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日的试道大会上, 原本天资实力出众,又有着特殊身世经历的颜知意, 是最令人瞩目的存在。但此刻, 万众瞩目的对象俨然已经成了凭空出世的楚云熙。
夺了魁首的青年,不发一语地抱着朝暮琴,跟在崆辰真人的身边, 神情淡然地接受着所有的打量和目光。
颜知意跟着兄长离开的时候, 没忍住回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只可惜,那个人并没有看她。
回去之后林安听说了今日之事, 一向以女儿为主的他, 第一次没有第一时间宽慰女儿。他沉默着, 无法控制心情从期待到失落。这一天来, 林安的心情也很忐忑, 他有多担心女儿的安全, 就有多期待见到朝暮琴。
颜知意蹲在他面前,愧疚地说:“对不起爹爹,我没有将朝暮琴带回来。”她知道, 林安一定期待极了,此刻也失落极了。
林安摇摇头,“无妨, 你平安就好。”他摸了摸女儿的发髻, 看着和爱人越发相似的这张脸, 心底沉寂的思念揪得生疼。
是夜, 颜知意辗转难眠, 一道凉风吹进来的时候, 她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见到的是一张方才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脸。
她知道这不是梦,因为自己还没睡着,但她也只是坐起来后静静地看着他,相顾无言。
白日里相见时,楚云熙是一身雅青色绸杭直裰,风姿冷峻。此刻他换上了月白色的水纹衫,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清冷。
此刻或许他们都要庆幸,双方是身负道法之人,除非中了似于浮生若梦这样的剧毒,不然即便是对普通人有奇效的合欢散,他们也能通过运功压制住。
尽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实至名归,但南怀予受到的钦慕依旧众多。前来百宗大会的各族长老家主掌门,也都起了不同的心思。
但令人们遗憾的是,作为新人场中的魁首和第二名的两个人,却都只参与了新人场的比赛。
“楚云熙,我想和你做一辈子的道侣,你愿意吗?”异世没来记得说出口的追求,这一次她终于有机会说了出来。
偏是凭空出世,有一举打败颜家天之骄女的楚云熙,竟然也只参与了那一场的比赛。
他的确闭关了一年,魂引术吸走了她身上一大半凤颂击中的伤害,他的身体本就因本元青莲被强行夺取而受了极大的损耗,之后几欲形神俱灭。若非师父及时赶来救下了他,说不定他已经坚持不住在海面上的御物飞行,死在了海里。
她几乎是压抑着哭腔说出这句话的。
百宗大会的第十六天,试道会正式结束。作为三十年一届、修真一道最负盛名的活动,和从前届的试道会一样,涌现出了无数英雄豪杰,他们在试道会的不同场次大显身手,给自己,也给自己所在的师门家族带来了无上荣耀。
那张清冷俊逸的脸,此刻竟然染上了一层压抑的欲色,按着她双肩的手青筋乍起,“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拿出点诚意看看吧。”
颜知意听出他语气中的界限,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并没说什么,转而问起了埋藏心里许久的话,“为什么要不告而辞。”
楚云熙问她,什么意思。
可他是崆辰真人的弟子,崆辰真人都不说什么,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这场没有前言后语的相欢,终结于她带着哭腔的一句恳求,一句,不要,够了。
楚云熙在门口停伫了一会,在颜知意将第一杯水喝完后走到她身边,宽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她的周遭,颜知意的眼皮不自觉快速抖动了两下,心里一阵悸动。
她埋首在他颈窝,一字一句地诉说着自己这一年来的思念和愧疚,断断续续,“你明明知道这一年来我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你始终不肯露面,是不是如果没有这次的百宗大会,你便不再出现在我面前。”
颜知意闭上眼,说,我们不追究往事了,以后好好地,好不好。
“我闭关了一年,”良久之后,惜字如金的男人仿佛在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一般,轻声说道。
她找了他那么久,甚至还隐晦地找到了地藏宫,他不可能不知道。
从前在琼台的那段时间,都是颜知意去客房那边找他,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女子的闺房,冷静的外表下,心里其实已经暗起汹涌。
楚云熙淡淡说:“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交易,谈何尊重。”
“是我对不起你在先,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颜知意知道,自己当初取他本元青莲之事,是真的激怒到了他。
她的心彻底落寞了下来,支着手慢慢想翻下`身子,不想这时疾风一样的力道和速度猝然将她紧紧按住。
第二天颜知意醒来时,发现两人还维持着最后结束时候的姿势,她顿时有些尴尬,但随即就是近乎羞赧的雀跃。
所以最终,本就极其优秀的南怀予拿下年轻辈的冠军,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颜知意心里一痛,罢了,她伤他的,欠他的终究已经注定,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不要计较前尘往事。
情到深处的原始欲望,往往是最令人难以克制的。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当年在异世里的那些缱绻过往,还是后来在琼台时的幽会,便是昨晚,只要她并非口是心非地想停止,无论他当时多么不愿,最终都会愿意停下来。
他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借着月色,仅一眼就将眼前这个精致小巧的闺房一览尽收。
颜知意直白地迎视着他的目光:“我很开心,你愿意尊重我的请求,一直如此。”
颜知意尚好说,她与第一名失之交臂,无缘其母亲的遗物朝暮琴,备受打击之下对其他的场次毫无兴趣也是正常。
她的床本就极窄,又有些偏高,因为底下置了柜子,便是两个身材柔小的女子难于并肩而睡。何况是他呢,楚云熙侧着身子,两人紧紧相贴,竟是半点缝隙也没有。
而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们,最终综合下来的魁首,是身为洛都南氏的嫡系南怀予。在新人场,他拿下了第三名的成绩,在后面的一些场次里,即使是礼乐琴画的雅赛,他也都轻轻松松地拿下了他这个年龄段最好的名次。
月光忽隐忽现,压抑的声音也从弥漫着靡靡气息的房中沉沉浮浮。狭小的房间成了桎梏,却也平添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意味。
颜知意的身体和声音都叫了停,只是环在他脖颈的手臂却不自觉紧了两分,然后竟是乏乏睡去。
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竟是已经完全如此之差。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她自作自受罢了。
然而楚云熙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那目光里的探究越来越深,最后竟然成了嘲弄,“怎么,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朝暮琴?”
“你笑什么,”一夜未宿的楚云熙,见她刚醒来表情就变了好几个样,最后竟然露出了微笑,忍不住问。
楚云熙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翻身想离开,却猝不及防被颜知意环腰勾了回来,下一刻她竟是半个身体直接压在了他身上,“楚云熙,你已经两次不告而辞了,你这个混蛋。”
认识以来,她都是沉稳端庄的,何曾像现在一样,跟个孩子一样在泣诉。
颜知意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跟这个不速之客打声招呼,她只是,神情恍惚地到桌前倒了杯水,明明晚饭也没吃什么,怎么这么口渴。
闭关养伤修炼是真的,避开她也是真的。
原来久别重逢后的久旱逢甘露,比第一次的狂风暴雨还要猛烈。
在这万众瞩目中,东道主的颜氏家主,更是当众宣布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怀予年少英才,既得冠军可喜可贺。南颜二族素来交好,吾与南族长数日前便已相联,意结秦晋之好,今日正是黄道良辰,拘尘元君以为如何。”
作为此次南氏率族人赴百宗大会的代表,拘尘元君理所应当被询问,他哈哈一笑,不羁的面容扬起光彩,“颜族长就不要拐弯抹角了。没错诸位,我南氏和颜氏欲在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宣告一桩大喜事。”
秦晋之好,大喜事,这些词眼一出,周遭都沸腾了。洛都南氏本就是百宗世族排名前几的势力,又与王室关系匪浅,那是真正的超级家族。颜家虽然略逊一些,但作为冀州第一的势力,华北一带数一数二的修真世族,也绝对是在整个修真势力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两家除了实力都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人口极多。其实数千年来,两个家族通婚的不在少数。南氏族长的幼子,其妻便是颜天问的侄外甥女。
强强家族的联姻,太正常了。
但像这一次,在百宗大会上提出,得两族族长亲自商议的婚姻,却是极其罕见。
这同时也昭示了一个信息,那就是颜南两家的关系,即将刻意性地更加紧密相连。
那,被指婚的对象,又会是谁呢?
“颜族长的膝下,有一位一女难求的嫡亲孙女,幼时测出三系灵根,年仅八岁便引气入体,二十一岁已至金丹。此番天赋,如昔日之颜烟仙子。初入红尘,便请天神,诸恶派,龙男凤女的故事亦是天下皆知。如此娇女,当是珍之重之。幸我南氏怀予小辈与之有缘,二人未及出世便双方父母就已约定婚事。今愿履行两者婚约,并以两方家族名义为媒,着天下道友见证。”拘尘元君潇潇洒洒地说道。
果然。
很多人都猜中了,惊讶之后便是恭维和祝贺。
南怀予在激动和高兴中,脸都有些涨红了,原来拘尘元君说的惊喜是这个,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他迫不及待地看向不远处的颜知意,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颜知意明显也被突如其来的指婚惊住了,然而震惊过后,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慌乱和愤怒。
“我不愿意!”谁也没想到,主角之一的颜知意会腾然而起。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知意,别胡闹,”闲屹急得拽住她,有什么话慢慢说,这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闹,怎么能有好果子吃。
颜知意却义无反顾地扬高了声音:“我不愿意。”
“颜知意,住嘴。”颜天问第一次被这个孙女激起了怒火。众目睽睽,颜知意的举止简直是在打脸。
“祖父,您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就在这么多人面前,随便地将我指婚给别人。我不嫁,我不会接受这门婚事。”
“你放肆!”颜天问怒斥,“你与南怀予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又有婚约在身,怎么就随便指婚给别人了。”
“可我不想嫁,”颜知意也是被气到了,这么多年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生活在一个婚姻自由的时代,骨子里的反抗开始叫嚣,“这桩婚事从来就没有过问过我的意见,我绝不会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是再胡言乱语一句,就休怪我不客气。”
颜知意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梗着脖子对抗,“好一个父母之命,那我的爹娘在哪里,他们知道吗。”
“够了,”颜天问再也克制不住怒火,若是此刻跟他叫嚣的是颜斌颜承,恐怕早就被凌空一个巴掌打过去了,可偏偏再气,他也要顾忌着女孩子家的颜面,他指着颜知意气得不住发抖,“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
谁能想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
在无数人的议论中,三天后,被关在祠堂罚跪了三天的颜知意,第一次开口说想见族长。
这三天里,劝她的人不知凡己。当然更多的还是来看她笑话的人。
她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但她知道,若是自己再不做些什么,以她如今现状,极有可能被威胁或被强迫着去履行那一场家族联姻。
颜知意被带到了长老堂,一派三司会审的模样。
几天没见,颜天问的气依旧没消,当他看到颜知意的神色时,更是火上浇油,若非乌壁长老宋长老和金陵长老合力拦住,他真的忍不住把这个和她爹一样当众忤逆他的不孝孙女教训一顿。
几位自幼待她不错的长老开口就是语重心长的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些一直以来都看不上她的长老则是添油加醋。
颜知意静静地听了一会,忽然就笑了一声。
“祖父,各位长老。知意只问你们一件事,你们觉得,南家未来的继承人,会娶一个,或者说合适娶一个,已经成过亲,甚至生过孩子的女人吗。”
一言激起千层浪。
好半晌,宋长老才颤唞着声音道:“知意,你在说什么啊。”
颜知意苦笑了一下,慢慢伸出自己的手臂,宋长老紧张地搭了上去,倏然间脸色巨变。
如此反应,众人哪里还不明白事情的真假。
意料之中的审问很快到来,颜知意却只是沉默不语。
但事实已经不容置疑。
颜天问大怒,当即就召来颜承。
颜承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定是颜知意的缘故,他一路都在想该怎么替妹妹说话,不料刚进长老堂就挨了凭空的一个巴掌。
“承哥哥!”不仅颜承被打懵了,就连颜知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掌掴吓到了,连忙跑过去扶起来颜承。
“跪下。”颜天问严厉的声音在头顶炸裂,颜承想也没想就扑通跪了下去,浑身冷汗涔涔。
“你这孽障,在琼台经营多年,竟连自己的妹妹都管不好。我问你,这一年半来颜知意在琼台究竟认识了什么人,有什么经历,全都给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颜知意没料到自己一味的沉默竟然连累到了兄长,但她刚想开口解释,就被封住了口舌。
此刻颜承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祖父和一众长老的注视下,颜承根本就无可躲藏,最终在无尽的逼问中一字一句回忆了这一年半来颜知意在琼台的种种经历。有很多都是他在每月的例信中提到过的,但大都是笼统简单地概述,如今再被提及,有些情节他本想极力掩饰,可其他人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不用严刑逼供,只要诱引,很多话也就“不得不说”了。
如此,颜知意在琼台一年半的经历,或简或细地被盘问了近两个时辰。
但始终没有特别明显的端倪,一名长老终于忍不住了,问道:“那跟她相好的男人是谁,他们生的孩子又在哪里。”
“?”闻言颜承明显愣住了,他在说什么啊?
“装什么愣,你们兄妹俩一直生活在一起,难道她的私事还能瞒得过你不成?”
颜承脸色骤变:“祖父,诸位长老,知意妹妹一直循规蹈矩,从未有过任何于礼不合之举,你们怎能凭空诬陷她的清白。”
“住嘴,她自己亲口承认,宋长老亲自验脉,难道还会有假不成。”
尽管被严厉责骂,但颜承依旧不相信,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地解释知意不是那种人。
颜知意看着兄长为她极力辩解,苦苦哀求的模样,红着眼眶摇了摇头。这时她发现自己能出声了,她闭上眼睛,轻声说道,“祖父,您错怪承哥哥了。我所说的一切,都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
“是,幻境宝卷里的世界?”金陵长老不敢置信地说。其实他也已有怀疑,毕竟这一年多,颜知意在琼台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她身边人知道,族长也不可能不派人监视着。如果她真的有什么私情,那颜天问不可能不知道。
颜知意轻轻垂下了视线,算是默认。
宋长老却不相信,当初颜知意终于从幻境宝卷中出来。他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跟金陵和族长探望了这丫头,也是他亲自看的脉象,他记得十分清楚,这丫头当时的脉绝对没有任何孕过的迹象。
也正因如此,当方才确定颜知意的确有过生育迹象的时候,颜天问都下意识以为,事情是发生在颜知意在琼台期间。
“不,这不可能,为什么一年半前,我没有看出你有生育过的迹象。”
颜知意默默地幻出自己的百宝箱,从中取出了一个药瓶,示意宋长老看了一下。
“这是,逆脉丹?”不错,正是当初颜知意为了掩饰自己有孕的事,宁清舞苦心为她炼制出来的,可以改变脉象掩饰身形的丹药。就连天神都看不出来。
颜知意吞下去了一颗,她的身体很明显在发生变化,宋长老搭上她的手脉,惊道,“你这丫头,竟然一直以来都在服用逆脉丹。”
逆脉丹乃是天地十大至珍灵丹之一,便是三十三重天的上神都极难炼制,她是如何获得的?还不止一颗!
看着任由长老们如何询问,也不肯再说一个字的孙女,颜天问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怒极而悲的伤感。颜知意困在幻境宝卷的那十二年的经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迷。作为祖父,作为一族之长,他选择了尊重颜知意的选择,并责令全族上下,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逼问颜知意那十二年的经历。
如何能不好奇呢,可每每看着孙女被追问旧事时黯然的目光,他便格外怜惜。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过去的那十二年,他这个孙女已经成婚生子。
“颜知意,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没事了。族长,诸位长老,你们还记得颜知意当初是被困在幻境宝卷的哪个地方了吗,是鬼蜮!”一名长老狠声发难,“依我看,她那十几年定然是一直生活在鬼蜮中。所谓成婚对象,也必是鬼蜮中人。”
这话一出,颜承的脸色都有些变了,“许长老,您莫要胡乱猜测。谁不知,谁不知鬼蜮里何等艰险,更是几无活人。知意她怎么可能跟在鬼蜮中成婚生子,简直一派胡言。”
“颜承,你敢以下犯上,真是目无法纪。”被颜承这么一怼,许长老的脸色顿时挂不住了。但他此刻的重点并不在此,添油加火道:“族长,天界早有明文,禁天地任何生灵与鬼蜮生灵相合。虽是幻境中的鬼蜮,但本质并无不同,若传出去,我颜氏一族必成笑柄,天界也极有可能降罪。颜知意此举,无疑是置家族名誉与安危于不顾,您必须要重视啊。”
“许长老,承少爷说得并无不妥,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何必拿来危言耸听。”金陵长老驳道。
许长老冷哼一声,“可我的猜测合情合理。这丫头什么都不肯说,定是难以启齿。若是我说得不对,她为何不反驳。”
“知意,你倒是说句话啊,”颜承着急道。
颜知意摇摇头,叹了口气依旧没说什么。
许长老更是胜券在握,冷笑道:“你们也都看到了,她这样子跟承认有什么区别。族长,各位,我想我们该商议出一个解决措施了。依我看,既然她跟鬼蜮有那么深的联系,不若直接将她发配进鬼蜮好了。”
“知意!”颜承急得喊她。
颜知意终于看向了他,却是缓缓垂下眼睑,“承哥哥,谢谢你这么维护我,可是……”
她转向族长之位,俯身叩了一首,“知意自知有错,但听族长处置。”
好半晌,颜天问才平复了心情,他看着这个自幼喜爱的孙女,缓缓命令道,“来人,把这个孽女关进地牢,听候发落。”
颜氏一族的地牢不比普通的监牢,犯人在进去前都会被封住灵脉,暂时性失去所有法力,变得和普通人一样脆弱不堪。
颜知意被推搡着进了一间尚算整洁的囚室,耳边尖叫求饶声不绝于耳,鼻子周遭浓郁的血腥味萦绕不断。如此阴森恐怖的人间地狱,颜知意却不是第一次踏足了。她有刚出生时候的记忆,清楚地记得就是在她出生的第二天里,她被人抱着进了这间囚室,然后那位高高在上的颜氏族长,用她一个婴儿的命,换来了林安的低头屈服。
好在她进去后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虽然生活环境差了许多,囚室里只有一张铺了稻草的木质床板,上面还有斑斑血迹,她环顾了一眼,实在坐不下去,便在一处尚算干净的空地上盘腿歇坐。
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父亲林安,不过颜承心思缜密,一定会帮她安抚好父亲那边,如此她也就不是太过操心。
至于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颜知意心里着实没底。
刚过一餐的功夫,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了。看到来人,颜知意微微有些意外。
来者正是南怀予,他应是急急而来,模样看起来颇为仓促,眼里也尽是愧疚和心疼。
“对不起知意,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却还是自私自利地看着拘尘元君提了亲,才连累你至此,对不起。”他自责,懊恼。
颜知意叹了口气,她能说什么呢,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况且她与南怀予的确本就有婚约在身,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南怀予又说,此事既是因他而起,那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颜知意却道:“无妨,你们不需要再做什么,族长他们自有决断。”
修真之人虽不比普通人极重三纲五常,贞节伦理,却也不至于开放到对男女之事完全放开的地步。不管颜知意如何优秀,但她私相授受一事已是事实。南怀予又是南氏一族最杰出的年轻人,将来极有可能袭位掌族。再不济,也不至于联姻一个有过私情的女人。
况且就算南怀予自己不在乎,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其他人也会指指点点。联姻是为了结两族之好,又不是为了结仇。
所以这桩婚事,解除是迟早的事。
南怀予见她始终态度疏离,滚热的心房如坠冰窟。
“知意,你当真,如此厌恶我吗?”这个问题,他不知问过几遍类似的了,可能还是不死心,总想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颜知意哪里有安抚他的心思,她和以前一样,依旧是有理有据地敷衍着。
南怀予暗了眸子,忽然道:“是因为楚云熙吗?”
颜知意愣了一下。
南怀予苦笑一声:“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们说话对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他。你从来没有,露出过那般柔情的姿态。”
那是他渴求多年而不得的情意。
“他是崆辰真人的弟子,和我们同龄,却已经拥有了元婴大能的实力,我自知比不上他。所以才卑劣地,想用联姻的方式和你在一起。只是我没想到……”
南怀予料想过很多种情况,哪怕是颜知意选择和楚云熙私奔这种事他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颜知意会当众拒婚,以至于如今落得个被关押的下场。
颜知意说:“南公子,你值得更好的。”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是那么冷静而又漠然地说着划清界限的话。
南怀予终于感到了绝望,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无论他怎么努力,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在她心里占据一寸地位。
尽管后来离开的时候南怀予十分失魂落魄,但他也再三承诺,一定会想办法让颜知意离开这里。
颜知意在囚室里又经历了几天的幽闭生活,这天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尚算平静的现状。
是颜观观。两人结怨已久,这次颜知意遭了难,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她了。颜观观疏通了关系,见地牢中明显憔悴了的颜知意,开心极了。她已经知道颜知意在幻境宝卷中私相授受的事情,已经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了。没想到都过了好几天,族中竟然还没有商讨出对她的宣判,她等不及了,已经迫不及待要“公报私仇”。
面对颜观观的挑衅,颜知意依旧像看个跳梁小丑一样,把她气得暴跳如雷。只是颜知意似乎忘了,被封住灵脉的她,此时是有多么脆弱。
颜观观自是不敢在她身上动什么有痕迹的刑罚。可牢中的手段多的是,颜知意被绑在了椅子上,白布刚蒙上了脸,一盆水便泼了上来,窒息感迎面而来。如此反复数次,颜知意也在这极致的酷刑中挣扎了无数次。这就是传说中十大酷刑之一的水刑吗,颜知意这次算是切身体会到了。颜观观折腾了她许久,可也听不到一句求饶,越发气恼。最后是看颜知意实在承受不住了,才愤愤不平地离开。
颜知意伏在地上咳了很久,身体也在不住发抖。不知何时面前多出了一个人,他的手触碰到自己的手腕,涓涓流水般的暖意便席卷而来。
看她缓和了些许,他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颜知意却没忍住,一下子抱住他,眼泪漱漱而下。
“楚云熙,我拒婚的原因,一半是为了你。你不能辜负我,不能。”颜知意的性格其实是比较含蓄内敛的,此时不等楚云熙说什么,她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当真出人意料。
楚云熙的神色怔了怔。这是颜知意第二次,在他面前表达出如此直白的“情意”。
第一次,是在迤逦的床笫之间,但世人都说床笫之言最不可信。他,并不觉得颜知意那时的话完全出自真心。
但现在,在她落魄的时候,他依然在她看中看到了那极深的感情。
可这份情意,真的是对他的吗?
他不信。
“颜知意,我想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只是阴阳术下各取所需的关系。”他冷漠地说,并慢慢推开她。
颜知意心里一阵悸凉:“所以,你来见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是知道的,楚云熙最近正在修炼一门功法。阴阳双修术的作用下,每每云雨之后,他的修为都会精进更多,而今离最后一段只有咫尺。
不曾想他的这句话会让她有如此想法,楚云熙视线一瞥,见到她近乎悲戚的神色。心里豁然一刺。可是一想起某些事情,他的心和嘴都又硬了下来。“我还不至于,在一个这般简破的地方,对一个憔悴难堪的女人饥不择食。”
颜知意这才注意到自己此刻衣衫不净,神容憔悴的模样。别说旁人了,她自己都生出后知后觉的嫌弃。
楚云熙别开视线,没有看她惶惶的样子,淡淡道,“三日后我师父会在百宗大会的谢幕场上宣布一件重要的事。你也会被放出去参加,到时候如何抉择,你自己决定。”
“好,”颜知意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说了一个字。
果然,两天后的晚上,颜知意被放了出去。来接她的是婶婶闲屹,她一见到颜知意,就心疼地红了眼眶。
前几天被关起来的不仅仅是颜知意,颜承也被罚面壁思过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来。颜纵宸夫妻和颜斌,被严令禁止不准他们进地牢探望。
这几天颜纵宸夫妻对儿子侄女又心疼又担忧,却又什么也做不了,看起来都老了好几岁。
颜知意很愧疚,闲屹却说:“傻丫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被困在幻境宝卷中那么多年,一定吃了不少苦,不管有什么经历,也都是人之常情。”
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从一年半前,在波阳第一次与颜知意重逢起,闲屹就意识到这孩子在失踪的那些年,一定经历了许多感情上的磨砺。只是她没想到,颜知意会在感情路上走到了那么远的一步。竟是连婚都成了,孩子都有过。
可是,当她回来时,却是孑然一身。那她的爱人,和孩子,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再相见……
当天晚上,颜知意和亲如母亲的婶婶睡在了一张床上,像是小时候一样,说着自己的心事和悄悄话。
她断断续续地说,婶婶,我困在幻境宝卷中后,遇到了一个人,他很可怕,我知道他会给我带来不幸,所以我很讨厌他,有时候也很怕他。后来阴差阳错,我们一起进入了三千世界中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的新朋友,也一起经历了很多印象深刻的事情。我却依旧讨厌他。可后来,他骗了我,用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了我,我爱上了他,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后来,后来我们有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可他为了救我,为了让我能回家,消散在了天地中。
婶婶,你说人怎么会这样呢,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闲屹的心揪了起来,这个孩子竟然过得这么苦。问她,知意,那你的孩子呢。
他回到属于他的世界去了。
颜知意并没有多少遗憾地说道,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小生命在自己身体里成长的感觉,也忘不了他出生之时的模样。可谁让那是她欠了南孤枕的,将那个孩子送给宁清舞,是她唯一能为南孤枕做的事了。
聊完了这些,谈到明天百宗大会的谢幕场。闲屹有些感慨地说,颜知意能被从地牢里放出来,多亏了崆辰真人。
原是崆辰真人,亲自找到颜天问,指名道会希望明天的谢幕场,颜知意也在。
崆辰真人的面子谁能不给,何况颜天问本就在消气后想着怎样把颜知意放出来,如此皆大欢喜。
翌日百宗大会的谢幕场上,颜知意再次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她刻意收拾了仪容,丝毫看不出这几日在地牢的折磨,依旧是那幅精致从容的模样。
人们只知她是因拒婚触怒了族长等人,才受到的降罪处罚。却不知她在长老堂中说的那些话。这毕竟涉及到家族脸面,当日在长老堂处罚过颜知意后,颜天问第一时间让所有知情者立下毒誓,发誓暂不将此事外传。所以就连南氏一族,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谢幕场上,崆辰真人再次现身,在无数双钦佩敬仰的目光中,他一派仙风道骨,高华之姿丝毫不亚于九天之神。
崆辰真人自伐殷之战中杀出来,当年宗师满门都葬身在了灭神大阵下,他对妖族苍乾恨之入骨。三个月前,崆辰真人再一次进入妖兽林中刺杀苍乾,却阴差阳错得知了苍乾的一个阴谋。
“妖兽苍乾,意图复活已被青莲神君同归于尽的业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崆辰真人简而言之:“业力是永远不会彻底被消灭的,只要找到其本元,便极有可能复活成功。此事吾已同大祭司上达天听,天界名吾等先行找到青莲神君的神珠碎片。”
青莲神君的神珠碎片?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青莲神君与那业力同归于尽时,其神珠也一同毁灭了吗。
崆辰真人看了一眼颜天问,后者点点头,立时一幅画卷腾空而立。
这是,幻境宝卷?
“青莲神君的神珠碎片,就在幻境宝卷中。”
闻言颜知意猛然抬头,身形也晃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向楚云熙。原来他口中所说的重要之事,是和业力有关吗。那他知不知道,他自己其实就是……
显然此时此刻的楚云熙,是全然不知的,否则又怎会,当颜天问说,幻境宝卷由于十二年前的损伤,即使经过修复,也受到了影响,只能对骨龄在二十五岁以下之人开放时。楚云熙首当其冲愿意参与。
这也就意味着,能进入幻境宝卷的,只有前些日子有资格参与新人场的那些人。
“崆辰真人弟子楚云熙,愿入幻境宝卷一探究竟。”
颜知意终于明白,为什么崆辰真人会力主让她也参与了。
只是谁不知道,当年颜知意不过是参加了一个普通的考核,就被困在幻境宝卷中整整十二年,定是有了心理阴影。好容易回来,她还会愿意参与吗?
但当楚云熙首先参与后,颜知意也在众目睽睽中上前一步,“冀州颜知意,愿同入宝卷。”
“洛都南怀予,但尽一份心力。”随后南怀予也加入其中,最后总共有九个人报名参与。除了楚云熙、颜知意和南怀予三人。还有宗门中昆仑宫的掌门弟子韩无双,百花楼二楼主段雅,世家中西凉北堂氏北堂贤,庐州包氏包行,来自洛都王室的三皇子姬光义。以及,两个月前刚跟姬光义定下婚约的颜观观。
如此一来,冀州颜氏,等于遣出了两位志愿者,完美谢幕了东道主的身份。
只是不管是颜观观本身与颜知意的矛盾,还是两人上一代发生的恩怨,都携带着一股风雨眷顾的氛围。
但相比起来,颜知意身边关心她的人,更在意的是她竟然又要再入幻境宝卷中。她曾困在那里十二年,谁能保证再一次进入,会不会像她幼时那次一样,再次被困在里面呢?
林安的反应最为激烈,他甚至准备一死了之。因为他十分清楚,他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了,修为功力甚至比所有人都以为地厉害得多,纵使依旧无法对抗这个所谓的家族,但也足够有能力,可以一走了之,摆脱所有的束缚。
只要他死,只要没有他这个拖累。
颜知意在千钧一发时救下了自寻短见的父亲,她心里也是一阵后怕,跪在父亲的面前低声痛哭。她一边说,她在这个世界最大的牵挂就是爹爹您,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女儿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一边说,她此处远赴幻境宝卷,并非是受族中声音胁迫,而是她有重要的人要跟随,有重要的事需要亲自去探究。
父女两个人说了好久的话。最后林安总算答应,以后绝对不再做傻事。他要好好地活着,绝不能辜负女儿的感情。
许是身为人父的心有灵犀,林安低声问女儿,她所牵心之人,可是那个凭空出世的楚云熙。
颜知意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林安叹了口气:“是爹对不起你,当初若非冲动之下与阿绝定下婚约,又怎会让你陷入如今的漩涡。”
当年的那桩娃娃亲,的确是两个亲如挚友的好兄弟在醉酒之后冲动下定的,只是这些年,林安却并不如何后悔,甚至有些隐约的希冀。
他是知道南镇绝君碧夫妇为人的,知道他们一定会履行婚约,且对颜知意视如己出。而南怀予幼时在颜家求学的那几年,林安也见过他几次,从性情品貌上而言,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十分满意。
最关键的是,凭南氏一族的实力,将来颜知意嫁过去后,便再不用担心因他之故,女儿的这一生会埋没在颜家的忌惮之中。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两个孩子两情相悦的基础上。怀予那孩子对知意有情,可他的女儿,却原来早已心有所属。是以隐约听说了颜知意当众拒婚之事,由此遭来家族无情的惩处,林安便十分自责愧疚。
颜知意安慰好了父亲,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出所料楚云熙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楚云熙开口就问:“听说你曾身陷幻境宝卷多年,这次还要一起去,你不怕吗?”
“怕,”颜知意关上门的时候给了他回复,楚云熙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利落,挑了挑眉,“那为何还要去?”
不过是寻与鬼蜮相关的线索,就算她不去,颜家及修真界还能拿她怎么样吗。
颜知意坐到铜镜前,拿掉发髻上的点缀饰品,冲铜镜中的影子道:“你可知颜观观为何也要报名同去。”
这般答非所问,楚云熙颇为不快,也并未说话。旁人与他何干。
卸了唇上的朱砂膏,颜知意看着镜中清素的自己,说道:“她是为了姬光义。姬光义是襄王与大祭司之子,也是王室一脉难得的修真之才。世族门派中,想要与姬光义结亲的不计其数。颜观观能有这门婚事,也是她的母亲,姬光义堂姑母费劲千辛万苦周旋得来。据我所知,颜观观本人,对这门婚事,和姬光义此人,都极为满意。”
“所以,这些与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听这些八卦轶事。”楚云熙冷淡,甚至有些不耐地说。颜观观也好姬光义也罢,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刚知道的名字罢了。
“因为在乎,所以即使颜观观不喜冒险,她也要为了追随心仪的人义无反顾。”
颜知意看着铜镜中那道神情慢慢从不耐转至复杂的影子,有些话性情使然,她说不出口,只能转弯抹角用他人他事来宣告内心。
他,应是听懂了。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颜知意也没听他有什么反应,心里兀自有些失落,脸上的淡然也有些维持不住了。自古战场遗迹重逢以来,每每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总会轻易失控。
这么久的耳鬓厮磨,尽管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层无言的笼纱,但当颜知意的肩膀有所耸动时,楚云熙的神情就本能地僵了一下。
就算是再不通变故的人,面对同一种事情,也会慢慢磨砺出应对之法,何况楚云熙只是有隔阂而不愿交心,并非不懂她的那些情绪。
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再到习以为常,楚云熙已经习惯了,在她情绪即将失控的前一刻,用一种最原始最简单的方法阻止接下来的失控。
那也是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所能做的最直白的事情。
从开始泛红的眼眶朝下,到冰凉的鼻尖,温软的唇齿,她半个身子抵在铜镜前,极致的酥软让她很快忘却了方才的落寞,只想沉浸在现在,和接下来的欢愉中。
世人常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之间也好,情人之间也罢,没有什么是不能在床第之间解决的。
可这样的解决,真的就能一劳永逸了吗?
有些误会和矛盾,在没有语言上的沟通,和心灵上的交付下,只会越积越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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