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的时候,方梨刚被上一家领养人弃养,女主人在屋内叫嚣着,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你们这什么破福利院,教导出这种恶心人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勾引人!真他妈不要脸!怪不得没爹没妈!我们白白往你们院里投了那么多钱!”
女人尖锐的声音刺入方梨的耳蜗,她面无表情的抬头看向矮窗里不断哈腰道歉的院长,对面女人见状无限上涨的恶霸气势,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养父赤身裸体,腿间狰狞丑陋,脸上带着骇人的笑,一张嘴满口里发出恶臭,“我们小方梨,跟爸爸一起洗澡好不好?”
养母在浴室嘶喊的嘴脸逐渐和屋内女人的渐渐重合,她又大骂了几句,不过方梨听不到了。
有一双带着沁人香气的手,严实捂住了方梨的耳朵,替她挡住污言秽语。
那一年方梨七岁。
方梨扭头抬眼看站在身后的女人,初秋,她穿一身到脚踝的深色金花长裙,腰肢纤细,搭配纯黑收腰同长度大衣,黑色尖头高跟鞋,长发微卷散在脑后,五官偏温柔的美,弯下腰笑着看邋里邋遢的小方梨,“你好啊小朋友,要不要跟阿姨去玩滑梯?”
纤纤玉手。
方梨第一次看到那么白净温柔的手,耳朵上还残留她的温度,此刻就在眼前,掌纹很淡;女人脸上精致的妆容遮挡不住她原本就惊人的底色,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那么大,像一颗明亮的珠宝。
小女孩伸出小小软软的手,轻轻放在上面。
她温柔一笑,反手轻轻一握,直起腰,声音动听,“我们走。”
方梨回头去看窗户里的人,人影模糊,养母的身影和声音都渐渐飘远。
女人踩着细高跟不知疲倦的陪着方梨一遍遍爬上爬下,裙摆扫过不太干净的地面,肉眼可见的沾了灰尘。
有人过来,一男一女,那个女人左手搭右手放在小肚子前,微微弯腰颔首,声调严肃沉闷,“夫人。”
陪方梨玩闹的女人止了唇角的嬉笑,带一点儿少女的调皮,声音都跟着欢快,隐约透着没玩够的劲头,“是要走了么?”
对面那人走过来,单膝跪下,自觉替她整理裙摆上的杂物。
方梨仰头怔怔的看着身旁的女人,心想,她一定是公主。
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回她,“夫人,先生已经在车里等您。”
女人重新收拾好妆容仪表,面上有些不舍,伸手摸摸小方梨的头顶,“下次见啦小朋友!”
方梨不自觉的跟着女人的脚步往外走,视线里出现好多人,福利院的大人小孩,成排的身穿黑色西装的健硕男人,他们簇拥着女人,将她护送到车内。
小女孩踮起脚尖,透过车辆的后玻璃,瞧见女人轻巧的上了车,自然的歪头倒在旁边男人的肩头,男人笑着伸手搂过女人,在她额角印上吻。
方梨甚至能想象到女人娇羞的模样和甜腻的声音。
他是公主的王子么。
*
一别经年。
再次见面的时候,方梨已经十三岁,她刚经历一场车祸,养父母当场身亡,遗产被瓜分干净,右腿膝盖上留下旧伤,被当地一家小型福利院救助。
这家福利院很小,独栋二层小楼房,一共住了十二个人,十个孤儿,两个大人。靠海,墙壁常年渗水,院子也不大,甚至没有一样像样的游乐设施,更不会有滑梯。
少女脱胎换骨,历经劫难,当年瘦弱浑身脏兮兮的方梨已经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尽管年岁小,却不难看出她惊人的底子。
因为这个原因,院子谢绝任何领养家庭对方梨的试探,就这样她留在临歧海边的小福利院,一待就是五年,直到后来去了兰诺读高中。
那是个春天的一个早晨,初春,天气还是很凉,因着优越的地理位置,福利院总是能最先看到日出,独享这份美丽。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方梨像往常一样帮院长准备好早餐的食材,拿着椅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腮盯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看。
期间院长妈妈推开厨房的窗户喊她,“别老盯着太阳看,当心眼睛!”
方梨没回应。她不太听话。
橘红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海天一线,天地都被染成色,以那个圆圈为分界线,呈放射性扩撒,远处的云朵和海水都变成浅黄色,方梨眯起眼睛欣赏。
她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方梨抬手揉了下眼睛,以为自己真的太阳看多了,眼睛出了问题。
明明是六年,却像隔了十六年。
方梨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慢慢起身,浑身僵硬,隔着那道铁大门,和女人遥遥相望。
她褪去一身高贵和精致,长卷发变成利落的短发,没化妆,唇色惨白,眼睛里没了光亮,死灰一片,眼尾有细纹,脸上的肉松垮;人瘦得撑不起身上的衣服,显老,好在脚上还是高跟鞋,是个粗跟。
这不是方梨想象中的重逢。
她们会再见,她应该像当年一样,妆容衣服精美,笑起来眼睛透着光亮,被人服侍着,任谁也挪不开眼。
她会伸手摸摸方梨的脑袋,夸赞一句,“我们小朋友已经长这么大啦!”
而不是眼前这样苍老,没精气神,也没魂。
可方梨不知道的是,有那么一瞬间,女人灰暗的眼底忽地明亮起来,转瞬她又藏匿好情绪,恹恹的一个人。
方梨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久到院长小跑出来,边用围裙擦拭手上的水边和女人熟络的招呼。
她们之间甚至谁也没有开口打过招呼,方梨放空的想,应该是不记得自己了吧,听说她是个慈善家,给临歧大大小小的福利院都捐赠过,她见过那么多孩子,没理由记得六年前那个流着鼻涕不说话的笨女孩。
她那么有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院长妈妈头也没抬,整理最新一批捐赠的物资,语气感慨,“前两年刚失去孩子和丈夫,这辈子啊估计都走不出来了,害,命运弄人啊!”
方梨愣住,她对父母没有什么感觉,她没见过父母,养父母有很多,甚至有的记不清长相,她尝试着去理解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最喜欢的那只小狗死掉了吧。
女人来得频繁了些,方梨能感觉得到她投在自己身上逐渐灼热的目光。
直到有一天,女人将一套漂亮的裙子送给方梨,她的手不再纤细娇嫩,手背粗糙,指骨变粗,她不用再为了能和小朋友平视而蹲下来,她用粗糙的手握住方梨的小手,嘴角带笑,语气认真,“方梨,你想不想要一个妈妈?”
十三岁的方梨缓慢点了头,她内心有些雀跃,面上假装波澜不惊。
女人喜极而泣,猛地把她拥在怀里。
可就在她拥过来的瞬间,方梨感到窒息,不是身体上的窒息,而是面前这个人带来的感觉,她的笑容不比六年前真诚,眼神变得犀利,她变了。
她是她,但好像又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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