣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脸,望向了俯视自己神情傲慢的男人。
只见少年的头发已经在挣扎中散乱,青丝凌乱地披在身后,发间还有几根水草。配上那样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也不知夹杂的是泪水还是湖水,却显得无比可怜动人。
一张苍白瘦弱的面孔,在这一刻却像是能散发出光芒来。
语带哭腔道:
“表哥,救救我,求你了。”
闻言,被抓住袍底清冷矜贵的男子脸上像是浮现出了一抹微笑,唇畔微微勾起,瞬间却像是一头阴冷的野兽般,终于看见猎物自投罗网了。
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叶之知道,对方这是同意了。
同意救他,也是同意提供庇护,同意了这桩交易。
说完这话后,少年仿佛失去意识般彻底晕了过去。乌黑的脑袋垂下,只有那只手还死死地攥紧贺元礼的袍子。
周围的人安静了一瞬。
刘合昌原本还想继续作弄叶之,却见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现场,还走到了晕倒的叶之跟前。
他长身鹤立地站着,长长的睫羽微微垂下,掩住了浮于目中意味深长的神情。在日光下,显得是那样高贵、睥睨,似若神人似若妖物,就是不似凡人。
接下来他的举动却让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一向目中无人、阴鸷冷漠的越王世子竟脱下了外面一尘不染的华袍,纡尊降贵般蹲了下来,将满身狼藉的少年裹好抱起,随后大步朝外走去。
一面吩咐下人去叫大夫先行到王府候诊,脚步却十分轻快,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似的。
这让围观人群不由得疑惑万分、面面相觑。尤其是刘合昌,先时还飞扬跋扈的表情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刚才看贺世子的举动分明是十分在乎叶之的,可是为什么不在一开始他们去欺辱对方的时候就插手叫停呢?
寒冬腊月,叶之在湖里游了一圈,果不其然因此得了场大病。
他底子弱,受了寒气,回府后便高烧不退。
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才好全。
这期间,他并没有住在自己的房间中,而是一直待在别棠院里,躺的也是贺元礼的床。
对方也会时不时会来看他,或是坐在床边上安静地看书。夜晚则睡在外间的软榻上,却把床让给叶之睡。
对于他的行为,叶之没有多么排斥,也称不上感动。
两人都明白,那日叶之主动向他求救,意味着什么。
在此之前,叶之宁可忍受王府下人们的欺凌,忍受囊中羞涩的窘迫,忍受周遭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也不愿向贺元礼低头。
而现在,他终于看清了现实---
如果没有依靠,他在阮阳是活不下去的。
既然要找条大腿来抱,不如找条整个阮阳城里最大的。
之前,叶之不知道这个道理,而现在,贺元礼让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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