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澄说是这么说,可拂玉还是不打算对他寄予厚望。
倒是重黎……
他虽并未真正做过这一任务,但拂玉猜测他也肯定也是晓得这个案子的一些细节的,为了明哲保身,想必他也会为了解决此事尽心尽力,倒是不用担心他会掉链子。
包括送他们走时,拂玉准备关门,他亦扶着门框,注视着她,说了一句:“你放心。”
拂玉微微怔住,须臾后面无表情地关上门,落了门栓。
重黎……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然而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牵制的尽管牵制,能利用的尽管利用。
那一步步被敲碎脊骨、混合着血泪的过往,她是绝对不要再经历第二遍了。
……
翌日,一行人便出发。
御剑至青州,光路途也要两天,他们不紧不慢,抵达当地时,拂玉也只是让他们先休整好,至于查案的事情先不必太急,可先走访走访与赵氏灭门案有关的人员。
赵氏是青州有名的大姓,祖上出了好几位朝廷命官的,不过这两代颇有些没落,在青州定居下来后,便弃文从商,大半个青州的胭脂铺纺织局,都是他家的产业。
赵宅原本也坐落在青州最繁华的地段,邻居大多也都是颇有资产的豪绅地主,不过灭门案一出,那两个街道的人也几乎搬空了。
不过大多目击者与涉事人还在青州,灭门案的卷宗也至今还在衙门里放着,未能处理。
作为第一拨接了任务的仙长,新上任的府尹对他们礼遇有加,毕竟是上百条人命啊,影响甚广,朝野为之震动。
先前的府尹因办事不利,被圣上撤了职,新来的李府尹亦被上头敲打了,命他三个月之内,查清事情来龙去脉,揪出幕后元凶,好给天下一个交待。
这李府尹行动迅速,刚到此地时,就请了方士与高僧超度里面的亡魂。然而一行人刚到赵宅,摆好祭台,准备开坛做法时,不知哪里来的妖风蓦然席卷了整个庭院,把他们准备好的香火纸钱也吹得到处都是,随后而来的,是乳白色的浓雾,像是从赵氏后院里蔓发来的,几个方士约着去追寻源头,可自走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李府尹想到这些,至今心有余悸:“那雾气实在太诡异了,僧人,方士拿出许多法器,想要驱散迷雾,可总是做不到……最终我们还是心生畏惧,寻着了大门,逃了出去。”
拂玉此时就坐在他身侧,问道:“大人可曾派人再进去找了那几个去后院的方士?”
李府尹眉头耷拉着:“找啦,没用。手下人都说,定是那几个杀才看情形不对劲,怕我事后同他们算账,于是脚底抹油跑了。”
拂玉问完话,下意识回眸,与同坐在一起的几个师弟及云雀交换了一下眼神。
而李府尹为了保住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几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小心翼翼询问道:“府衙这两日,已经是把所有的卷宗和信息都提供了,不知几位仙长,何时能去赵宅一探究竟?”
其实拂玉已经去过一遭了,对里面的情形稍稍有点了解。
然而她不确信,自己这些师弟师妹们,能不能顺利走过这一遭,对赵宅了解得越多,于他们越有利。
“府尹大人,此事是急不来的。”拂玉如今,也只能想办法先稳住李府尹,“我们还需几样东西,不知您可否办到?”
“您还需要什么,下官定尽心竭力。”
“画像。”拂玉道,“赵宅里主人家,亦或奴仆们的画像,但凡能有的尽量搜罗来,以及麻烦大人派人走一趟城中的成衣铺,若赵家人从那买过衣裳,或许也都还保留着放量好的身形尺寸。”
李府尹觉得这个要求实在奇怪,可刚要将满腹狐疑说出口,便遭了拂玉劝拦:“您不必多问,这件事办成,我必定立刻带人进赵宅。”
到如今,赵府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着手命人去办此事。
赵宅早就被查封过了,画像很好找。
一部分主人家的身形尺寸也都找到了,拂玉一一将数据对应,比划着给几人看,让他们千万记牢。
云雀是医修,对这方面倒是敏感,记得很快,可心里仍旧很疑惑:“师姐,这些人都死光了,我们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毕竟马上要查案了,眼前事情还是一团扑朔迷离的迷雾,眼下气氛难免有些微微僵滞。
拂玉竟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自然要记的,赵宅里如今那么多鬼魂,我们若遇上,要是能认出对方,也不算太失礼。”
云雀“啊啊啊”地喊起来:“师姐你别吓我,我好害怕!”
嘴上是这么说,可她神情轻松得很,还钻到拂玉怀里撒娇:“师姐你得好好保护我!”
拂玉笑而不语,只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以示安慰。
……
进赵宅那日,是顶顶晴好的天气。
李府尹带队,远远地站在街巷外目送他们。
“这群凡人,也太贪生怕死了。”慕澄看不惯那做派,忍不住奚落。
而白墨和重黎相对来说更加缄默,只站在赵宅外,默默观察起四周布局。
这里半年不敢有人过来,看上去很陈旧,原本气派的大门口,已经落满了灰尘。
门口有封条交叉相叠,四周以及墙壁也都贴满了或新或旧的各种镇鬼符咒,上面确实还留存些微灵力,只不过这可镇压不住这宅子里的怨灵。
她伸手撕开封条,推开了这沉重的木门。
“吱呀——”,木门也像是年头久了,发出的声音极其刺耳,迎面而来的又是一阵裹挟着灰尘的穿堂风,不过拂玉并没有感受到。
少年抬起手臂,略显宽大的衣袖将她的面容挡了个严严实实。
拂玉抬眼,与他视线对上,不过很快,又都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目光。
“欸你……”慕澄有些急了。
本来这一路上,重黎格外缄默,师姐也并未主动同他说话,慕澄还以为他是有所忌惮,遂放下了一点儿戒心。
没想到这厮年纪虽小,可挺会来事的,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正欲发脾气,还是白墨拦住他:“查案要紧。”
师姐前前后后为这灭门案付出了那么多心思,他们也不该辜负她的努力,别的事情,暂且都要放一放的。
“当心。”虽然他这般说了一句,拂玉却并未感谢他的好心,转身,又将赵宅的大门关紧,甚至伸手落下了门闩。
“师姐,你这是做什么?等下我们不是要出去的吗?”云雀问道。
“不查到点什么,我们是出不去的。”拂玉的呼吸,甚至有点微微急促,“我们还是按照先前的计划,分头行动,去赵宅各个区域搜查吧。”
“是。”少男少女们各自端肃了面容。
赵氏这一脉是两房人住在一起,长房的大伯前几年病逝,大伯母赵陆氏与一众儿女生活在西侧的长梧苑。
二房赵怀民,是如今赵家的家主,其妻赵白氏,则是住东边的时雨苑。
长房二房的儿女们也是多的,嫡庶加起来共有十人,最大的姑娘早已年过三十,嫁做人妇,然而这次堂弟高中,她亦携夫君和幼子前来祝贺,一起死在了这场浩劫里。最小的孩子则是赵怀民侍妾所出,尚在襁褓当中。
这样一个人丁兴旺,关系复杂的人家,屋舍自然也建得多。
不过拂玉手上有份赵宅的布局图,上面标了五个小点,各自对应着五人的方位。
白墨去长房所在的长梧苑,慕澄则负责赵宅的前厅和前院,重黎被安排在时雨苑,云雀亦在离时雨苑不远的花园。
而拂玉所在的那一点如血般嫣红,落在这个宅子里最东北角的一处小苑内。
不过从方位上看,拂玉、重黎、云雀三人离得最近,慕澄先前吵着要换位置,被拂玉否决了,她亦言之凿凿,说道若有危险,她可及时施以援手。
这番说辞太无懈可击,慕澄也只能作罢。
拂玉神色,略显倦怠。
分头行动前,她近乎絮叨般交代众人:“记住我的话,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冷静行事,别轻易露出破绽,给对方可趁之机。”
这句话她说过好几次了,本该听烦的,可如今真到了这浸了森森凉意的大宅子里,她说的话,似乎真成了某种不得不去遵守的告诫。
“是,师姐,你说过的话,我们谨记在心。”白墨率先答道。
……
重黎拿着地图,走在前面开路。
少年如今身量,还只比拂玉高出半头,可看着背影,已经是颇可靠了。
因为临时出任务,云隐峰给他配上了一把真剑,现如今正悬挂在他腰间,但剑并不是什么好材质,毕竟是新入门的弟子,只能这般待遇。
这几日,拂玉见他忙里偷闲地翻看剑谱,倒是表现得比前世还要认真勤勉。
真得是,装什么装。
既知一切,却又不能展露任何锋芒,有时候要刻意藏拙低调,无异于一种煎熬了。
也不知他是怎样适应现在这副孱弱的身躯的。
拂玉怔怔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深宅内院处。
这里的小园子许久没经过打理,杂草丛生,灰暗破败,路过一处凉亭后,就是分岔路口,三人有各自的去处。
拂玉的视线,凝向远处的小院,也看着那渐渐升起的乳白色的雾,喃喃道:“我们该分开行动了。”
又将视线转向重黎,托付一般:“保护好她。”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道:“师姐也要小心。”
云雀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不可置信道:“师姐,你搞错了吧?我好歹也快突破至金丹了,你居然让个新入门的弟子保护我?”
然而拂玉显然有点急躁:“快别说了,按我先前的计划,各就各位。”
来不及交待更多,这诡异的雾气已然无声无息地逼近,拂玉松开与云雀紧握的手,调头朝着自己事先选定好的小院冲了过去。
她行动迅速,却也感到自己周身灵力在缓慢褪去,有种窒息感扑面而来,不过她已经没有第一次那般慌乱,只静静凝望着自己的身形、样貌包括穿着,都在浓雾当中一点点蜕变。
而她身边,每一处景致,每一处草木,都在产生变化,却并非其本身的模样,而是模模糊糊看不清的一团,只能隐约看见轮廓线条,且颜色也比平日所见晦暗不少。
天空骤然阴沉,隐约瞧着是要下雨了。
待到浓雾完全消散,拂玉终于能够自如地呼吸,也正站在了那小苑的拱圆形的门口处,脱力一般扶着墙壁,也正好,门口处有一口深井,能够让她瞥上一眼自己的面容。
柳眉杏眼,下颌尖尖,身姿纤柔,如那弱柳扶风,一步三喘。
她坐在井上,努力平复心绪。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纷至沓来,瞬间涌入到脑海当中。
那种直接冲击心灵的真实性,在某个瞬间,几乎摇撼了她的心神,仿佛那灵端宗的拂玉仙子的经历,只是一梦黄粱。
虚幻与真实的界限逐渐交融,不分彼此,于那澈亮的井水里,她看到自己煞白一片的面容。
“林姨娘,林姨娘……您醒醒神啊,别坐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栽下去了可怎么好?”一只手在她面前挥动,光这几下还不成,那身形高大粗蛮的丫鬟直接上手拽住她细枝条一般的胳膊,将她带离井口。
拂玉被迫转身,正对丫鬟的面容。
不对,面前人的面孔上只隐约有五官轮廓,也是如身边这扭曲的景,是糊成一团的,根本看不分明。
只是景还好,换作人长这个样子,遇见的话吓也要吓死了。
然而拂玉紧紧咬住自己的舌尖,胸口虽然起伏不定,但终究是没喊出声来。
“姨娘为何这般看着奴婢?”然而她的注视,仍旧令丫鬟生疑,遂这般问她,可问话的声音,亦是僵滞倦乏的,不带有感情,亦没有起伏的语气,唇齿开阖间,亦有极阴冷的气息,透着一股子腐朽味道。
“没什么。”拂玉回答,“屋里闷,我才在外头坐着吹会风,不妨事的。”
然而她的心思,全在外面,她现在最怕的,便是其他人因为慌乱而遭遇意外,好在她并没有听见什么尖叫声,心亦稍稍安定些许。
“姨娘,姨娘……”
思忖不过须臾,她听到一连串的稚嫩童声。
该来的总会来,拂玉释然,再低头时,只见两个穿着月白色衫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童跑出院门,见到她,似乎格外欣喜,一左一右地抱住了她的两条腿。
“念念,岁岁。”她微微弯了腰,纤瘦的手掌轻轻抚摸了两个孩子的发顶,目光清澈柔和,“外面太危险了,别四处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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