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风还是冷冽萧瑟，这终年笼罩着迷雾，死气沉沉的无妄海，下了一场大雨。
拂玉于那深海之中，仰面看着被雨丝惊破的水面，她想要活动一下手腕，可那两条不知从何处延伸来的锁链始终将她双臂牢牢缚住，海水多年的侵蚀，已经让她的身躯灵体溃败异常。
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已经维持了很多年，久到她开始记不清楚自己原本的模样。
胸腔处破了个大洞，一颗心已经完完整整叫人摘去了，血液早已干涸。
之所以还能撑到现在，也不过是那人念及多年情谊，还在继续温养着她的魂魄，只待她有一日能够认错低头，彻底臣服。
伴随着雨丝进入海底的，还有一位白衣的仙人。
似一束光，倏忽驱散了迷雾，让浑浊的海水顿时清明，拂玉睁开眼睛，看着来人，唇角微微咧开，露出一贯的笑容。
事实上她做这个动作已经十分费劲，可重黎依旧能看清她眼中的不屑与鄙夷。
重黎淡淡负手，清隽面容上，则是一如既往的冷峻：“你还是不肯承认罪行么？”
拂玉微哂，声音嘶哑：“废什么话？你倒不如直接杀了我。”
两人相隔，不足一尺。
一人身姿挺拔，白衣飘飘，额上银色仙印，代表着他已进入化神期。重黎的确已经是这一辈修仙弟子的翘楚，加诸在他身上的赞誉和崇拜，几乎已经湮灭了他不堪的过往。
而陪他风风雨雨摸爬滚打来的姑娘，过去他万分敬仰和爱护的师姐，如今却彻底沦为了他的阶下囚。
只因宗门勾结魔族，她身为掌门嫡女，自然也难逃制裁。
可她父亲苍坞山的人品，拂玉怎会不知？
念着她和重黎毕竟多年情分，她恳求重黎彻查此事，还父亲和宗门一个清白，可却在一番查证之后，所谓人证物证，明明疑点重重，可重黎仍旧拂开了她紧握他衣袍一角的手，眉头紧皱之后又倏忽松开，只淡淡地吐露了一个字：“杀。”
至此，除了那些苟且偷生，肯站出来指认罪证的几名弟子，灵端宗满门被戮。
血色蒙染了整个山门，拂玉亦红了眼睛，祭出本命法器凰羽剑，要与重黎不死不休。
一切变故都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有从中斡旋逆转的可能性。明明在那几日前，他们才定下亲事，苍坞山珍而重之地将拂玉的手，交到白衣的剑仙手上，三人掌心交叠，老者笑吟吟叮嘱重黎：“从今往后，便是你们要相互照顾了，拂玉恋慕你多年，你莫要辜负她。”
他没有应声，只是幅度极小地点头，眸光亦没有波澜。
然而他向来端方冷淡，拂玉并不觉得有什么。
她只是一味沉浸于即将与重黎修成正果的甜蜜里，就连有人来禀报苍坞山疑似勾结魔族时，她也嗤之以鼻，觉得这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丝毫没有想到，背后推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自己那个显贵的未婚夫婿。
重黎第一次，不留任何情面地对她施展杀招。
她亦不弱小，能勉强与重黎抗衡。刀光剑影之间，她一声声声嘶力竭地质问，也在一声声对自己的过往忏悔。
“为何你要背叛师门？”
“为何你要背叛我？”
“重黎，我父亲耗心费神将你教养长大，整个宗门都对你鼎力相助，没想到你竟是个白眼狼！”
“……我当初，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山崖下，你该死！你该死！”
唯有最后一句，似乎令重黎的战意，有那一刹那的动摇。染血的凰羽剑锋快要划到他的颈项，拂玉的手亦震颤不已，可杀心却始终坚定。
若不是赶来助阵的霄山神女射出的那一箭，她或许真能杀了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然而那一箭射穿她胸膛，灌注其中的神力瞬间把她心脏也撕裂。凰羽剑脱手瞬间，就被重黎震成齑粉，她跌落云端，重重坠进山门口堆叠在一起的同门弟子的尸堆里。
只是她仍旧定定地看向云头，柔弱的霄山神女放下弓箭，捂着心口，似乎也显得痛苦异常，而他的未婚夫，竟难得有几分慌乱，连忙闪身过去接住神女委顿的身躯，将她打横抱起。
神女依偎在怀，脸颊苍白，我见犹怜。
伸手搂了搂白衣剑仙的脖子，蹙着眉，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担忧。
那缱绻亲昵满满溢出，刺痛了拂玉的眼睛。
她伸手揪住自己染血的衣襟，肺腑翻涌，恶心得她不停作呕。
……
比起死，拂玉更怕眼前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
重黎把她藏在无妄海，用秘术禁锢着她。
她还是会去问当年的那个答案，即便她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却仍然想要听到重黎亲口回答。
而重黎始终不愿意满足她这个小小的心愿，似乎将那些背后的龃龉藏住，让她不再计较，他就能仍然能够光风霁月地以审判者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既然谁也改变不了彼此的心意，便只能以沉默对峙。
直到重黎面露不忍，微微倾身，伸手想摸她的脸。
拂玉挣脱不了，动弹不得，只能咬紧牙关，任凭他的指腹触碰到自己的面颊。
“重黎。”她忽然柔和了神色，低声询问，“你我走到如今这一步，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表情未显露，可眸光还是闪烁了：“屠戮宗门，确实是不义之举，我认了，可我必须这么做。”
“是为了宗门的秘宝么？”拂玉嗤笑了一声，“寒天镜玉，只有它能驱散霄山神女的玄火毒，只是我一族的灵脉都系于此，我父亲不可能交予你。”
重黎似乎讶异于拂玉为何知道内情，神情有短暂凝滞：“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拂玉仍旧是笑，或许是因重黎有些慌乱，并未发现她乱发遮掩下，泛出血红颜色的眼角。
她有些疯魔地看着他，声色莫名扭曲颤抖：“如此清楚内情，还能是谁？”
“你飞升新贵，想必有诸多事务缠身，是不是都没注意到，你那放在心尖尖上的神女，已经发现了我的所在？”
这一席话让重黎心神大震，原本伸出的手，已经扼在拂玉纤细的颈脖上，他隐忍着力道，恰好维持在令她足够痛苦的程度：“你同卿卿说了写什么？她人在哪里？说！”
拂玉额上青筋暴起，唇中溢出的血液顷刻间就消融于水中，她仍旧是仰着头，眼中满是桀骜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个她喜欢了半生，追逐了半生的男人，却用她父亲与同门的血，洗刷尽了她所有珍贵的爱意。
那日霄山神女洛卿卿来到无妄海，一身金色华服，晃得她睁不开眼。
而灵端宗守护几千年的至宝，此刻镶嵌在洛卿卿胸前佩戴的金锁上，光华流转，倒是称得上她的风华绝代，出尘脱俗。
洛卿卿虽出身霄山神族，但一直以来，她灵根破碎，又身中奇毒，难在修为上有大成。仙界甚至有传言，以神女此时的状态，估计连下次雷劫都难安然度过，为此，霄山神族全族出动，四处寻找奇珍秘宝，只为保下这一神脉。
看样子，他们成功了。
神体重铸的洛卿卿凌驾于众仙之上，就连无意之中释放出的淡淡威压，也令拂玉的身躯骨骼咯吱作响，濒临崩溃。
她咬牙硬撑，仰起面容，触到洛卿卿恰好凝视着她的，悲天悯人的慈悲目光。
对方的声音温柔似水，似是在替她哀婉叹息：“拂玉仙子，我们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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