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宋清孰浅显的躁郁和不安,虽知事出有因,陈贺德仍觉惊讶,在他记忆中,宋清孰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
出来看见倒吊在桂树上的阿哑,他忽然觉得有什么豁然开朗,又很快溜走。
“贺德,你愿意去一趟姚度吗?”
“当然愿意。”听见这声,陈贺德急忙转回屋内,他接过信,迟疑道:“那我见了九桢哥,要如何说?”
宋清孰望向窗外婆娑树影。
自阿厌告诉他实情后,他才知苏九祯为何日夜刺绣痴迷于钱财,为何夜夜梦魇。
入狱后,他的自暴自弃,意志消沉,皆有迹可循。
他却急于确认盛京的风向,将他搅入险局。后者仅仅因为一碗不入眼的长寿面,便统统既往不咎。
苏九祯忽然决心离开,是因他早有了断定,只是不甘心,才会请求自己确认。
他探入糜下并未见得苏秋菱,也无法确认她真的已遭不测,因而一直隐瞒不提。
“据实相告。”
阿哑临时做了久食的干粮,替陈贺德收拾包袱。
“谢谢。”陈贺德想起件事情,拜托她说,“过几天小瘦子会来找我去看花灯游,麻烦你告诉他我出远门了。”
阿哑狐疑地歪了歪头,表示拒绝。
“他要是没见到我,得不开心了。”陈贺德摆出求求你的姿势,表情颇为滑稽。
“可以,小事情。”阿哑的俏脸上蔓延开一抹灵动的笑,指着他的枕头。
狡猾的女孩子。
陈贺德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看了数遍的“武功秘籍”递给她。
第二日陈贺德天微亮便赶路了,阿哑难得见他心怀雀跃,不禁愈发好奇那将时会谋面的恩人。
花灯节。
本就富丽的丹城一夜之间如似幻境。
无论寒舍还是显居,各色眷丽的花灯吊缀,大街小巷,斑斓交替,美不暇接。
一个明黄色腰裙的少女手提灯纸,目光紧随另一抹倩影。
“毓七呢?”
纳兰蕴德站在幔纱下,绸光衬的她脸颊利落,却不失女子的矜美。
管家恭敬道:“二小姐,三少爷去雀楼了。”
“寻他回来,今日家宴,不可缺席。”
“这……奴才怕……”管家面露难色。
“请不回,我亲自去。”纳兰蕴德蹙眉,声音冷了几分。
“是。”管家悻悻自骂,三步并两步快快离开了。
“阿虞,吩咐厨子今晚的菜别分两道了,都做成淡口的。”
“是。”阿虞回神,一时心惊胆颤。她竟过分痴望,实在犯忌。
“快去,晚了厨子难免生气。”纳兰蕴德将她慌乱收入眼底,又叫住她,关心道:“何事叫你恍惚不安?”
阿虞抬眼对上那双淡然的眸子,急忙低眉摇头。
“没事,我……我想出去逛逛,今日夜景想必是极美的。”
她立脚等纳兰蕴德行在前,这才提步跟上,只是依旧不敢正视前方。
“等宴席散了,你叫上眷友一起去吧。”纳兰蕴德缓步朝着后厨的方向,转了话题,“你没有家亲,自小进来服侍我,不学识不捻蔻丹,总归是约束可惜的。等我出嫁,便替你寻处好人家。”
“阿虞不想……”
她心下如遭重击,迈步跪到纳兰蕴德身前,两眼猩红,伤心泪挂在眼睑。
“小姐,我从小不喜识字,是我懒惰,您别赶我,以后我一定认真习读,蔻丹捻在指甲上碍事,至于嫁人,我不稀罕那些,只求您留着我,我甘愿服侍您一辈子,求您……”
“真假?”纳兰蕴德俯视着她,背后夜幕笼着她的纤影,只有发髻珠链时而被风撩动。
等到阿虞轻声哭泣,她才继续说,“我自小勉学,不能同兄长一般入仕,女德修身也只是迫于规训。你说不稀罕,倒认为我愿出嫁随夫吗?夫家所有可轮不到外人分羹,俗话说觅得高枝,鸡犬升天,可我本家就是那高枝。”
阿虞双臂颤抖,吃惊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小姐,您是要……”
纳兰蕴德取出绢帕替她擦泪,自嘲地淡笑了下。“父亲要你处处盯着我,难道不是你甘心的吗?你一无所有,他能拿什么胁迫你呢?做我一辈子的婢女,你便甘心了?”
小虞浑身都在止不住颤栗,她僵着头,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知晓了什么,若是实话告诉我,我自然保你留在我身边,可你若是不愿说,跑去父亲那捅破,那我自身难保……”纳兰蕴德蹲下身与她平视,脸色落寞,“注定是金铜的雀啊。”
“当然肯,阿虞一直想告诉你实情。只是此事牵扯到小姐的伤心处,所以才焦急不下。”
“无妨,说吧。”纳兰蕴德将她扶起来,“是父亲有所动作了吗?”
“是,今夜长明河怕是要见血。”阿虞望着她,忐忑道,“宋领事,性命不保。”
纳兰蕴德面无异色,声音平淡。
“钝刀失锋,自然是要弃的,况且他知道太多,这次保了别人,自己便没了退路。”她微笑着替阿虞理了理鬓发,“不必去了,你替我另走一趟,到长明河看看夜景吧。”
正厅长桌摆满佳肴,上菜的仆人恭敬侯在侧方。
纳兰毓七回来时还抓提一只破膛白鸽,他向来藏不住情绪,因此心情喜坏全摆在面上。
落座时,纳兰贵真侧目蔑瞟他一眼,他也就乖乖收敛了。
“女婿,今日怎地不叫另做,这咸口淡味地能吃惯了?”
秦不淮亲自替正座上的纳兰贵真搁菜,恭顺地说,“岳父喜淡,儿子也不能独树一帜,随您喜欢,我理应接纳才是。”
“哟~早些年不见你如此,你这么说倒叫我这个老丈人受宠若惊了。”纳兰贵真觑着秦不淮,“那个宋领事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您尝尝这卤鸽,香而不腻。”秦不淮笑道,“儿子再三思虑,还是您说的对,他一个小杂役上不了台面,哪里能入厅同坐。”
闻言,纳兰毓七偏头看向父亲,又看了眼静默无言的纳兰蕴德,心中暗自揣度。
父亲不是一向撮合两人吗,怎么这话听着是要卸磨杀驴。宋清孰要是小杂役,那这些夹菜的是些什么东西。
自己这无名妾室生的又是什么。
想到此,他愈发烦躁。怨唧唧地戳了一块芋头,也不管筷尖戳中盘底的刺耳声,兀自呑嚼着。
父亲也是个蠢货,他这么说叫自己比那身不在此的宋清孰还要难堪。况且明明可以坐在二姐身旁,却偏要将他安置在隔开的下座。
他看着两人喜笑颜开,厌恶不已。
“父亲,您如此说未免太过凉薄,宋领事先前替您摆平了那要案,否则,您如何能安稳坐在这。”
说话的是纳兰蕴德,她淡笑着,却特有深意地盯着对座的秦不淮。
秦不淮也笑,“两者不相干,蕴德你也该好好收敛心思,眼光放长远些。”
“女儿的心思,父亲现在是不明白了。”
“好了,蕴德,你一向知礼,怎么能因为一个家仆与亲父拌嘴。喜欢谁不好,这天下又不止他一个皮俊,我听说都府那侍郎才华横溢,改日你打扮的郑重些,叫你们会上一面。”
蕴德倒是没有反驳贵真,只谦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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