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柚不知为何，对于疫情期间的那段记忆总是特别模糊，模糊到就好像全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那时不时蹦出的，残缺的记忆碎片才会让她感觉那些都是的的确确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对于这段时间的记忆，柚柚也不愿去唤醒。所有的一切不知是何时发生的，似乎从某天突然就开始了，冰冷的早晨，马路上开始变得空无一人，柚柚甚至希望能碰到个交警出现将她拦下，检查她的出行证明。
疫情还没开放期间，在那个酒精和口罩紧缺的时段，隔三差五就有几个不常联系的同学们来问柚柚：
"老同学，好久不见,听说你在医院上班啊？你那儿有没有多余的口罩或酒精？花钱买也可以。"
"柚柚，你那儿有没有不用排队，能直接采核酸的途径啊？"
"老同学，你们那儿有没有退烧药或者莲花清瘟胶囊可以买？"
除了邓泽夕偶尔会问柚柚缺不缺食物，其他老同学们好像都是有求于柚柚，然而他们的需求，柚柚一个也帮不上。柚柚的口罩是按上班天数发放的，采核酸都是医护人员统一通道采的，至于布洛芬那些退烧药，柚柚自己也抢不到。
不过柚柚科里倒是有病人囤了三千多块钱的药，并告诉柚柚如果柚柚生病可以找他拿药，柚柚觉得自己科里真是卧虎藏龙。当时"健康码"是大家出入各地的证明，病人们每天都会讨论一些跟健康码相关的话题：
“这码到底准不准？我们家老太太前几天人就凉了，今天她的这个健康码突然从绿码变成了黄码，难不成一个死人还能到处走动吗？”
“每天就知道查查查，打着为病人考虑的幌子在这儿捞钱，这么多人采核酸，谁知道他们一年赚多少黑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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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要区别对待？凭什么绿码的就能上午透析，黄码的下午透析，红码的还非得排到晚上透析！我每次的核酸结果都是阴性，也没到处跑过，也没跟外人接触过，你们给我把护士长叫过来，让她来跟我说。”
所有人都担心自己的健康码变黄或者变红，唯有医护人员们不去担心，因为他们上不了班，医院的领导们比他们更着急。
当时医院附近有人"阳了"，一夜之间，医院上千名工作人员的健康码全都变了色，领导们急的焦头烂额，连夜加班加点的向市里进行红黄码申请。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行政楼领导们居然都在医院加着班吃着泡面。
有天凌晨三点左右，一个病人战战兢兢的向护士站走来，先左顾右盼环顾了一周，确定没人后才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给柚柚看。一个显眼的红码映入眼帘，如果拿着红码的是一位新病人，柚柚肯定会吓一跳并跟他保持一米间距，但是当时这个病人已经在科里住了小半个月了，科里住院的病人都是隔一天采一次核酸，要真是新冠感染的患者，核酸不可能次次都是阴性，所以柚柚一点也不慌张，她惊疑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就起来上了个厕所码就变了，不知道是不是跟我的家庭住址有关，我老婆给我发消息说我们整个村的人码都变红了。”
“可能是，你也别着急，都在医院待了半个月了，我都不担心你感染。这样，你也别声张，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待会我把你的床转到中医治疗室去，你暂时先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待会儿跟朱老师汇报一下，你回去睡去吧。”
“好的好的，那辛苦你了。”
“没事没事。”
医院的那段时间其实明明都已经自顾不暇了，但每隔一段时间还得派医护人员们出去支援。省内一旦有一个城市“沦陷”，大家就会不远万里的前去支援。往往医院一下达通知，大家也总是毫不犹豫的就报了名。
这些首当其冲的名单里，有很多都是柚柚熟悉的人：林宸、秦晴、高燚、叶苡钦、黄雅琴……但里面永远不会出现董柚柚这三个字，柚柚不愿报名也并不是在害怕什么，就是单纯的不愿意报名。她也知道即使自己报名了，也根本不会让自己去，所以也就没必要跟着人家一起玩什么接龙游戏了。
出去外地支援的医护人员们，除了有本事有能力，还得身体好，不然出去以后还得麻烦别人照顾自己。不过在这些精英团队中，有时候也会有几个没那么优秀的人掺着一起出去。
为什么这么说人家不够优秀呢？因为在这些选上人的名单中，柚柚看到了一位跟她一起考“穿脱防护服”和“采鼻咽拭子”的女生名字，这个女生考试的时候连考两次都被监考老师驳回了。
柚柚一开始还不太理解，这最重要的防护考试两次都没及格，万一出去感染了怎么办？女生是跟柚柚一批进的医院，按常理来说，医院不应该选她出去的，年资低又没有经验的。
后面柚柚经人提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女生是护理部主任的侄女儿。主任特地把她派出去锻炼锻炼的，不过柚柚也打心底佩服她，毕竟也不是啥好活儿～
出发前的一周，叶医生来肾内科查房，柚柚在医生办公室晃晃悠悠的，叶医生见着了不疾不徐的问柚柚：
“你怎么没有报名出去支援？”
“我以后反正也是当咸鱼的命，也没什么奉献精神，而且我家就我一个，万一谁“阳了”没个人照顾咋办？这辈子对得起自己和父母就好了，我最大目标就是安稳退休。”
“你这么想也没什么错，高医生也马上就要去外地支援了，你们会不会舍不得呀？”
“那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他一老出去，不是下乡就是外出学习开会什么的。你不是和高医生一起出去吗？怎么，你们科有人舍不得你啊？”
“那倒也没有。”
高医生出去抗疫后，医院发热门诊也缺人手，姜涛也被调去了发热门诊，只是这小子不太扛事，才去一天就趴下了，然后直接安排在家隔离七天。
但是不得不说他小子运气真好，在他阳后的第三天开始，大家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感染，只不过都没他那么好运气，都在带病上班。医院当时的状况就是：发热39℃的救护车司机，带着发热38℃的医护人员，去接37℃的病人。
有天晚上江篱上晚班，一个晚上急诊陆陆续续送来了五个病人，江篱实在支撑不住了，向护士长申请派人过去帮忙。等柚柚赶到科里时，没想到看到了一向要强的江篱居然也红了眼眶。
柚柚刚换上工作服就看到一位七十几岁的老爷子迈着矫健的步子过来了，柚柚上前问道：
“老爷子，您是来住院的吗？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就是"阳了"过来住院的。”
这时，值班的穆医生走了出来：
“你要是没有什么症状建议你回去居家观察，现在医院全都是"阳了"的病人，而且都是发烧或者病情比较重的，你在这儿反而可能没有在家里待着好的快。”
“那我这来都来了，还特地叫的120接我过来的，钱都花了，那我得住几天。”
“您没有症状还叫什么救护车？打个车就过来了，还比救护车便宜。您现在这是占用医疗资源，现在很多人等着救护车救命嘞。”
“那我还管别人吗？急诊说你们科里还有床，你赶快给我安排一下。”
穆医生生气极了，和江篱两个人一晚上就没消停过，还好江篱现在多了柚柚这个帮手，柚柚气急败坏的说：
“只有走廊了，你就住走廊的加床吧。”
“这要不是现在没地方去了，就你们医院这条件，打死我我都不愿意来。”
柚柚心里嘀咕着：
"真能吹，还打死都不来，有本事别过来啊，哪有要饭还嫌饭馊的道理。"
刚让老爷子躺下，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柚柚扯着嘶哑的嗓子拿起了电话：
“喂，你好，肾内科。”
“你们科里还有床位吗？我这边有个腹痛腹泻的病人。”
“大哥，你可别再送病人上来了，可怜可怜我们上班的几个人，都靠吊着的一口仙气在这儿上班。你说这腹痛腹泻跟我们科有什么关系？还有刚才那位自述咳嗽的病人，身体状况比我都好，你听听我这声音像不像唐老鸭咯！”
“我也只剩半条命了，所以你们科还有床没？没有我就只能给产科打电话了。”
“没了没了，你去问产科。”
疫情结束的也是让人措手不及，刚开放时，大家似乎更加恐慌了，每天排队做核酸的人甚至把医院围的水泄不通，疫情开放的那几个月比以往更加难熬，医院每天都有收不完的病人，搞不完的抢救。像肾内科平均每天科里都会走一位病人，每天除了医生护士们忙前忙后的，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们似乎也没消停过。
有时候自己科里的抢救刚结束，别的科又需要急会诊。那时护士站基本不能离人，每隔几分钟就有人打电话过来。
“喂，我急诊内科嘞，刚才你们科里那个白肺的病人走了没？我这有个血氧不太好的病人，刚才已经做了个肺部CT，肺部没有完全白，准备送上来了。”
“喂，你好，我这里是儿科，我们科里有个78岁的老爷爷刚才查的血肌酐八百多，然后小便解不出，想请你们科的医生来看看。”
“喂，我是***，我之前跟林医生约的住院，麻烦你也给我妈妈排个队，有床位请通知我，我就住在这附近，随时可以过来。”
每次护士老师给医生们传达消息后，少不了医生们一顿吐槽：
“急诊的医生可真贼，刚才会个诊就不应该让他知道了我们科在抢救的是个白肺的病人，现在就一直就眼巴巴的盯着我这个床。”
“难得，我上班这么多年就没去过儿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去儿科给七十几岁的老爷子会诊。”
“每次给血透室的病人们留的床位，刚空出来就被急诊那边钻了空子，问都不问一下就给我把病人给送上来了，根本没给机会拒绝。”
当时有个老爷子，每次送他过来透析的都是他女儿，以至于柚柚直到老爷子临终前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当时肖医生已经跟女儿谈好了，老爷子已经88岁了，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了，还不如让老爷子安安稳稳的离开，女儿也表示理解。
然而到了老爷子奄奄一息的那个晚上，他的儿子出现在了病房。儿子表示如果自己父亲到最后一刻，必须抢救，要给自己的爸爸尽最后孝心，绝对不能被人家笑话。他的这份“孝心”真是把肖医生给“笑”到了，在老爷子儿女争执“救与不救”的间隙，肖医生还是给麻醉科的医生打了电话过来插管。
最后老爷子还是离开了，走的时候肋骨还在心肺复苏的过程中断了两根，在等待殡仪馆的人来接老爷子之前，姐姐一直在病房怒斥弟弟的愚孝害得父亲走之前还要遭罪…
隔壁床的老奶奶看到旁边死了人后，吓的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找到秦医生去申请回家休息，白天再过来治疗。像这种要求，肯定是不会有人同意的，秦医生斩钉截铁的说：
“住院期间不能随意回家，不过你也可以出院了，你前两天就只是有点干咳和低热而已，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那住院还是得住，打了两次针我都感觉好多了，我只是晚上回去，白天还是在这待着。”
“不可以，我之前也跟你提过，现在科室里都是危重的病人，昨天晚上的情况随时都会发生。”
“那我北京的亲戚都跟我说的，到时候来晚了，病了还得在家排队等床位，昨天的那个人就死在我旁边，我实在是吓的不行了，你就让我晚上回去待着吧。”
“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科室大门有监控，你一旦出了这个门，我就会给你开出院，所以你自己还是想清楚。”
没有疫情的第一个冬天来了，这场疫情不仅搅乱了柚柚的生活，同时也教会很多人去懂得珍惜。当平静的生活被打破，连见上一面都弥足珍贵时，才会知道，一直被忽视的琐碎的幸福有多么珍贵。
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柚柚也会完全忘记那些沉默的时光；忘记那场自然灾害；忘记被口罩勒疼的耳朵；忘记消毒过后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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