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望竹楼。
桑落趴在一张金丝楠木的围床上,黑发散落在床沿,垂向地面。她的身上盖着一张白狐裘皮,小腿露在外面。
朦胧间,桑落似乎听到轻脆的‘噼啪’声,是火炉。
她睁开眼,看到对面的沈翎,穿着翠绿色的交领常服,斜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他的头发半披着,发髻上簪着一支乌木簪,发丝垂在胸前。他眉头微蹙,神情严肃。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黛色的剪影。
“醒了?”沈翎头也没抬的说。
“嗯”桑落轻声回应。
“作为风雨楼的杀手,你的武功不弱,为什么不反抗?”
“......”
“我猜猜......你是张管事带进府的,与闻岚还有牛二娃又走得很近,怕牵连他们?又怕被我舅母发现你会武功,若被鲜于氏盯上,很快就会查出你来自风雨楼,到时碧桐和剑南,你一个也保不住......是这样吗?夏司玉小姐。”
沈翎合上书,慢慢踱步到桑落面前。
“你怎么知道,剑南和碧桐......”桑落有些惊讶,为什么沈翎竟然对她们了解的如此清楚,她以为只是自己的身份被知道了而已,原来却是在他面前已经毫无秘密可言。
桑落忍着背部的疼痛,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又是光着身子盖着狐裘。她赤红着脸,将狐裘紧紧拉在胸前。
沈翎并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自顾的说着“你这般心慈手软,顾忌他人,如何才能报你满门血仇啊?”
“还有一个原因。”桑落有些怯怯的说。
“是什么?”
“她是鲜于夫人。”
沈翎听到这个答案,先是愣了一下,转而心下雀跃,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这个,是给你的。”
一个雕花木质托盘上,放着一件缥色寝衣,交领上绣着一枚羽毛。
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羽毛,桑落想起一年前,雪地被救。
“这......”桑落试探的说着“会弄脏。”
“没关系。”
“沾上血渍,洗不掉。之前那件就是这样。”
“所以......你扔了?”
“所以......真的是你?”
沈翎笑而不语,他什么都没有回答桑落,却又什么都清楚的表达。
那个浅浅的酒窝中,盛满的是肯定的回答。
桑落想起当时在军中营地,她也是这般赤着身子坐在床上,一想到自己当初说的那些暧昧轻佻的话,她便羞得低下了头。
沈翎看着桑落那张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却绯红一片。像是初春时节雨后漫山盛开的桃花一般,在薄雾间若隐若现。
沈翎原本想逗她‘我救了你,你就用杀我来报答吗?’
转念一想,实在不妥。便岔开话题。
“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吗?”沈翎拿出那个檀木盒子来,放在手上,置于桑落面前。
桑落咬着下唇,不置一言。
“这道血符的背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我总可以问问吧?”
“我忘记是什么了。”桑落眼眉低垂,语气却有掩饰后的娇嗔。
“那......这个呢?”沈翎打开木盒的夹层,里面被棉花塞得满满的,拿出一些棉花便露出半枚玉簪。
桑落的心跳得很快,她没有想到沈翎竟然会发现木盒的夹层,还好没有被鲜于夫人发现,否则她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为什么收着这半枚玉簪?”沈翎直视着桑落的眼睛,面对那种急于知道真相的压迫感。桑落,落荒而逃。
“我忘了”桑落淡淡的说道。
“忘了?”沈翎轻笑道“那......没收。”
桑落抬眼看向沈翎,不明所以。
“我不能让人知道,是你伤了我。”他的语气有些淡淡的哀愁,像是晨间山谷的薄雾缭绕在桑落的心头。
听见沈翎如是说,桑落的心突然像是房里的炭火般,炽热滚烫。
他将寝衣披在她的身上,轻声说“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青悠会照顾你的。”
“可是......”
“外面,一切有我。不过这次你确实要好好感谢清渠,要不是她打晕舅母,你可能都撑不到我回来了。而且,是她让侍女到大理寺通知我的。”
“那......鲜于夫人她,会不会......”
“放心,舅母很好哄的。”沈翎给了桑落一个安心的微笑。
“可是”
“没有可是,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离开前沈翎忍不住抚上了桑落的脸。触碰的瞬间,一旁的炭火‘嘭’的一声,火花四溅。
“桑落,快躺下,白先生说了,你这伤要静养。”青悠温柔的说。
“青悠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望竹楼。”
大理寺。
沈翎在公文上看到一行‘桑榆为本,百姓福祉’,思绪便飘飞至,见上德真人那日。
他将木盒中的符纸拿给真人过目,真人告知他虽为平安符却以血为墨,执念必深。求符之人,愿以己身护他身,实为情谊深重。
嘴角牵扯,酒窝浅露。
“殿下,赵寺丞说是有事禀告。”楚漓说。
“赵寺丞?”沈翎不太记得这个人。
“刑部左侍郎赵慕的独子,赵天希。进士出身,两年前入大理寺,任寺丞一职。”
“赵天希?”沈翎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就是之前在国安寺,祈愿树下抱着桑落的那个赵天希。”楚漓说道。
“抱着?”沈翎嗤笑一声,说“让他进来。”
“下官赵天希,见过靖安王殿下。”
“赵寺丞客气了,本王如今身为大理寺卿,称本王为寺卿即可。”
“是。”
“赵寺丞,何时禀告啊?”
“禀寺卿,吏部所拟由地方官员陟任少卿一职,待选者共计三人,此乃三人卷宗,请寺卿批示以作参考之用。”赵天希双手将放置三份卷宗的托盘,高举过顶,恭敬呈上。
“有劳赵寺丞。”
沈翎见他放下卷宗后站在堂前不动,似乎还有事相告,便说“赵寺丞,还有何事?”
赵天希看了看左右,说“还请寺卿屏退左右。”
沈翎看了看赵天希,心中思忖‘本王倒要看看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好啊!楚漓......你们都下去。”
此时,廨房之中只有他二人。
“赵寺丞,现在可以说了吗?”
“寺卿,请问......”赵天希吞吞吐吐,仿佛难以启齿。
“想问什么就问......不必支支吾吾。”
“是......”赵天希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似的,说“桑落......她还好吗?”
“桑落?”沈翎停下手中之笔,抬眼看向赵天希。
“听说她......挨了打,不知她现在如何?”赵天希言谈间满是担心。
沈翎将手中公文一丢,说“哦~想起来了,前两日府中是有惩罚一名婢女,怎么?赵寺丞认识?”
“她......还好吗?都是下官不好,一时激动逾了矩。实在不干她的事......”赵天希满是自责。
沈翎见赵天希满脸担忧的样子,心下不悦的说“不过是本王府上的侍女而已,她现下如何......本王怎会知道?倒是赵大人,所逾之矩为何?本王实在好奇。”
“殿下,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赵天希没有回答沈翎,反而提起要求来了。
“什么?”沈翎警惕的说。
“请殿下准许桑落,离开王府。”赵天希满脸诚恳的说。
“离开我靖安王府,去哪儿啊?”沈翎强压愠怒,说“去你赵公子府上吗?”
“若是殿下同意,下官可以立刻接桑落回府。”赵天希雀跃着,仿佛桑落就在廨房门口,出去就能带她回府了。
“跟赵公子回府?不知是以何种身份呢?婢女?还是......”
“怎会是婢女呢?就算是以主人身份回府也无不可。”赵天希打断沈翎的话,认真的说。
“好一个主人身份!此事,赵公子可问过赵侍郎了?”沈翎咬着牙,狠狠的说。
这一下倒将赵天希给问到了,想来他还未将此事告诉自己的父亲。
“府中用人之事,本王从不过问。想来是帮不了赵公子你了。”话毕,拂袖而去。
靖安王府,望竹楼。
桑落推开窗,倚在窗框上,看着楼下的竹林。
冬季的竹林是墨色的,竹叶上积着些雪,从楼上望下去有一种静谧安详的力量。
那片如画的竹林却有一个大大的缺口,不规则的向竹林深处蔓延。积雪将那些烧焦的痕迹淹没,看上去只是白白的一片。
“在看什么?”青悠倚在旁边,温柔的问道。
“我在看,那些被白雪覆盖的焦土。积雪融化后,还是会显露出它原本破败的样子,对吧?”桑落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中的呢喃。
“桑落,你知道竹子的生命力有多旺盛吗?没错,那里曾是焦土。可等到来年春天,积雪融化之后,会从那些焦土中长出无数的新笋。”青悠看着桑落,微笑道。
桑落有些失落的微笑,说“或许,竹林尚有自愈的能力。可人心若伤,只怕终生难愈。”
青悠见桑落依旧郁郁,本想再宽慰几句,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那声音沉闷而乱,倒有些怒气冲冲的意味。
青悠知道来者是谁,即刻便退了下去。
沈翎穿着焦红色的官袍,从大理寺回府,直接到了望竹楼。
强压愠怒的沈翎,一上楼便看到桑落。
她裹着一张宽大的白狐皮,披散着头发,露出白白的肩颈,赤脚倚在窗前。狐皮的长度刚好到她的膝盖下面一点点,而她内里的寝衣宽大的垂在地面,双腿却在寝衣中若隐若现。
“你和赵天希,很熟吗?”沈翎的语气有些愤愤。
“他是司言的好友。”
“是吗?”沈翎负手站在原地,与桑落隔着一段距离。
“那时我们刚回都城,司言和赵天希同在书院上学,结果二人互相看不顺眼,约着打了一架。那之后赵天希和司言就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桑落浅笑道“男孩子的友谊,还真是幼稚呢!”
“那你呢?”
“什么?”
“和他也是好朋友吗?”
“算......是吧!”
“那他......是喜欢你?”沈翎装作云淡风轻的问着,又忍不住偷看桑落一眼。
“那你呢?喜欢碧桐吗?应该是......你喜欢云疏漫吗?”桑落赤着脚一步一步的走向沈翎。
沈翎听到桑落的问题,他愣住了,有些激动的说“我做什么了?竟让你觉得我喜欢她?我何时喜欢她了?”
桑落见他的样子,想来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连忙补充道“我是说,朋友间的喜欢,不是男女间的喜欢。”
沈翎清了清嗓子,说“她是疏桐的妹妹,幼时便跟在我们身后,我也一直将她当作亲妹般看待。对她,自然是喜欢的。”
听见沈翎如是说,桑落微笑道“那我想,赵天希也是喜欢我的吧!毕竟,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妹妹。”
“那......你喜欢他吗?”
“司言和司音阿姊的朋友,我都喜欢。”
“那我呢?”沈翎走近桑落,颔首看向她的眼眸。
“什么?”桑落仰起头来,鹿般的眼里满是疑惑。
“你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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