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这副样子,令拂玉实在有点儿恍惚。
上辈子,他直接拜入苍坞山门下,毕竟有个掌门亲传弟子的头衔,更何况还有她和白墨罩着,所以绝无可能会遭到这种须摆在明面上的羞辱打骂。
他光风霁月地长大,眉眼也淡然出尘,从来不惹一分尘埃。
可也冷情薄幸,几乎没有情绪可言。
似一尊冰冷玉雕,只能供人远远观瞻,心更如顽石,根本就是捂不热的,至少拂玉为此也蹉跎了几百年,最终仍旧是一场空。
她捧着杯盏,让他慢慢饮下清水。
忽然开口询问:“今日执法堂行刑,我会前去观摩,你是愿意与我同往,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养伤?”
毫无疑问少年会选择前者。
他对那些恶徒的后果并不关心,只是会去揣摩她的语气,较之平常,她此时的声线多了几分温和,约莫伤病中的他,终于能够激起她一分恻隐之心。
这一结论让少年心中气血涌动,他努力平复着,好不叫她发觉:“师姐,我想去看看。”
“好。”拂玉点点头,“只是还有些时辰,我再去给你拿些缓解疼痛的药来,你好再睡上一会。”
“嗯。”他心里升腾起的喜悦,让胸膛里心跳如擂鼓,越是掩饰,越是暴露无遗,最后就连声线也微微颤抖,他看向苍拂玉的目光,是近乎痴狂的眷恋。
然而少女已经转过身,又掩上门,对一切毫不知情。
……
苍拂玉如今倒是平常心居多了。
她自觉情绪稳定得惊人,可是身心的疲累却怎么也忽视不了,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脆学学别的修仙世家的大小姐,给自己也挑几个仆从,若能再培养个排忧解难的心腹,那便更好了。
不然也不至于救人喂药的这点儿小事,也都得她亲力亲为。
她不想在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上,有这工夫,她不如咬咬牙,想着怎么去把自己突破至元婴。
……
午时,拂玉应诺,将重黎带到了执法堂中。
依旧是找了个椅子,让他能够靠坐下来。
马广才谢聪等人昨夜里就歇在执法堂,确切来说,是跪了一夜。
前几日连绵的春雨,石板上的潮气并未完全收敛,哪怕是现在这个时辰,执法堂依旧阴冷。
几人睁着眼睛,战战兢兢一夜,只等待行刑过后,哪怕被关禁闭也好,至少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
距离鞭笞还有一刻钟,拂玉看了看日头,捻出腰间的通讯符箓,权衡之下,还是连上了慕澄。
符箓的一角,缓慢燃起幽蓝火光,明明已经接通了,但是过了好半晌,慕澄并未出声。
拂玉则低低叹了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阿澄,来执法堂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嗯。”对方像是料到她会说这话,眼下声音虽还平稳,但比平日多了几分萎靡,只应下了这一声,而后便匆匆掐断了。
不到一炷香,慕澄便抱着剑从大门进入,直接朝她而来。
他自然是看见了坐在拂玉身边,披着一张黑色大氅的少年,也看到对方脸上、唇角那青紫未消的伤痕。
慕澄心里并无半分动容,相反,在看到那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时,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躁动,刺激得他牙关都在发痒。
可这时拂玉看向了他,目光带着几分冷冰冰的探究与考量。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周身张狂的气焰霎时便收敛,一言不发地靠坐在她身旁,另一把交椅之上。
……
拂玉亦是沉默,眼观鼻鼻观心,只等待行刑开始。
晨起时,执法堂便已经发下公告,讲清了来龙去脉,张贴在了灵端宗四处。
因此前来观摩的弟子,远远要比昨夜里更多。
寻常鞭笞,打在这群修士身上如同挠痒痒一般,但执法堂之所以被人如此敬畏,便就在于,只要是犯了事受了刑,不脱层皮是绝对出不来。
六个人一字排开,仍跪在那庭院中央。
又有六名体修握着长鞭,缓步走近。长鞭看着平常,可若静下心来看仔细看仔细听,便能看到鞭身上包裹着的成千上万道蓝紫色的细小雷光,听到电光交击时噼里啪啦作响。
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的同时,伤口处也会有雷光迸裂,会在肌肤留下雪花状红紫色的纹路,而那些纹路又疼痒无比,如同万蚁噬心般难以忍受。
即便是金丹修士,也是扛不住这样的鞭笞的。
鞭子落下时,会在风中挥舞一下,留下一道干脆利落的破空之声。
马广才这才觉得害怕,下意识看向慕澄,大抵是寄希望于他能求求情。
可慕澄满脸的无动于衷,在他看来,马广才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让他被拂玉师姐忌惮,实在是无用。
慕寒并不知,自己的神色也落在拂玉眼中,让她原本尚存希冀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行刑开始,已经有人扛不住三鞭,昏厥过去。
这已经无鞭笞的必要,拂玉道:“先住手。”
今日净珂长老和赫真长老都不在,她俨然是唯一的话事人,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她。
“把人带下去,先敷上药,其余还扛得住的,继续行刑。”她深吸一口气,略略停顿,“这三十鞭,是一鞭也不能少的。只是这并非死罪,伤重晕厥者,可先回去养上几日,等到差不多了,便继续来领罚。”
她不怕麻烦,不怕拖延的时间太长。
她怕得是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屡教不改。
马广才是当中体格最好,修为最高的,可也只能受上十鞭。
他也几乎是匍匐在地,奄奄一息。
那双眼,已经失了原本的畏惧,反而因无法忍受的剧痛,难免染上了怨毒的情绪。
他死死盯着那坐着的三人,吐出一口血沫沫,理智已经渐渐落了下风,在即将破口大骂之际,拂玉起身,拿了一瓶药粉,一点点的将之敷洒在他血肉模糊的鞭痕上。
她宽广的衣袖不可避免地沾了血,慕澄噌得从座上起身,将唇线抿得死紧,按捺不住道:“师姐,这种事情让别人来做就行了……”
别说他,就连马广才也被震惊到,一时间怒红的眼睛变得疑惑且清澈。
拂玉叹了一口气,并不愿说太多苦口婆心的大道理,只是道:“在座的都是我的同门,我作为师姐,自当关心爱重你们,在你们犯下错误误入歧途时,也当严厉鞭策,适时拉上一把。出了这样的事,是宗门平日里教管不严之过,可是作为你们自己,也得好好自省,才算没有白挨这顿鞭笞。”
她拍了拍马广才宽厚的肩膀,如寄予厚望般:“回去好好养伤,改日继续来领罚。”
几个跪着的青年,似乎都被这些话说动了,虽然仍旧沉默,可心潮起伏不定。
少女缓缓起身,马广才盯着她如花一般曳开,沾染了一点血污和水渍的裙摆,觉得她真是美好,心里却又无半分肮脏旖念。
“……师姐。”他颤着声,再度垂下面容,仿佛这一次,是真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蒙羞,“我知错了,往后,我定会诚心悔过,再也不会欺凌同门,再也不给您和长老们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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