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城外小山村。
灶君跟着钱业在山上割草。她们家这次分到了三匹小马,在马厩里活蹦乱跳的,食量很大。
“业儿,你知道王妃是什么人吗?”灶君问妹妹。
“你为什么突然问王妃?不是你一直跟着王妃帮她做菜吗?”业儿提着镰刀,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简直泣不成声。
“……好了,好了,好了。你就当没听见。”
“可我没聋啊。呜呜……”业儿悲痛欲绝,“你明明说了啊。”
小姑娘真难缠。灶君哀叹,就不该问这种小姑娘的问题,还是天真,直接跟小姑娘打交道的经验太少了。
但是那把剑让灶君坐卧不安。夜深人静的时候,灶君在业儿细细的呼吸声中,总是感觉到身侧的这把宝剑,仿佛牵动着自己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一颤一颤的,无法安宁。
王妃化蝶之后,化为光亮进入这把宝剑,呈现出一只蝴蝶的模样,就此消失。从益州之后,这把剑就很安静,没有任何肉眼可及的动向,夜晚灶君觉得牵动自己情绪的时候,拔剑观察,也无任何异样。
灶君的感觉虽然轻微却很清晰,且一直持续。
王妃为什么把贴身的宝剑送给自己这个跟这世界不相关的人?
王妃知道些什么?
王妃昏迷前后,应该是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昏迷的时候王妃身上发生了什么?
“阿实,王妃是什么样的人?”灶君找到阿实,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细节方面的东西。
阿实回到太和城之后,跟阿爸阿妈和哥哥阿才一家住在了一起,阿爸阿妈年近六十,但身体仍然硬朗,不少地方都能帮衬儿子。
阿实愣了一下,嘴巴一撇,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灶君面无表情看着阿实,心里却懊恼极了,不长记性这种病既然是病,病去如抽丝,果然没那么治好。
黄马跟灶君大眼瞪小眼。
灶君捏着那把剑,压低声音说道:“我要去找王妃的过去,你既然是匹领航马,能带我去吗?”
黄马眨眨眼睛,甩甩尾巴,对着灶君狠狠喷了个响鼻,唾沫星子喷得灶君满脸。
灶君闭眼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你这样很不礼貌啊。不过,我就当你答应了。”
黄马龇了龇牙。
灶君不再理它,扣住马脖翻身上马,双腿牢牢夹紧马腹。没有马镫的马真是考验骑术,不过灶君本来有底子,再加上最近几个月四处奔波,骑术大有长进,倒也不太在意了。
不过,既然是匹不知道哪里来的马,偏要让它装成古滇国的风情,某些螺神妆造老哥是不是有点强迫症啊?
“走!”灶君在马腹上用力一夹,本来想要潇洒地拍一下马臀,但想想还是算了,这黄马摆明了不是善茬。
识时务者为灶君啊。想来自己在这个场景中,还是挺装孙子的,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吃苦受累配合剧情,也差不多了,现在该是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黄马风驰电掣,又把灶君各种颠簸到呕吐之后,停在了一棵大梅树下。
这是一棵千年古梅。
枝干粗壮遒劲,树根与地面交界的位置有一个黑黝黝的洞。
灶君翻身下马,站在这个树洞旁。粗壮的梅树挡住了他。
梅树前是一个石头平台,上面聚集了近百人。
人群中间围着一个女人,女人把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护在怀里。
人群比较激动。
“望招,你作为部落的大鬼主,有守护部落的责任,早日确认你女儿的神格,部落才能放心。”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嗓门很粗,声音洪亮陈述着。
人们纷纷赞同。
“你女儿已经十二岁了。部落之前还没有十二岁都没有确认神格的大鬼主继承人。”中年男子身后一个年轻女子扬声说道。
人群中的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大红色对襟长袍,一条粗黑的发辫拖在身后,面色如常看着众人,只是紧扣女儿脊背的手背上青筋明显,眼睛也微微眯着。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围攻。
“大梅树有异”,得到这个消息,山民骚动起来,作为部落大鬼主,望招接到部落大诏付之托的邀请,来到大梅树下查看情况,却被这个叫作蒙琼的中年男人带人堵在梅树边。女儿望时萝也被带上梅树台,被逼着立即做鉴神。
蒙琼同时召集了大诏之下的五位长老。
部落的大鬼主都是女人,由于她们能与天地万物沟通的神性,下一任大鬼主都由她们的后代担任。如果大鬼主没有女儿,大鬼主自己也不老,部落就会等一等,看看儿子能不能生出女儿来。
在这种血脉传承选定中有个考量,个别大鬼主的后代并不能胜任职责,所以早期的部落首领设立了鉴神的传统。大鬼主的后代一般在十岁之前通过鉴神的考验。若是不能通过鉴神仪式,部落必须重新选定继承人。
望招生了一个女儿,倒不需要让部落再等十来年,但本来在望时箩十岁之前需要进行的鉴神仪式,却一直没有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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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时箩一身翠绿的衣服伏在阿妈怀里,用力拧着脖颈,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围住自己母女的人。
“望招,现在部落的形势危急,年成不好已经三年。你作为部落的大鬼主,年年都在祭祀,每年祭祀超过十回。为了祭祀,各个山寨家家户户都把牛羊猪都献了出来,粮食都拿出来给你去酿酒,不少人家到山外的亲友那里借粮食借祭品,祭祀不能说不丰盛,大家也足够的诚意,但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倒更加恶化了,大前年冬天下了冰雹,去年下了冻雨,接连三年大旱,今年的收成眼看着更加不行,连喝的水都要到山外面去一桶一桶背回来,山民已经坚持不住了 。”蒙琼徐徐说道。
人群里的三个老婆婆形容憔悴哀哀地哭起来。天神不下雨,山林虽然没有完全枯萎,但地上实在干得厉害,野菜几乎绝迹,最近即使挖地三尺,连虫子都找不到来吃了。
“你是大鬼主,一次又一次的祭祀,天神和山神为什么看不见元罗诏百姓的艰难和期盼?这是为什么?”蒙琼身后的年轻女子说着说着就站到蒙琼面前。
“望招,是你做了什么让天神和山神不高兴的事情吗?”人群外围的一个年轻男子大声质问道。
被蒙琼唤起的悲伤和愤慨,顿时被这个质问点燃,所有的人都对望招怒目而视,之前挨的饿吃的苦受的累,一次次落空的满怀期待,都化作熊熊燃料倾倒在梅树台上。
一定是这个大鬼主让神厌弃才让元罗诏百姓一年又一年地吃苦。
这个叫作望招的女人辜负了元罗诏的老百姓。
“我家为了今年六月六的祭祀,把最后的几个鸡蛋都献了出来,我媳妇刚生了孩子,都没能吃上一口,孩子没有奶吃,没有活下来。”一个汉子瞪着通红的眼睛说道。
“我家人多,吃的也多,没有多余的吃食,我孙子为了找鸟蛋来祭祀,去年掉下山崖,我们全家在山下找了五天,连尸骨都没有找到。”一个老汉抹着眼泪颤声说道,“十二岁的大小子啊,跟你女儿一样大。”
“为了给你酿祭酒,我阿哥上山摘果子,被野狼咬断了胳膊和腿,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口气,抬回家里,疼了七天七夜,喊了七天七夜,最后还是死了,死的时候全身青紫肿胀,完全看不出是个人了。我哥哥活着的时候,是山寨里最英俊的小伙,唱的山歌最好听,已经跟宾落诏的托罗且定了亲。我阿哥死了,我阿妈哭得眼睛看不见了,我阿爸也摔了腰,现在,家里只有我能干活了。我要照顾阿爸阿妈,还要上山找山货,种田种地,我太累了,太累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个年轻姑娘嚎啕大哭。
……
望招美丽明亮的眼里涌上哀伤。
三年了。
为了乞求天神山神怜惜元罗诏,望招已经倾尽全力。
望招不断摸索改进技艺,酿出了最醇的祭酒;为了铸造最精美的祭器,望招割破自己的手腕,浇了一碗又一碗的血;望诏沐浴更衣,经常在诅盟洞里一坐就是十天,不吃不喝,虔心感应大鬼主前辈们的智慧;望招带着女儿一起爬山涉水,日常锤炼身体,练习家传的打斗技艺;望招试过无数种药,为了让自己灵魂出窍得更高更远,能与天地神灵挨得更近一点,让他们能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祈福,望招现在仍然忍受着游走全身的绞痛。
望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更不可能有阿奶的寿命。阿奶作为上一代大鬼主,活到了七十二岁。但女儿望时箩没有一点与神灵相同的迹象。
正是从阿奶那里,望招获得了秘术,可以验证继承人的灵识。从女儿三岁起,望招就试过了,她每在望时箩身上试一回,都更加确定女儿没有灵识和神格。
一个没有神格的大鬼主后代,是要被献祭的。
望招乞求大诏元老付之托,把鉴神仪式一拖再拖。
付之托勉强同意了,用至上的权威压制住了全诏各山寨的质疑,只要望招能够好好做大鬼主,带领全诏上下十四个山寨的人做好祭祀,求得天神山神怜惜。
但望招没有做到。
今天就是最后的清算。
“望招,是你不让女儿鉴神,惹得天神山神生气了。让元罗诏全诏上下山民受苦。这个账你打算怎么算?”一个跟望招年龄相仿的女人,左右手紧紧牵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大声质问。
所有山民的目光如钉子一般锁在望招母女身上。
指责声辱骂声埋怨声越来越响。
“啊……”望招仰头大喊,眼泪从美丽的脸庞滑落。
“若是我一人的过错,请不要怪罪元罗诏的山民,若是山民有罪,责任也由我望招一人承担。”望招仰天长呼。
望招的声音与山林共振,久久不停,显露出大鬼主沟通天地的气度来。
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望招搂着望时箩缓步走到梅树下。围着她的人纷纷后退,自然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三年大旱影响不到千年古梅,虽然长在半山,它的根甚至钻到了山脚下,春天过后,如往年一样抽出了碧绿的新枝,树叶密密匝匝。
碧绿的梅树前立着大红袍的望招,却衬出凄苦来。
望招美丽的脸上泪珠滚滚而下,低头贴着女儿的耳畔,低声说:“阿箩,对不起!”
望招把女儿重重一推,一把推到梅树后。
望时箩跌跌撞撞倒在树下,脑袋磕在树干上,晕了过去。
大风刮过梅树,树上的绿叶被卷落,填塞着梅树台上本来拥挤的空间。
望招张开双臂,红色的衣袖在风中烈烈飞舞,绿叶纷纷,把望招包裹起来,红色完全消失,砰地一声,有红色从绿叶中透出,丝丝火焰从绿叶中冒出头来,火势扩大,爆出一团光焰冲天而起,随后消失。
事出突然。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人群先是惊叫起来,随着光焰消失的方向抬头看着蓝得黏腻的天空,愣怔住了。
“大鬼主去找天神了。”那个孩子饿死的大汉突然喊了一声。
“天神显灵”
“大鬼主护佑”
“山神保佑”
……
元罗诏的山民们跪下,虔诚地磕头磕个不停,乞求元罗诏的大鬼主显灵,跟天神好好说说,让元罗诏痛痛快快下几场雨来。
蒙琼和那个年轻女人没有下跪。
蒙琼皱眉看了半晌,突然大步走到梅树下,面对人群大声说道:“望招罪孽深重,给元罗诏招来灾祸,惹得神灵震怒,降下三年灾殃。现在她上天去了,神灵看到这样罪孽的女人毫无悔意,反倒胆大包天来到面前,必会更加愤怒。你们觉得,愤怒的神灵将来会怎么降罪元罗诏呢?”
山民们听得清楚,蒙琼的话如闪电划破心中,又抬头看了看碧蓝澄澈的天空,阳光依旧刺眼,天边仍然没有一丝云,对望招的敬畏顿时浅了,那些积累了三年的苦痛和怨念又占了上风。
五位元老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自古以来,大鬼主的继承人都要鉴神,如果鉴神不能通过,这个继承人就要献祭给天神。天神收到大鬼主血脉的献祭,望招的罪孽就能洗清,就会原谅元罗诏。”蒙琼一字一句说道。
“抓住那个望时箩!”有人喊了一声。
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争抢着朝梅树后跑去,想要抓住天神震怒的根源,赶紧向天神献祭澄清,洗脱元罗诏的诅咒,刚转过去,随即惊恐地倒退着回来。
三个人挨挨挤挤推推搡搡,有个人绊倒在地,连滚带爬试图逃离大梅树。
“蜘蛛!蜘蛛……”
哄乱的元罗诏山民清楚地听到最前方的那个男人惊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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